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jié)度 5虎狼
鐘延規(guī)也不謙讓,對屋中人團團作揖道:“以在下所見,鐘匡時新繼大位,威信未著,士眾之心尚未親附,兼之新遇大敗,正是人心浮動之時。?若大軍浮舟而下,直逼洪州城下,彼雖有智勇之士,亦無暇得以施展。若拖延時日,彼卑辭厚幣,求的外援,城內人心安定,洪州城郭堅固,存黍可支數(shù)年,那時攻城不下,外有援兵,則悔之晚矣!”
聽了鐘延規(guī)這番分析,淮南諸將臉上紛紛露出興奮之色,有幾個性急的干脆交頭接耳的說了起來,畢竟淮南大軍出動之后,不費一兵一卒便取下了江西的門戶江州,眾人寸功未立,在這種情況下,屋中淮南將佐胸中的求功之念便好似火上澆油,燃燒的愈發(fā)炙熱。
秦斐卻是絲毫不為屋中熱烈的氣氛所動,冷靜如恒,一對眸子直視著鐘延規(guī)問道:“那危全諷、危仔倡、彭玕他們呢,這幾人實力雄厚,我軍長驅直入,直取洪州,這些人若是領兵來援,會不會對我軍不利呢?”
“彭玕所領的吉州與馬殷交境,危氏兄弟雖然是鐘匡時的親家,但這兩兄弟都以撫州為自家地盤,乃是自守之賊,而且這兩人當年與先父也是分庭抗禮的人物,兵敗之后為形勢所迫才屈身降服,鐘匡時雖然娶了危全諷的女兒,但其中實有芥蒂。只要我軍行動迅捷,就能將其各個擊破。”
秦斐并沒有立刻做出回應,只是微微頷首表示自己已經聽到了,屋中的淮南將佐見狀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主將的命令。卻只聽到秦斐沉聲道:“將士們遠道而來,已經疲敝了,且先休息一日,再做打算!”說罷不待諸將多言,便自顧下堂去了。
江州刺史府和當時絕大多數(shù)唐末的官府衙門一般,大體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部為處理公事的刺史府邸和附屬諸曹,而后面部分則是刺史本人及其家屬親兵的私人府邸。自從淮南軍進入潯陽城之后,鐘延規(guī)便從這刺史府中搬了出來,讓與秦斐,自去尋了一家院落居住,于是這江州刺史府便成了淮南軍西南行營都統(tǒng)秦斐的幕府所在。
府內的一處院落中,竹影婆娑,夜風吹過,帶起一陣微響,反倒顯得更為清幽。明亮的月光照在院中,倒映出一片片黑影,在微風的吹拂下慢慢搖動,倒好似無數(shù)影藏在陰暗中的猛獸,隨時都可能跳出來擇人而噬。
秦斐站在房中,正掃視著屋中的擺設,這屋中布設的簡樸異常,除了一床一幾以及墻上懸掛的橫刀和一張硬弓以外,環(huán)顧蕭然,床上的被褥也都是葛麻所制,便是中產之家,也不至于如此。秦斐打量了半響,臉上神色復雜,感慨萬千。
這時,外間傳來一聲通傳,卻是范思從前來拜見,此番淮南出兵,楊渥將自己的一眾心腹盡數(shù)遣來,積累資歷和經驗,連范思從這個頭號心腹也不例外,在秦斐屬下?lián)斡浭覅④娨宦殻讲潘デ仂车淖√帲瑓s又撲了個空,只聽說秦斐去了此處,便趕了過來求見。
“屬下拜見都統(tǒng)!”范思從斂衽下拜道,他在廣陵時便就行事持重,在楊渥諸多新近得志的心腹之中,更是迥然不同,此番在秦斐屬下更是謹慎小心,雖然眼下并非正式場合,諸般禮數(shù)也是一點不缺。
“范參軍請起,不必多禮!”秦斐扶起范思從,他對這個楊渥的頭號心腹十分小心,絲毫不以自己身居高位而自倨。
“屬下此番來拜見都統(tǒng),卻是想為白天的事情請教一番,那鐘延規(guī)所言末將聽來頗有道理,為何您卻不置可否呢?”
