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頭藥弩手六十一人由北門入城,接門快手問安置何處。”
“楊家頭的藥弩手防守南門,請姚孫棐幫忙安置到南城城根街百姓家,他在那邊說話管用。”
“鳳儀里社兵七十人候在東門城梯下。”
“鳳儀里我看九六看。”
東作門城頭上,龐雨翻看著手中的《防賊備查》,“鳳儀里社兵比原來計劃的多,調去向陽門,八十一號段,定人到每個垛口,定了哪個垛口就寫上名字,壯班第三隊派人教習守城。”
“班頭,清風市社兵一百一十三人,督戰士紳王文耀,已在竇家橋匯集。”
“去東作門七十二號段,你們把短矛先放好,來了就教習,再催一下鐵匠鋪,這幾天只做城頭用的短矛,越多越好,每家做好十件就送十件,不要等做完再送。”
“方才江秀才來問,說社兵晚間是否都住草廠不準回家?”
“不用,只是白日演練必須到齊,晚間每五垛留一人,各坊各里另留兩人傳令,其他人都回家歇息。”龐雨轉頭對其他快手道,“各坊問到都是如此說,流寇未現之前,讓社兵充分休息。”
“兵房問說,皂班那十多個皂隸是否要上城。”
龐雨不容置疑的道,“當然要上城,不止他們,縣衙的書辦、門子、煮夫、掃夫、馬夫、陰陽生,凡是跟著縣衙掙工食銀的,身強力壯者都要上城,年老力弱的幫著運送東西,天天說百姓是衣食父母,父母都上城墻打仗了,總不成當兒子的還想躲清靜,他王大壯想什么好事。”
那傳令的快手轉身離開,龐雨看后面沒有排著人,才長長的舒一口氣。
從流寇的警訊傳來之后,楊爾銘將城防指揮權全部交給龐雨,此時連兵房都只能聽他的調遣。桐城正式進入防御狀態,龐雨按著預案開始調兵遣將,但一實際做起來,還是發現有很多沒有預計到的地方,大多都是些細節問題,但又不能放任不管。
龐雨稍稍休息片刻后,叫過城梯邊的姚動山道,“你的中隊今晚住在東作門城樓里,三個小隊輪流休息,必須有一個小隊戒備,一伍在城墻巡邏,一伍守著城門。有閑就多跟那些社兵交流,光靠壯班守這六里城墻是守不住的,對社兵態度溫和些。晚上要是有警,就放炮敲鑼。”
“明白。”姚動山一個立正,隨即又把姿態放松道,“那些社兵上城后,城頭亂得不得了,送飯送衣服的家眷都數不清多少,能不能別讓他們上來,光是添亂。”
龐雨往城墻上看了一眼,確實人來人往,許多女人都端著飯碗,有些牽著幾個小孩,還有一個女人提著一口大鍋,說是給他丈夫擋箭用的。
城墻上建了草廠,垛口方向掛了懸簾、高燈,各類器械火器堆積在道路上,間隔著還有火盆,原本就有些局促,現在這些人一來,更是擁擠不堪。
不由笑道,“守城沒有社兵不行,這第一天嘛,家里人擔心在清理之中。一會你教習社兵的時候,叫他們以后不要讓家眷上城頭,別說是添亂,就說流寇隨時到來,以防流箭傷到他們家眷,他們自然會叫那些女人別來了。實在要來的,在城梯下面等,只能由壯丁轉交。”
“班頭你這法子好。”姚動山拍拍頭盔,“啥難事到班頭這里都好辦”
龐雨打量那頭盔片刻,怎么看都不對勁,頭盔一點不平滑不說,右邊還憋了一塊,更沒有龐雨印象中的避雷針,看來桐城鐵匠鋪的技術水平有待提高,只能說是比沒有好。
龐丁從城梯上呼哧呼哧的跑上來,“壯班有七十多個壯丁的家眷已入城,都安置在葉家舊宅,名冊在這里寫好了。”
龐雨接過看了一眼就交還給龐丁,“家眷已入城的,今晚不安排值夜,讓他們看看家里人,去通知。”
龐丁兩腿一軟,今日壯班兩百多人散在六里長的城墻上,在各處教習社兵防御,通知一趟就是六里路,從城里要走街串巷,也省不了力。
龐雨指指城下,“騎我的馬去。”
龐丁這才興高采烈的去了,龐雨目送龐丁離開后,站到墻垛邊往城外看去,楊爾銘今日也在紫來橋現場辦公,不知情況如何,卻見橋頭那里圍了一大群人,楊爾銘似乎被圍在中間,正在爭執什么。
…
紫來橋西橋頭,橋上百姓匆匆來去,還有不少商號在指揮力役往城里運送東西,街道上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楊爾銘被一群鄉村趕來的里長圍在中間,臉色漲得通紅,不停的說著話,嗓子都有些嘶啞了。
“堂尊派人來說流寇將至,要我等傳警讓百姓離家避禍,不知可是確實。其他都好說,這天寒地凍的出門,扶老攜幼的,誰也難說不會出人命,若是最后又是個假警,卻因此死了人的話,到時那些人賴到在下頭上,要我等償命怎辦?”
