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衍微微皺著地眉頭舒展開來。他的表情越來越放松, 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第一次,他的臉上出現了這樣生動的,可以稱之為笑容的表情, 就連眸子里也染上了柔柔的笑意, 波光粼粼, 瀲滟著愉悅的情緒。
他極專注地看著田謐。周遭的一切都像背景被無限虛化, 只有他的輪廓無比清晰。田謐怔怔的與他對視, 仿佛跌進記憶的深潭中,呼吸困難。腦海中小哥哥模糊的臉在與他的重合。她依舊無法辨認他的五官,卻莫名的篤定。
眼睛看到的東西會隨著時間褪色而變得模糊, 可是心還記得。
這感覺來得太過猛烈,迅速積累的情緒堵得胸口發痛, 田謐不知該如何紓解, 只能緊緊抓著他的手, 語無倫次地一遍遍重復。
“你是他嗎?你是他對不對?你一定是他......”
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邱衍把手里的行李箱放到一邊,空出雙手, 把手足無措的田謐輕輕擁在懷里。田謐靠在他胸口,閉上眼睛,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頭上一下下撫摸,聽見他說話時胸膛嗡嗡震動的聲音。
“是我。”
是我。你還記得我。你終于記起我了。
這聲音仿佛有某種魔力,只短短兩個字, 便讓她在暴動的情緒里慢慢鎮定下來。他不再說話, 撫摸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一下一下, 沒有片刻遲疑。
無限呵護, 無限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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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邱衍還不叫邱衍的時候,他曾經很不理解同齡的孩子們, 為什么每天都要去上學。
明明在家里自己看書就能掌握的知識,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出門,讓老師不辭勞苦,反反復復的嘮叨好多遍?
直到他看到放學時的校門口三三兩兩結伴回家的學生,聽見他們撲到等在校門口的爸爸媽媽懷里撒嬌時,他才明白。
原來上學的意義,就在于陪伴。
“Eirik。”母親放下給花草松土的小鏟子,擦了擦手,在他的頭上輕輕撫摸。“覺得一個人孤獨了嗎?”
邱衍搖搖頭,“我陪著媽媽。”
“哦,你太懂事了。我差點忘了你還是個孩子。”媽媽微笑起來,“我想你需要一個玩伴。”
彼時他和媽媽住的地方很安靜。偌大的別墅里,除了傭人就只有他和媽媽兩個人。爸爸很少出現,偶爾在也是陪著媽媽。邱衍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書房里度過。偶爾看書看累了,也會在書房里睡著。
有一天早上醒來,邱衍發現自己睡在書房的長凳上,身上蓋著薄毯子,媽媽坐在旁邊靜靜看著他。
“媽媽?”小小的邱衍揉揉眼睛。
“Eirik。有一個好消息。”媽媽的語氣很輕快,“你可以去上學了。”
“真的嗎?”邱衍開心極了,他終于可以有自己的玩伴了。“爸爸也跟我們住在一起嗎?”他會來接我放學嗎?
“不,他不會。”
事實上,不僅爸爸不會來接他放學,學校里的小伙伴也不肯和他一起回家。
“媽媽。”一天放學,看到站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的媽媽,邱衍覺得很委屈,“我明明已經九歲了,為什么要在學校的個人檔案上寫六歲?我覺得這樣不好。”
“女孩子們都離我遠遠的,男孩子也不愿意和我說話。”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你是個多棒的小伙子。”媽媽蹲下身,和邱衍的目光保持在平視的高度,心平氣和的跟他溝通,“告訴媽媽,你喜歡他們嗎?”
邱衍想了想,搖頭,“不喜歡。他們總是聚在一起說別人的壞話。我覺得他們也在議論我。”
“那我們就換一個學校吧。”媽媽下了定論,“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在其他地方找到自己的朋友。”
那時候,媽媽輕而易舉地就帶過了自己學生檔案上年齡造假的問題。后來邱衍有時候會想,如果那時自己沒有被轉移注意力,而是堅持不懈的問下去,他的母親會如何回答他?
或許會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吧。無論是什么,和遲來的真相相比,一定都會顯得和善的多。
接下來的三年里,他們每年都會搬家。邱衍用這三年完成了自己的小學課業,到了該上初中的時候,邱衍的媽媽提議他住校。
“想一想,如果你沒有體驗過這樣的集體生活,或許以后回想起來會覺得遺憾,媽媽不希望你會遺憾。”
邱衍覺得這似乎也沒什么,“我可以住在學校。但是假期時可以回來看您嗎?”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媽媽隨時歡迎你回家。”
那之后的幾年,他們沒有再搬家。邱衍不太喜歡集體生活。男孩子們馬馬虎虎,不修邊幅的生活習慣,女孩子們暗送秋波,自以為隱秘的視線,故作自然,竊竊私語的議論,他都不太喜歡。再加上明明很簡單卻要反復強調的無聊說教,讓他認為本應該生動有趣的學習變得枯燥無味。
他依然不合群,他的沉靜,穩重,在這群青春期里毛毛躁躁的小子里顯得格格不入。
這樣的狀態下,他難得的和其他學生有了同樣的想法——盼望假期盡快到來。
田謐或許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勾搭上鄰居小哥哥的。邱衍卻記得。
那是上初中后的第一個休息日,他獨自走回家,路上經過公園的兒童區,看見幾個小女孩圍在一起玩兒秋千,其中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格外矚目。
兒童秋千的座位小,兩個小姑娘可以并排坐下。可這得是兩個瘦瘦的小姑娘才行。幾個小女孩兩兩結對上去玩兒,唯獨拉下圓滾滾的小姑娘。
圓滾滾姑娘說,“你們玩兒了這么久,什么時候輪到我呀。”她推秋千推得胳膊都酸了。
“你那么重,我們怎么退得動你嘛。”其他的小姑娘笑嘻嘻的說,“你吃得多,力氣大,當然應該幫我們推秋千呀。”
圓滾滾姑娘很不高興,瞪大眼睛嚇唬她們,“你們再這樣,我就不幫你們推了!”
