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玨意識到曲雙又被控制,自己的口齒之間,似乎還殘留著屬於對方的清新草木的香氣,只覺得自己怕是也已經中招了。
“曲雙”的下顎就擱在霍玨的頭頂上,輕輕在他頭頂壓了一下。
溫聲道:“師兄內府破碎,以後還是不要貿然動用靈力。”
“師兄,剛剛是不是很疼?”溫柔的聲音在霍玨頭頂傳開,霍玨渾身汗毛倒豎。
“曲雙”將手摸到了霍玨的腹部,柔和的,泛著淡淡青色的靈光,就如春雨潤澤大地,散入了霍玨破碎的靈府。
霍玨一時間舒適得簡直想要嘆息。
這種精純靈力,絕非尋常修士能夠使出,對方修爲深不可測,目的更是不明。
霍玨攥緊了袍袖,心驚膽戰地坐直,雖然看不見,卻竭力扭頭向“曲雙”的方向。
“曲雙”虛虛環著他,撐著他,任憑他轉過臉來。
兩個人“對視”。
“曲雙”慢慢伸手,指尖勾下了霍玨眼睛上的白紗。
對上了霍玨雖然形狀十分漂亮,但是灰濛濛的,沒有聚焦的眼睛,“曲雙”沒忍住,再次手指脫離了身體凝化出了虛影,再將虛影凝實,按上霍玨的眉目。
蔥白的指尖,慢慢地順著霍玨如畫中山巒一般的眉目逡巡摩挲。
“師兄……你眼睛真美?!?
就算失去了當時在穆家宴席上那乾淨如雪原般的清亮,也還是如同煙雨六月一樣朦朧迷人。
霍玨脣動了一下,一句“閣下是哪位前輩,到底意欲何爲?”到了喉間,卻還是嚥下去了。
他如今毫無反擊能力,對方用這種鬼祟方式出現,如果這時候主動戳穿,不過是讓對方更快動手罷了。
因此霍玨嘴脣又抿起來,沒動,也沒說話。心裡飛快思索著反擊的辦法。
大概是霍玨連躲也不躲一下,任人施爲的樣子刺激了“曲雙”,細細描繪完了霍玨的眉目,“曲雙”擡起手,試探著勾過霍玨肩膀,將霍玨抱住了。
霍玨這輩子就沒跟人抱過,直接不會動了。
母親早逝,師兄弟們因爲他是掌門之子,總也是有些敬畏的,連他父親霍袁飛在霍玨的記憶裡,也沒有這麼親密地抱過他。
霍玨眼睛看不見,五感因爲盤踞在內府的精純靈力,變得許久未有的敏銳。
他聽到耳邊的嘆息,他竟然失心瘋一樣,在這個擁抱之中,體味到了從未體會過的被疼惜的滋味。
霍玨僵硬得像一根腐朽多時的木頭,肩膀上逐漸加大的力度大得快要把他這朽木捆成碎渣。
霍玨沒忍住痛哼了一聲。
抱著他的“曲雙”立刻放鬆了力度,轉過頭大概是想要說話,但是兩個人抱著太近了。
“曲雙”一轉頭,正好似有若無被霍玨溫熱的鼻息掃到了。
霍玨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心裡亂得很,腦中在想著固魂印不管用,還能用什麼辦法救曲雙。
結果“曲雙”動作一僵,呆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臉,以爲那溫熱的鼻息是霍玨的脣。
“曲雙”一把鬆開霍玨,下地就跑。
跑了兩步,“曲雙”就直直朝著地上拍去——又昏死了。
霍玨驟然失去了依靠,也渾身發軟地倒回了牀上,頭沒能準確枕到枕頭,摔在了有些硬的牀板上,“哐當”一聲。
霍玨頭被震了一下,反倒是思路清明瞭起來,他想到了一個孤注一擲的辦法!
