弱水蕩,回音唱。高聳的回音戈壁相伴激流吟唱了千古,終是有些倦了,懶散地將驕陽的艷麗和水流的歡騰吸載入山石的斑駁中,靜默得有些刻板。奔騰的弱水河依然改不了縱情宣泄的直爽,兀自在高高的峭壁間起伏跌宕。
這一年的春天本來到的就晚,又似乎打算借機偷會懶,便急急地想要退去。不過四月末,天氣已燥熱。又因為接近貧瘠的西部高原,從荒漠過來干燥而硬朗的風,幾乎要將人身體里僅存的水分帶走。
走到這里,原本疲憊、困頓的隊伍,聽見歡快的流水聲,也不免精神一振。
“侯爺,前面就是弱水河,過了河就到萬化城了?!迸軄淼氖勘鴿M臉看得出的興奮。
程嘯空踢了一馬刺,受了疼的戰馬立刻疾奔起來,徑直跑到山崖邊才收住。
湍急的水流在兩岸高達數十丈的石壁間,騰起團團水霧。對面與山體連成一線的萬化城門已是看不明晰。原本連接回音戈壁與盤絲嶺的懸橋,早就被妖族為了御敵而毀掉,只剩下長長短短的繩索懸在崖邊,隨著起落的西風,無力地捶打著石壁。
不過,既然要西征,程嘯空必然是有備而來。隨軍帶的最多的就是縫制好的皮囊。脫脂后的皮革用線密密縫好,又在縫接處涂上膠脂來隔水。平時可以儲水、儲物,遇到河流、山川簡單拼接下便是一艘艘輕便的皮舟。
“稍作休整,兩個時辰后渡河!”孤傲的將領一揮手,跳下戰馬。旁邊立刻有侍衛抬來軟轎。
一腳踏上軟轎,程嘯空又似想起什么,折回身來對著常笑道:“你先御劍去萬化城上探探妖人防事戒備如何,切不可打草驚蛇?!币姵P斫恿?,又吩咐些手下去盤絲嶺上砍些原木做支撐皮筏的骨架,這才安心地在軟轎上坐定。
身體挨上舒軟的座位,困倦立刻像潮水般襲來。
不過行軍半日,已經疲乏如此,體力是大不如前了啊。此次拿下萬化城后,是停頓休養些時日,還是該繼續征戰?唉,多慮無益,還是先拿下萬化再說吧。程嘯空長長吐了口郁氣,手枕住頭,微閉上雙眼。
“侯爺,侯爺……”隨著騰起的沙塵從古風口方向彌散過來,一匹奔馬在眾人的側目中**,馬背上的士兵卻是毫無顧忌地一邊追鞭一邊大喊。
“侯爺正在休息,什么事急成這樣?”李正上前攔住。
士兵一躍下馬,口中的話語不知是因為喘息還是驚慌而斷斷續續,“是大事,大事啊……是祖龍……出大事了!”
“祖龍在后方,還能怎樣。你且小聲點,別驚擾了侯爺?!崩钫粷M地瞪了他一眼,扭頭向軟轎看去,卻發現程嘯空已醒來。
“算了,你讓他說吧。”擺了擺手,程嘯空坐正身體。
聽得應許,士兵立刻道:“祖龍城內大亂啊,侯爺。吏長老和戶長老聯合城中鎮,將禮、兵兩位長老連同其部族一起軟禁在府中,準備謀反??!”
“這么快?”眉間一震,程嘯空脫口而出,眼色隨即轉向身側,卻發現常笑已被他派去萬化城,想想又道:“難道國主不坐鎮朝中嗎?”
士兵遲疑了下道:“聽說……聽說國主已經死了?!?
“啊……”在席的眾人嘩然。
“休要胡說!”程嘯空從座位上跳起來,“大戰在即,豈容爾等在這里胡言亂語,擾亂軍心!來人,把他給我拉下去!”
“是真的啊,侯爺。國主被幾個南蠻藝人給害了。那些人本來給關進大牢,沒想到被留在城里的余黨給救出來,消息才傳出來的……你要相信我啊,侯爺!是真的……”被拖走的士兵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話語卻是清晰傳進程嘯空的耳中。
但見眾人面上仍是狐疑的神色,程嘯空怒目喝道:“還愣什么?歇夠了的都去嶺上取木做筏,別在這里傻站著!”