秦斐卻沒有直接回答范思從的問題,指了指這屋中陳設,問道:“思從,你可知道這屋中原先住的是何人?”
范思從這才左右打量了這屋中陳設,答道:“這里本是江州刺史府的后府,看這屋中陳設,應該是一個鐘延規(guī)屬下的都頭、十將之類的人物吧!”
秦斐笑了笑,道:“錯了,這里的主人便是鐘延規(guī)本人!”
“什么!”范思從不由得大驚失色,他又重新打量了一會四周的陳設,帶著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問道:“屬下看那鐘延規(guī)的年歲,也應該有妻妾,看這室中便是個中產之家也都不如,他好歹也是統(tǒng)御萬人,執(zhí)掌方面的人物,怎會如此自苦?”
“某家一開始也不相信。“秦斐臉上現(xiàn)出感慨萬分的神色:“我到了住處之后,看到那住處雖然擺設的十分華麗,但卻不像是個武人住的地方,于是便招來仆婦詢問,才知道那只是鐘延規(guī)妻妾的住處,他自己平日里都是在這個院中,那個地方十日里也住不上一日。此人如此自苦,必然所謀甚大,絕非甘居人下之人。”
范思從聽了秦斐的判斷,不由得點了點頭。自古上位者駕馭人心的手段,無非是賞罰兩道而已,象鐘延規(guī)這等不愛財貨婦人的,賞這一條是沒什么用處了,只剩下一個罰字又如何能駕馭的了這等人物呢?想到這里,范思從已經明白為何秦斐白日那般表現(xiàn),這個淮南西南行營都統(tǒng)腦子里不但想著如何進取江西,更在想著如何對付眼前這個表面十分馴服的鐘延規(guī)。
“鐘延規(guī)這廝數(shù)日前,以千余兵夜襲敵軍,斬首千余,生俘四千,所獲甲杖不計其數(shù),洪州水師膽寒之下,多有登岸求降之人,光投靠過來的船只便有數(shù)十條,從這般來看,鐘匡時人心不附,士卒疲弱,要破洪州不難,只是得了此地之后,如何處置這鐘延規(guī)便是個大學問了,若是將此人留在此地,是去了一狼,來了一虎,只怕又是一個呂任之!”秦斐搖頭嘆道:“我年歲已老,此番征討江西只怕是最后一役了,可不能再養(yǎng)虎遺患!”
“那都統(tǒng)以為當如何行事?”
秦斐微一沉吟,便壓低了聲音道:“明日出兵,范參軍你便留守江州,鐘延規(guī)他隨大軍前往洪州,他的部屬則留在江州,由你統(tǒng)御。這樣一來,這廝縱然有什么本事,沒有親信在身邊,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來。待到平定洪州之后,便將其送到廣陵,委以高位,養(yǎng)起來便是了!”