楊爾銘看著那里長,盡量放緩口氣道,“本官反復詢問那傳信的馬快,他們在廬州確實見到有不少百姓逃出,廬州已封城戒嚴,當是無疑的。”
旁邊另一個里老道,“可他沒見著流寇不是,上次潛山也是如此說的嘛,最后不也沒來,路上流言原本便不可靠,就算廬州確實有警,未必桐城也有警,中間還有幾百里路呢。不是我等為難堂尊,鄉里人少有離家,若是全家都出門避禍,最后流寇沒來,家里反而丟點什么東西的話,不知多少人要找咱們這些里老。”
又一個里老附和道,“堂尊是讀書人知書達理,但鄉間百姓不是人人通情理的。若是他們自己得知流寇來了,要逃難之時咱們襄助一把是情義。但如今是縣衙讓里長傳警,是咱讓他們逃難的,一旦出了門,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必定都要賴在咱們里長身上,還會振振有詞誰叫你傳警的,如此一來,咱們傾家蕩產也供養不了。”
楊爾銘今日來紫來橋,本來是督促城外糧店將糧運入城內,正巧碰到了趕來的里長。他少有面對如此多的里長,平日在縣衙大堂上時,這些里長一個個老老實實,此時這些人一人一句,才發覺如此難對付。
他閉眼穩穩神,睜開眼后對周圍的里長道,“尚有兩名馬快在廬州府打探,本官昨日已派人再赴廬州接應,不日應有確切消息傳回。流寇若是不來,自然是好事,但萬一來了,到時想跑也不及了,無異于坐以待斃。孰輕孰重,各位應當心中有數。”
“那縣衙既叫我等傳警,可是在城內已預備好了糧食住所,否則叫我等如何跟鄉民說。”
楊爾銘尷尬的道,“本官已盡力籌措,但確實有些局促。”
“堂尊體諒,這警咱們還是不能傳,除非大人能確定那流寇一定會來。”
“這…本官豈能確定流寇行止。”楊爾銘頗有點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應付,他身邊三個皂隸沒啥經驗,只是站在他背后發呆。
一群里長圍著楊爾銘,繼續吵鬧著,雖然不是圍攻,但也讓楊爾銘十分難堪。
“圍著堂尊干啥?”一個聲音在外邊響起,里長回頭一看,他們秋季交糧的時候很多人都見過龐雨了,知道是殺人如麻的龐班頭,紛紛住口散開讓出通道。
龐雨走到楊爾銘身邊,掃視一遍里長后道,“縣衙只讓你們傳警,啥叫警,沒來才叫警,來了就叫災。你們這些里長的責任,把流寇出現在廬州的消息告訴百姓,是讓他們先有個預備,做好隨時逃難的準備,早些出門也行,誰讓你們管吃喝拉撒了。”
一個里長壯起膽子道,“那方才我等說的,鄉人未必愿意出門,更何況此時天寒地凍,縣衙既是要傳…”
龐雨打斷道,“他們要怎做是他們的事,要想在家里等流寇堵門的,縣衙也無力把他們抬進城來,自個的命自個負責,但縣衙一定要把話說到。你們想讓堂尊確定流寇來不來,還說不是為難堂尊,廬州一路傳言,連鳳陽也被燒了,各位都堂總兵都沒法確定流寇往哪里走,堂尊如何能確定。”
龐雨一口氣說完,絲毫不給這些里長面子,他現在管著兩三百的手下,說起話來自有股理所當然的味道,那些里長呆呆看著龐雨,一時沒人敢反駁他。
“各位等在這里還有何事?”