等到周圍的將士又忙碌開,程嘯空才感覺氣力用盡一般,暗暗嘆了口氣,委頓在軟座中。可是心緒不寧,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哼,那個位子果真這么好么?全都迫不及待了。我帶兵在外征討數十年打下來的江山,就給這幫狼子野心的亂臣賊子分吃了不成?早知如此,還不如就學那夏風,留守府中歌舞升平、坐享安逸來得舒坦。50年了,50年的仗打下來真的很累啊,本以為眼前將是最后一場惡戰,沒想到其后險惡亦是無窮盡啊!唉……
不知不覺已近晌午。
李正輕手輕腳走到軟轎前端詳了好久,但見程嘯空微微抬了抬眼,才確定其并沒有睡著,定定道:“侯爺,一千艘皮舟已經備好,即刻渡弱水嗎?”
“恩,時間無多,馬上渡河?!背虈[空從座位上站起,活絡下有些酥軟的筋骨。
隨著冗長的隊伍踏上簡陋的皮舟,漸漸在水面上密集起,弱水河似乎才意識到此時自己負載的,是對它數百年所守護的族人最大的威脅。水流陡然翻滾起巨浪,憤怒地砸向那一艘艘看似脆弱不堪的簡舟。
宛若孤島的皮舟雖是顛簸在浪尖,但因為相互之間用韌性極好的皮繩牽扯,無法輕易傾覆,再加之人族士兵大多來自水系繁復的大陸東南,識水性、擅駕馭,這一路走得是有驚無險。
“這弱水河還真不示弱?!狈鲋虈[空走下皮舟,李正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遲疑了下,道,“若是這邊有妖兵阻攔,我們也不會過得這么順利了?!?
不料,程嘯空卻是不語,大踏步急急往前,面上的神情竟是比渡河時還要緊繃。其實,李正所說,他豈能沒想到,自踏上渡船那一刻,心中就有顧慮,隨著舟陣逐漸偏移河流中心,轉向西部高原地界,程嘯空心中的顧慮也隨之變為驚疑。
難道十方就這么胸有成竹,放棄這么好的天塹地險,準備公平地和他大戰一場不成?
長長的隊伍沿著幾乎壁立的回音戈壁蜿蜒而上,直到日落時分才夠到矗立在西部高原上的萬化城門。可接下來所看到的情景,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就連程嘯空也沒想到。
高高在上的萬化城竟然空無一人!
暮靄的霞光照在城門古樸的花紋上,閃出迷幻的色彩。幾乎所有人都懷疑地瞪大眼睛,以為自己看到只是幻覺。
“怎么可能!去城里各處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妖族人給我挖出來!”惱羞成怒的狂吼,程嘯空面上難看至極。
士兵們遲疑了下四散開,周圍除了嘈雜的腳步聲,還有幾只巡鳥間或飛過,繞到程嘯空身前,嘲弄地尖嘯幾聲。
感覺受到奚落,驕傲的將領抬起手,沖著撲翅的鳥雀彈指射出氣勁。也許是身體勞頓,又火大氣息不穩,迸發的氣勁只是折落幾支飛羽。
“哎……”程嘯空喘著粗氣,就著山石頹喪地坐倒。
“侯爺無須再找了,萬化現在確是座空城。”有聲音忽從頂上飄搖而至。程嘯空猛地抬起頭來,是常笑御劍趕來,而他身側的劍上竟然還有一個人,穿著人族軍中的甲胄。
看見常笑,程嘯空立即氣不打一處,厲聲道:“常笑,我早就讓你過來查探萬化城的情況,你知道是空城,為什么不早點回來稟報?!”
“侯爺息怒?!背P︱寗德洌羁钭呓?,“屬下先前發現萬化城已空,本打算立刻回去稟報,可后來一想,擔心是妖族潛藏在附近故意使詐,便在附近仔細尋找?!?