他聽到了曲雙倒地的聲音,想必對方又走了。
霍玨正要開口叫人進來,曲雙卻又從地上站起來了。
“師兄,沒摔疼吧?”
“曲雙”連忙扶起霍玨,手掌按揉在霍玨後腦上,語調帶著瘮人的嬌嗔,說:“你把我嚇著了,怎麼突然……突然親我啊?!?
霍玨:“……”什麼?
“別再親了!”這不是我的身體!虧得慌!
霍玨:“……”什麼……玩意?
佔據曲雙身體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好再“曲雙”沒再繼續說下去,慢慢把霍玨放倒,在霍玨被紛亂思緒堵得快要爆炸的時候,開始給霍玨按揉全身。
從雙肩和手臂開始,一路向下。
霍玨緊繃著像一塊木頭,但是“曲雙”的掌心帶著難以忽視的精純靈力,堪稱瘋狂地灌注到霍玨的經脈之中。
讓霍玨本能渾身發軟,根本緊繃不起來。
沒一會兒的工夫,霍玨就出了一身細細密密的汗,整個人都被草木清香淹沒在其中,彷如跌入了一片密林,躺在柔軟蓬鬆的草地上。
霍玨不知道這人要做什麼,甚至連這人是專程來羞辱他的都想到了。
可是他本來也沒有正面抵抗的能力,只能被動承受,驚詫於對方靈力深厚到簡直源源不絕,又悲哀於自己身體像個四面漏縫的竹籃。
半個時辰的按揉加上靈力灌注,換一個正常的低階修士躺在這裡,能被生生灌到進境。
可這些靈力就像是人了破罐子的河水,在他的經脈之中永遠也盛不滿,都白白的浪費掉了。
這種奢侈的浪費,讓霍玨都忍不住開口道:“行了。”
霍玨擡手按住“曲雙”又到他肩膀上的手,一語雙關阻止“曲雙”再繼續。
“曲雙”停下,問霍玨,“師兄有沒有舒服一點?”
霍玨好久都沒有這麼舒服過了。
可他甚至連讓他這麼舒服的人是誰,是什麼玩意都不知道。
霍玨沒吭聲。
他想到了凡間的斷頭飯,據說死刑犯最後一頓,總是吃得格外好。
他料想佔據曲雙身體的人無論是想要做什麼,都應該動手了。
但是霍玨躺在那裡等了一會兒,等到了一個讓他更舒服的清潔咒術。
然後又等到了一杯溫度適宜,送到嘴邊的水。
霍玨順從的喝了,腦中想著反擊和解救曲雙的辦法,按兵不動,反正重生池他已經藏起來了。
“師兄,餓了沒有?我去給你做點餅吃吧?”
霍玨靈府被殘留的精純靈力盤踞著安撫著,之前那種刀絞一樣的感覺徹底沒了。
他撐著手臂坐起來,頭轉向“曲雙”的方向,頓了頓,說:“是有一點餓了?!?
霍玨心跳得有點快。
他說:“我想吃些餅,再喝點粥。還有昨天的爽口小菜。”
餅子好做,粥卻需要熬。他要儘快把“曲雙”支走,然後設法取書桌上放著的儲物袋。
霍玨現在只後悔之前因爲一天洗兩次澡,太繁瑣就沒有將儲物袋貼身帶在身上。
那裡有各種各樣品階的靈石,厚厚一大把符篆,還有一些小法器,是霍玨全部的身家了。
現在他能用的脫凡境修士玉山長老不在,師姐也帶弟子下山去捕捉冥星海倒置的時候,流竄到北鬆國的魔物。
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找到驅趕對抗佔據控制曲雙身體的人。
否則時間久了,曲雙輕則經脈撕裂修爲不前,重則要變成和他一樣,靈府破碎的廢人。
霍玨要吃這個又要吃那個的,是要將“曲雙”支走的時間長一些,他好佈置。
這計策實在不高明,但是“曲雙”好似沒有發現。
聽霍玨要求了一大堆東西,還挺開心的。
滿口答應:“好的師兄!” “曲雙”問,“那師兄喜歡什麼口味的餅?鹹的還是甜的?”