一群里長沒人說話,也不愿意現在就離開,他們也是進城來打探消息的。
楊爾銘乘這時機脫了身,對龐雨招招手,龐雨連忙跟過去。
“還是士紳好說通,城內各大家富戶都在出銀出糧,怎生這些里長如此不通情理。”楊爾銘邊走邊道,“不說他們了,你那預案上,還有一處是要本官親自去的。”
龐雨想想道,“東來樓?”
“正是。”楊爾銘抬頭便看到依然矗立的東來樓。
從紫來橋過去很近,兩人片刻便到了東來樓。
樓外圍滿了附近的百姓,人群中一片喧嘩,先來的徐典史正在此處,還有江之淮、孫頤、蔣臣、方文等士紳代表。
紫來街的里老對著徐典史大聲道,“官爺不能燒樓,這樓如此高,燒塌下來延燒四處,我等家財都在此處,萬不敢放火。”
另外一名老婦隔得近,聽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聽聞縣衙還要燒那些靠近城墻的房屋,可不能啊,咱們小戶人家就這點依靠,燒了日后住在何處啊?求求官爺了。”
這話一出,周圍跪倒一大片,徐典史一時手足無措。
江之淮在旁邊大聲勸道,“各位鄉黨通達些,誰也不愿流寇來,但咱們桐城就仗著這城墻,若是不燒城邊的房,那些流寇上城就便宜了一截,屆時破城而入,闔城死之,留下房屋又有何用?”
那些百姓哪里要聽,紛紛在場中哭鬧。
正亂成一團的時候,劉秀才出現在東來樓的二樓上,他對著下面罵道,“你們有膽子,把我一起燒了。你們這些牧守令不去想法子防賊,一心對付桐城鄉梓,可是打的好主意,拿流寇作幌子,想騙誰呢,流寇在哪里,你叫一個我看看。”
江之淮朝著劉秀才怒道,“縣衙的馬快親眼所見,流寇已至廬州。”
“江之淮你少摻和,那馬快是聽路上人說的,他都回來四天了,流寇也騎馬的,要到早到了,如今流寇在何處?”
蔣臣也對著那劉秀才道,“流寇一路打殺攻略,自然要比報信的馬快慢些。當此危急之秋,劉兄萬勿短視。”
“蔣兄你休要被他們迷惑,流寇影子都未見到,縣衙便要焚燒民財,這是哪里的道理!我要到安慶府告狀,到京師告御狀。”
江之淮聽了怒火沖天,跟那劉秀才隔樓叫罵。
楊爾銘此時走入場中,也是倍感頭痛,其實城里各項預備還頗為順暢,因為經歷過上次的民亂,城中大戶、里老、士紳都知道躲避不過,各人身家在此,組織社兵和捐獻物資非常踴躍,城防已經有些模樣。
反倒是鄉間動員難度甚大,只有少部分鄉村開始準備。
楊爾銘和周縣丞開始勸說那些跪下的百姓,龐雨則招過候在場外的何仙崖。
“那花子和細作有消息沒?”
