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西北的觀野崖下,這里有一條通往投子山的大道,北門和宜民門靠近山區,城外比東南方向冷清。
此時秋風蕭索,觀野崖下茂密的林木之中落葉紛飛,幾乎覆蓋了路面。
兩名騎手從宜民門方向而來,在一條向北的小路前飛馳而過,兩人跑過了半里地又忽然停下調頭返回。
龐雨在那路口前停下觀察了前后道路,他和龐丁從南門出城,在城外繞了一個大圈,沿途反復回頭和變向,確認沒有跟蹤者之后,才到達觀野崖之下。
此時城墻已經被觀野崖遮擋,前后道路都沒有行人,龐雨才放心的揮手,帶著龐丁轉入那條荒草掩蓋的小路,拐過第一個彎之后,龐雨示意龐丁下馬。
“若是有人跟來,直接射殺,若是有不認得的人離開,你也射殺。”
龐丁默默點頭,提著那把蹶張弩藏入了一片竹林中。
龐雨看著龐丁藏好,才拉了那匹空馬向道路深處走去,不多遠便是小路盡頭,有一道破敗的圍墻,門楣上掛著半塊匾額,匾上殘留著一個庵字,門內則可看幾處泥墻瓦屋,已經多處坍塌。
茅屋周圍靜悄悄的,龐雨沒有下馬,仔細的打量著四周。
“二哥。”
何仙崖的聲音在茅屋前響起,接著何仙崖和焦國柞的腦袋在靠右的房門前出現。
龐雨這才下馬,跟兩人打個招呼。直接走到屋后的地窖邊,一把掀開遮蓋的大簸箕,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股難聞的惡臭味撲面而來,龐雨稍稍揮手驅散,瞇眼往地窖中看去,只見一個人影仰躺在地窖之中。
這里便是囚禁汪國華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尼庵,早年時傳聞附近鬧鬼,庵中的尼姑都跑了,多年廢棄下來已經無法居住,也因為鬧鬼的傳聞,連打柴的農夫也不愿進來歇腳,便成了關押汪國華最合適的地方。
“大哥辛苦了。”龐雨轉頭看向焦國柞,這個大哥看押了汪國華這些日子,中間只由龐丁替換回去了兩天。
因為他以前一直在快班,總有一些搏斗經驗,相對于龐丁和何仙崖這兩個弱雞,龐雨也只能依靠這個大哥,基本都是由他看押汪國華。
焦國柞在荒郊待了這些日子,熬得形容憔悴。看著里面的汪國華罵道,“啥時候把這龜孫子一刀殺了,活人可比死人麻煩多了。”
“龐公差,哈哈。”地上的汪國華艱難的抬起頭來,他蓬頭垢面骨瘦如柴,整個臉頰都干癟了下去。此時他雙眼血紅,盯著龐雨吃力的笑道,“汪某英雄一世,今日死于狗官差之手。”
龐雨也不進去,就在地窖口笑道,“汪兄怎知我今日是來殺你的。”
汪國華把頭落回地面,睜眼看著地窖的土頂說道,“除了你們幾人,天下只有汪某一人知道你們拿到了銀子,你們幾個鼠輩自然不會留下活口。”
龐雨不置可否道,“汪兄既然知道,那龐某便做件好事,一會讓汪兄痛快些走。不過汪兄說話要注意言辭,鼠輩兩字龐某可是愧不敢當。”
汪國華咳嗽兩聲失笑道,“你也好意思說好事,當日汪某已然中毒,你幾人還要打斷汪某雙腿,不是鼠輩是什么。”
“汪兄武力強橫,當然要打斷了腿穩妥些,這樣彼此不會猜忌,才能相安無事這些時日。”
汪國華聽龐雨毫無愧疚,知道言辭對這幾人沒什么用處,也懶得再辯駁,瞇眼休息片刻問道,“我只想知道,你當日留下汪某,可是要讓方家投鼠忌器。”
“那是自然,若是單論汪兄,方孔炤對你是有知遇之恩的,但汪兄所為,確是陷方先生于不義。”
“但起事之后,老子從未準許人去擾了方家,連鳳儀里也未動過,難道不算是報恩了?”
龐雨躬身走進地窖,來到汪國華腦袋的方向坐下,口中說道,“汪兄也算是聰明人,你向全城的士紳都收了免火銀,唯獨不擾方孔炤。你這不叫報恩,你這叫恩將仇報,把方家放在火上烤,方孔炤豈能饒你。”
“難道把方家搶了,再收他免火銀便能饒我了。” 汪國華沉默片刻突然苦笑兩聲,“黃文鼎和張孺這兩個混蛋,若是聽我的,怎會到今天這一步,早就招安當個富家翁,再不濟也可以逃去外鄉,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龐雨偏頭看著汪國華,“在下一直奇怪,汪兄無論才德均在黃文鼎之上,為何甘愿奉黃文鼎為盟主,以致大權旁落,最后不可收拾。”
“當日也是自己的私心,這些人皆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某想著下面的人干的事,最后都要算在盟主頭上,怕當盟主難以招安。是以誘了黃文鼎為盟主,我還能有個殺盟主自贖的機會,只是一直未得成行。張孺被抓之時,我料到那些鄉紳要動手,既是沒了自贖的大功,便想著帶些銀子去外鄉,豈知成這般模樣。”
汪國華說完睜開眼看著龐雨,“那今日要殺我,可是你已與方家談妥了條件?是否還要用汪某的人頭去加個功勞?”