“可有所發現?”程嘯空追問。
常笑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狡黠:“是發現了些痕跡,看去他們似乎是有大部往北邊遷徙?!?
“哼,往北又怎樣,我們繼續追!傳令下去,全軍集結!”程嘯空神色一振,站起下令。
常笑聽罷,忙拉住他:“侯爺且慢。屬下心有疑慮,也隨著那些腳印向北尋了些路途,不料在半路撞見了他?!闭f著指向身后一同而來的人族士兵。
“他是……?”程嘯空疑惑地向后者打量去,甲胄的腰帶上繡著錦線,該是個提尉。
聽見常笑點提,士兵馬上走上前來,叩身行禮道:“屬下金辰,在劍仙城駐軍方青都麾下,侯爺不記得了嗎?”
想起似乎是有這么個人,程嘯空點點頭,問:“你在劍仙駐守,怎么會跑來這里?”
聽到程嘯空問起,本是單膝行禮的士兵立刻換做雙腿跪地,頭更是深埋不起,泣聲道:“侯爺,屬下是來求援的,你可要救救劍仙城?。 ?
“到底怎么了?你先起來說!”程嘯空驚問,示意侍衛將他扶起,眼色卻有些鄙薄。也難怪,骨子里都是傲氣的將領,平日里最看不慣別人卑躬屈膝的媚態。
“是妖族人,妖族在與劍仙一江之隔的破陣平原集結大隊兵馬,今晨送來招降表,說是三日后如果我們不大開城門讓他們進城,就要……”,士兵抬起頭,眼中是恨意與愧疚交織,隱忍了很久,才大聲道,“就要血洗劍仙!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啊!”
“什么!他們竟然如此狂妄!”程嘯空怒不可遏,幾乎是大吼,聲音震得圍觀來的將士面色也隨著一顫。不過,更多的驚色卻是因為劍仙來的這個消息。
“媽的,我們殺過去!”
“對,殺完這些妖人,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
周圍的憤怒此起彼伏。而程嘯空卻在激昂的聲音中漸漸冷靜了下來。
說是三日,可今日已入夜,說到底也就剩兩日,時間上根本來不及不說,況且全軍渡弱水,攀戈壁勞頓已久,再行軍數日,以疲憊之師去對抗以逸待勞的妖兵主力,根本就是自傷元氣。
想不到,自己本想采取主動直取妖族主城,到最后竟是被十方牽著鼻子走。真是棋差一招??!
程嘯空深深嘆了一口氣,忽的感覺體力有所不支,扶住身側的古樹才勉強支撐住身體。
看著將領面上郁結的神色,李正走上前,道:“侯爺若是擔心時間不夠,屬下倒有一個提議。”
“你快說!”程嘯空忙轉過頭來,黯淡的眼中閃出些亮光。
“就利用這弱水河?!崩钫噶酥富匾舾瓯谙卤剂鞯暮铀?,繼續說了下去:“弱水河流勢向北,與北下的元江交匯處就在劍仙不遠??梢宰屢徊糠炙暂^好的將士借著我們渡河的簡舟順流而下。水流如此湍急,三、四日應該是可以趕到的?!?
“三、四日……”程嘯空喃喃著,忽的慘慘笑起,指著跪地不起的金辰,“你且問問他,劍仙的駐軍有多少,平日可操練,能守得過兩日嗎?三、四日后趕到……趕去給他們收尸么?哈哈哈……”
聽到這樣的話,金辰立刻驚恐地抱住程嘯空的衣角,“那怎么辦?侯爺,你一定要救救我們啊!”
“怎么辦……放棄……劍仙吧……”吐完最后一個音,程嘯空雙眼黯淡成一片空茫,失了傲骨的將領瞬間變得與甘認天命的遲暮老人一般的頹唐。
周圍浮躁的空氣也隨之沉寂下來。
或許,這確實是最好的決策。早失了都城身份的劍仙城,如今也只不過是人族繁衍而起的一個象征。相較之下,調配全軍,全力穩住政權與人口集中的祖龍城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也許……也許我這個辦法可以?!陛p弱的聲音帶著些許怯意低低傳來,卻是清晰地讓眾人全部側目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