何仙崖搖搖頭,“城里人來人往亂得緊,沒法封閉道路。”
龐雨沉吟片刻,如此大力度的搜索之下,那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么便是在城中有人接應,要么已經逃出城去。現在的重點已經變成了動員,龐雨也沒有多余力量去全城大索,只能暫時放下。
他抬頭看看眼前的東來樓,此時劉秀才已經結束了和蔣臣的罵戰,關了二樓的窗戶,人不知去了哪里。
何仙崖低聲道,“劉秀才守著樓門,燒也不是拆又不能。”
“光天化日,誰敢把一個士子燒死在里面。此時民情激憤,更不可用火。”龐雨對何仙崖冷冷道,“紫來街這段是你的轄區,流寇已近,你必須把此事辦妥。”
龐雨口氣中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何仙崖知道此時三弟的身份不好使,埋頭盯著地面片刻后,抬頭對龐雨道,“不能用火只能拆除,總得把里面人弄出來,才有法子拆,屬下去辦來。”
“如何辦?”
“屬下自去辦,只要在場各位做個見證。”
龐雨也沒細問他如何辦,只是點點頭,看何仙崖大步往東來樓走去。周圍幾個士紳見了,都留意起來。
何仙崖走到東來樓門前,對著里面恭敬的道,“在下是縣衙皂隸,幫堂尊傳個口信。”
里面劉秀才的聲音狠狠道,“滾開,楊爾銘來了也不開門。”
何仙崖湊在門縫上說道,“知縣大人就是體諒秀才公,方才堂尊跟徐典史又商議了一番,可出價買下此樓,卻不方便在門外說。”
里面沉默片刻后,門吱呀一聲開了,劉秀才把門頁拉開少許,打量何仙崖一番,想起曾在百順堂見過此人,滿臉懷疑的道,“原來是龐狗役的跟班,為何叫你一個賤役來說,江之淮蔣臣怎地不來。”
“銀子是縣衙出的,知縣大人不便出面,也不便讓他人知曉,否則附近百姓都要找縣衙談銀子,是以叫小人來私下談。”
劉秀才盯著何仙崖看了片刻,終于讓開門口,等何仙崖一進來,馬上又關閉門頁插上門閂。
外邊的人都留意起來,因為劉秀才把門關了一整天,根本不讓人進屋,不知這衙役想的什么法子。大家也都想知道商量出什么結果。
禁閉的大堂內,劉秀才大搖大擺坐下,對著何仙崖道,“說吧,楊爾銘出多少銀子?少了一千七百兩就不用說。”
何仙崖打量一下,平日熱鬧的東來樓大堂里空蕩蕩的,小廝廚師都跑了個干凈,就劉秀才一個人。
目光回到劉秀才臉上,“快班出一兩銀子。”
劉秀才一愣,臉色慢慢變得兇狠,“你敢欺了老子,上次砍手的事還未與你們清算,今日眾目睽睽,你們還想行兇不成。”
何仙崖臉上跳動了一下,“你想要銀子可以,談不成也沒啥,但你不該毆傷官差!本公差不是來送銀子,是來送你進監的。”
劉秀才帶著一絲迷惑,但更多是怒火,“你這狗役胡言亂語,說清毆傷了誰,休要血口噴人!”
還不等劉秀才反應過來,何仙崖突然提起旁邊桌上一個陶瓷茶壺,對著自己頭上猛力砸去。
瓷茶壺偏偏碎裂,鐺啷啷落得滿地皆是。何仙崖血流滿面,踉蹌著退后兩步。
劉秀才目瞪口呆指著何仙崖,口中喃喃道,“你,你…”
“毆傷了本差爺!”何仙崖扶著墻,喘著氣說道。
何仙崖說罷跌跌撞撞的撲在門上,抽掉門閂出門而去,劉秀才說不出話來,呆呆的跟著走到門前。
外邊的眾人見一個皂隸滿頭流血的出來,頓時一片嘩然。
楊爾銘和一眾士紳圍聚過來,龐雨趕上去扶住何仙崖。
何仙崖向著楊爾銘道,“稟堂尊,我好言相勸,未想劉秀才竟敢毆打官差,現仍在樓內。”
江之淮指著劉秀才道,“虧你還有功名,竟干出這等事,今日我等都是人證。”
劉秀才連話都說不順溜了,結結巴巴道,“那,你們休要信他,我…”
楊爾銘憤怒的看著呆立門前的劉秀才,口中大聲道,“光天化日,目無王法。劉秀才持他物毆傷勾攝公事之官差,龐班頭,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