龐雨點點頭。
汪國華喘息一陣平復了呼吸,再開口時語氣落寞,“能否容在下病死,汪某也撐不了幾日了。”
龐雨打量一下地窖中陰暗的環境,點點頭說道,“我佩服汪兄,那便再容你幾日。”
汪國華神情放松了一點,卻又一陣劇烈的咳嗽,好一會才停歇下來。
還不等他調勻呼吸,一把短刃猛地從上扎在他心口位置,汪國華大張著嘴,雙眼圓睜看著面前的皂隸。
他腦袋抖動著往上撐了一下,只維持短短瞬間,便全身癱軟在地上。
“總算是殺了。”焦國柞在后邊靠坐在地窖墻上,“他再不死,老子要被他熬死了。”
龐雨把汪國華的雙眼抹上,口中輕輕道,“你莫怪我,這樣走算是最輕松的了。”
。。。。。。
日頭西沉的時候,龐雨從宜民門回到縣城,他這段日子因為害怕報復,所以一直沒有敢回自己門市,過路倒是看了幾次。
前些日子龐家藥店的門板被人砸了,里面被翻找一番,倒沒有丟什么東西,但這樣一來龐雨更不敢回家,一直都在縣丞衙署住著,當了快班班頭之后,便留在了快班值房。
今日從家門前過,卻見那門板已經換好了,心中正在驚訝,周圍的街坊紛紛圍攏過來。
“雨哥兒啊,咱們街坊湊了些銀子,幫你家把那門板換了。”
“讓你爹娘可以回來了,幾日沒見雨哥兒,這果然當了班頭人都精神了。”
“雨哥兒你聽徐嬸的,紫來橋那家的閨女啊,人家還等著呢……”
龐雨連連道謝,但他還是不敢在自己住,應付一番之后匆匆趕回衙門。
江帆在門前見到龐雨,連忙迎上來對龐雨道,“今日堂上出事了。”
龐雨停下愕然道,“堂上能出什么事?”
“鄭老過審的時候,指認戶房趙司吏與家奴勾結,楊大人措手不及。”
“聽審時馬先生在不在?”
“正巧在。屬下想著一定要早些告訴班頭,萬一楊大人突然叫逮拿趙司吏,班頭還全不知情。”
龐雨拍拍江帆肩膀勉勵道,“差事辦得好。留意這此事動向。”
等江帆離開,龐雨露出一絲笑容,“就看唐為民你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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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學背后的吏目房前,唐為民提著一壺酒,搖搖晃晃的來到一個院門前,一抬腳踢開了虛掩的門頁。
院中的趙司吏驚訝的看著唐為民,連忙過來扶著他,“唐典吏這是怎地了?”
唐為民似笑非笑的道,“趙大人…在…在下官今日是來向你辭行的。”
趙司吏驚訝的道:“為民何出此言?”
唐為民埋頭沉默片刻,語氣蕭索的道,“這幾年屬下得大人提攜,能與大人共事數年已是唐某造化。只是衙門中風云變幻,有些事小人不能做,日后難以再追隨大人了。”
趙司吏忽然有些激憤,“可是那姓馬的要挾于你?”
“他要屬下告首趙大人,將大人與此次民變牽連起來。他已是拿了鄭老等人的供詞,只要再有戶房之人為證,便是板上釘釘。屬下豈能陷害趙大人,要依人的良心做事,絕不首鼠兩端,既不能兩全,一個典吏罷了,唐某不干便是。”
趙司吏眼眶微紅,他平日對待戶房的人還是比較嚴苛,對唐為民也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卻沒想到在關鍵時刻,唐為民能有這樣的風骨。
他聲音哽咽的道,“不枉你我相識數年,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則是危難時方見真情。為民無需兩頭皆失,老夫準備讓你頂首。”
唐為民一驚,“不可,大人正當盛年,豈能此時退隱歸鄉……趙大人萬不可輕言放棄。”
趙司吏搖頭嘆道,“那姓馬說若是趙某不自行離開衙門,他便以通賊的罪名逮拿我,若是列在民亂之中,最后那頂首銀也得不到。”
唐為民一把將酒壺砸在地上,大聲怒道,“楊大人豈能容他一個幕友擾亂我桐城縣衙。”
“哎,他的是巡撫衙門的人,老夫也想過了,不能跟他硬來。”趙司吏眼中有些淚水,卻不知道這淚水到底有什么含義。
“為民你聽老夫一句勸,勿要作那無謂的掙扎,受了老夫這司吏,也不枉了你我相識一場,能把司吏之位給你,老夫這心中也舒暢些。為民不用說了,你我起草頂首文契,請周縣丞作個中見。”
“大人…”
唐為民哽咽得說不出后面的話,幾乎要老淚縱橫,趙司吏眼見此景,不由得百感交集。平日里戶房總共是三個典吏,此次趙司吏被牽連之后,那兩人都直接向他提出了頂首,甚至還語帶威脅,一副小人模樣。只有唐為民依然尊重他,所以讓唐為民頂首司吏,應該是最正確的決定。
約半個時辰之后,唐為民與趙司吏揮淚而別,出了大門往右到了縣學后的明倫堂。
龐雨正坐在臺階上等候,唐為民在龐雨身邊坐下。
“與趙司吏談得如何?”
唐為民臉上還帶著淚水,此時也顧不得去擦,他摸出一張文契看了半晌,突然露出歡快的笑容,“頂首契拿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