“哎呦哎呦,小胖妞要生氣啦!大家快跑!”
剛剛還在一起玩的火熱的小姑娘嘰嘰喳喳的哄散了,跑到不遠處卻又聚集在一起,回頭朝圓滾滾姑娘做鬼臉。
圓滾滾姑娘憤怒的朝她們揮了揮拳頭。一直到小女孩們走遠,她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皺著一張包子臉氣餒地坐在秋千上,一點也沒有了剛剛斗志昂揚的樣子。
“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想和別人擠在一個秋千上玩兒呢。”
她努力的伸直了腿想要夠到地面,但是一雙小短腿太不給力了,只能在半空中亂撲騰。最后她認命的放棄了,安安靜靜地坐在秋千上,有點難過。
要是小青訶在就好了,他雖然細胳膊細腿兒,至少還是個男孩子,應該有點力氣的吧。
圓滾滾姑娘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著,忽然,秋千晃了一下,接著自己擺動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
“呀!”秋千成精啦!
邱衍站在秋千旁邊,一只手拽著秋千的繩索,另一只手褪下肩膀上的書包,遞給田謐。
“幫我拿著。”
圓滾滾姑娘乖乖地把他的書包抱在懷里,邱衍友善的向她笑了笑,接著幫她推起秋千來。
小哥哥的力度掌握的特別好,每次蕩出去和收回來的幅度都剛剛合適,秋千的椅子不會因為受力不均勻而左右顛簸,她也不會擔心自己會因為被蕩得太高飛出去。
坐在秋千上的感覺真好啊,和推秋千時累死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圓滾滾姑娘咯咯咯地笑著,開心的不得了。
可是那個“累死累活”推秋千的人并不這么想。
邱衍看到小姑娘開心的笑臉,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好像秋千一樣來來回回的飄著,飄得好像要飛起來了。
原來這就是和小伙伴一起玩兒的感覺,好開心,和他自己一個人時的開心完全不一樣。邱衍忍不住也笑起來,大聲問她,“還要再高一點嗎?”
小姑娘笑著大聲地喊,“要!”
這一天的最后,小姑娘要跟來接她吃晚飯的媽媽回家了。邱衍有些失落,禮貌地和阿姨問好后,忍不住又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瞧了瞧媽媽,在得到媽媽的同意后,大聲地回答他,“我叫田謐!”
“田謐。”邱衍點點頭,“下周五你還來這里嗎?我可以陪你玩。”
“真的嗎?”田謐眼睛亮晶晶的,充滿希翼地望著他,“那我下周還在這里玩兒!”
“好。”
之后的一周時間過的及其漫長。好不容易等到周五,一下課,邱衍就急匆匆地趕到兒童區那里。依然有一群小姑娘在蕩秋千,可是卻沒有那個圓滾滾的身影了。
她沒有來。
邱衍很難過,一個人慢慢走回家,卻在家門口發現了她,和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在一起,在自己門前嘀嘀咕咕。
“快走快走,我答應了一個小哥哥要和他一起玩秋千。”
“什么小哥哥呀,也就我不嫌棄你愿意跟你一起玩兒。”
“哼,懶得跟你說了,我要去公園了。”
“你們在干什么?”
田謐和青訶嚇了一跳,轉過身老老實實地并排站著,還是青訶膽子大些先問了一句,“...你好,你你是新搬來的嗎?我們都沒見過你。”甜甜見過也不記得,就當沒見過吧。
“你們住在這附近嗎?”邱衍回答青訶的問題,視線卻集中在田謐身上,“我是上個月剛剛搬來的。”
“真的呀,好巧,甜甜家在你隔壁。”青訶捅捅田謐,“你說是吧。”
“是啊是啊,鄰居哥哥你好。”田謐回答地坦率,一雙大眼睛真誠地看著他,絲毫不像有隱瞞的意思。“你長得真好看。”
“......一般人第一次見到我就會這么說了。”邱衍回答地倒是很鎮定,耳朵卻一點一點變紅,“我要回家了,你們可以來找我玩兒,再見。”
“哦哦。再見再見。”田謐想起什么似的,沒有再看他,胡亂道了個別就急急忙忙地拽著青訶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