范思從躬身道:“屬下定將這江州城守得如同鐵桶,不讓生出半點事端,請都統(tǒng)放心。”
兩人商量完畢之后,便各自回到屋中歇息,待到次日,秦斐便發(fā)布軍令,將鐘延規(guī)所領的部屬盡數(shù)劃至范思從指揮,而將鐘延規(guī)拘在自己身旁,領大軍出發(fā),直撲洪州。而鐘延規(guī)卻好似完全沒有半點感覺一般,只是躬身領命,馴服的交出了手中的軍隊。范思從接過指揮權后,便先遣散了部分軍隊,剩下的也打散編制,重新編制,摻入自己帶來的軍官親信,不過轉眼的功夫,鐘延規(guī)手下昔日那只讓人望而生畏的強兵便被拆的七零八落,不成模樣。
杭州郊外,自從戰(zhàn)事平息之后,呂方便遣散民夫,與民休息,并且通過與福建威武軍的糧食貿易,減輕了糧食的緊缺情況,從而有余力可以減免了民力征發(fā)過度的杭、湖、蘇、徽等州的秋糧。古代中國的農民不愧是最為勤勞忍耐的群體,經過這兩個多月來的休息,杭州郊外不久前那副“田畝多雜草,村中少炊煙”的景象就有了很大的改觀,農夫們正驅趕著耕牛在田中忙碌著,盡可能多挽回一些損失,也讓家中老小在秋后能夠多吃幾頓米飯。
隨著一陣犬吠馬嘶聲,一隊行獵人馬從大道上趕過,道旁的農夫們趕緊小心的伏低身子,在泥水中叩首。雖然他們無法確定道上經過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憑借多年的經驗,他們還是能夠判斷出自己的生死禍福不過是這些人指掌間的事情,恭順一些還是明智的選擇。
呂方身著窄袖袍服,騎在馬上,頭戴青布璞頭,手提彎弓,腰間的的箭囊中裝著十二支羽箭,身旁便是呂淑嫻、沈麗娘二人。嫡子呂潤性不過七八歲年紀,也橫坐在一匹兒馬上,手持小弓,精神抖擻,好一副唐末出獵貴族圖卷。
“潤性你要抓緊韁繩,這段路兩邊都是田畝,若是駕馭不當,誤入田中,踏了禾苗便不好了!”呂方一邊指點著兒子騎術,一面看著道旁的田畝農作物生長情形如何,他們正在經過的這一段道路頗為狹窄,幾乎就是稍微寬一點的田埂,兩邊的禾苗又長的不錯,到了后來幾乎都覆蓋到路上來了,呂方干脆跳下馬來,遷馬前進。
呂潤性年齡尚幼,還坐在馬上,由一名親兵為其牽馬,他看到父親小心翼翼的牽馬前進,不由得奶聲奶氣的說:“這些禾苗好生討厭,若是沒有這么多的禾苗就好了!”
“休得胡言!”呂方突然停住腳步,厲聲呵斥,他雖然權位日高,但在妻妾子女面前還是保持著言語溫和,容貌可喜的模樣,對于潤性這個嫡子,更是連句重話都未曾說過,此時突然見疾言厲色,倒是把呂潤性給嚇住了,嘴巴微微咧開,一副想要哭卻又不敢哭的模樣。
呂方話剛出口便覺得后悔,他這幾年來不是忙著東征西討,就是勾心斗角,花在家中子女身上的心力連半分也沒有。呂潤性的教養(yǎng)便由發(fā)妻呂淑嫻來承擔了,可偏生呂淑嫻雖然行事公允,深孚眾望,卻一直沒有生出一個男丁來,這下有了潤性,自然就對其寵溺了點,雖然年歲還小,沒有到紈绔子弟的地步,但也不像是個武人子弟的樣子。
“潤性呀!”呂方走到兒子坐騎旁,那兒馬還不甚高,呂潤性坐在上面也只到呂方肩膀那么高。呂方伸手撫摸了一會兒子的頭頂,柔聲道:“這禾苗可是好東西,你我口中食,身上衣,無一不是來自于這田畝之中,若是胡亂踐踏,那時可要餓肚子的!”
呂潤性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呂方看到兒子這般模樣,不由得啞然失笑,說來這個兒子倒和剛剛穿越到唐末的自己頗為相似,生下來就衣食飽暖,哪里知道挨餓是什么滋味,如果說自己在穿越之前那個時代還有經歷過選拔性教育的競爭,眼前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兒連這個都沒經歷過,自己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不識稼穡艱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想到這里,呂方不由得低聲嘆道:“某家今天總算知道‘只求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之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一旁的呂淑嫻與呂方數(shù)十年的夫妻,如何聽不出呂方話中的深意,不由得臉色微紅,低聲道:“妾身教子無方,讓夫君憂心,實在是慚愧的很!”
呂方搖了搖頭,嘆道:“這也怪不得你,慈母多敗兒,這也是古今至理,不過如今我也打下了一個局面,也該花些心思在孩兒身上,否則便是打下多大一個江山,也不過是個二世而亡,反倒害了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