霍玨腦子攪成一鍋粥,本能答道:“鹹甜的?!?
“曲雙”聞言更是一拍胸脯,保證道,“那師兄放心,我最擅長鹹甜的,師兄等我!”
“曲雙”說完,十分不穩重的,一溜煙就跑了。
霍玨循著聲音轉頭看向門口,確認“曲雙”是真的走了。
這才下地,摸索到輪椅,把自己挪上去,去拿了儲物袋。
之後霍玨叫了門外的弟子進來。
“帶著弟子們撤出雪松院,等會兒聽到奇怪的聲音也不要進來。”
霍玨將從儲物袋裡面摸出來的玉牌遞給弟子,吩咐道:“除非我在玉牌上叫你們?!?
“少掌門,是出了什麼事嗎?曲雙師兄他……”
“去吧?!被臬k說,“你‘曲雙’師兄,一會兒就回來了。”
霍玨不知道自己對上“曲雙”到底會是個什麼結果,對方修爲深不可測。這些師弟們修爲不濟,如果在場說不定要傷及性命。
霍玨哪怕如今變成了一個廢人,也習慣性地以保護門中弟子爲己任,他不可能告知弟子們,讓這些弟子們同他一起涉險。
等到弟子都退出雪松院,霍玨開始推著輪椅,拿出儲物袋裡面的上品靈石,在屋子裡佈陣。
他要正面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但是如果佈下陣法,尚有輕創對方神魂的方式。繭魂境的修士只要是神魂受損,短時間內很難再靈降他人。
霍玨轉動著輪椅將靈石和符篆都佈置好,又拿出了他這麼多年根本沒有用過的束魂絲。
這個東西一直在霍玨的儲物袋裡面,他其實根本用不上,卻不知道爲什麼,一直都沒有扔。
這種束魂絲是用鮫人筋煉製,只要修爲夠強,能困住所有帶神魂的活物。
但是這種東西的限制是很大的,比如要讓束魂絲髮揮作用,必須有想要束縛的那個魂靈的氣息。
但凡是開智活物,都知道不能輕易留下魂靈氣息,以免被人利用,有些邪修甚至能利用魂靈氣息冒充主人法器,操控法器噬主。
因此這束魂絲基本沒什麼用,霍玨根本忘了自己是從何處得來。
不僅如此,他的儲物袋最底下,還有一方拘魂鼎。
這種東西只能用來收斂魂魄,但凡是有山門的弟子,山中都供著命牌,若是不慎身死,命牌會將魂靈引渡到門派收斂。
因此這拘魂鼎,根本也是修士用不上的東西,甚至是邪修纔會用的東西。
霍玨手裡摸著拘魂鼎,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哪裡得的這個東西。得來放在儲物袋,又是做什麼用。
不過今日這兩樣無用的法器,倒是派上了用場。
他自然是敵不過能夠靈降他人的繭魂境修士,但束魂絲能將對方短暫束縛,輔以符篆,設法創傷其神魂,就不用擔心曲雙再被靈降。
這很冒險,霍玨全盛時期或許能夠在繭魂高手下保一條命可他如今是個廢人了,他此番……定然是兇多吉少。
但他不能不救曲雙,師姐快回來了,再者霍玨也給自己留了後路,他身體若是毀去,只要及時鑽入拘魂鼎,就能保下神魂。
到時候他可以以魂魄的狀態,繼續等待重生蓮的下落。
霍玨一邊盤算著,一邊佈陣。
他這會兒眼睛上沒有蒙著白沙,霧濛濛的淺灰色雙眸,讓他看上去整個人都瀰漫著蕭瑟和悲傷。
他曾經是北松山青年一輩的劍修魁首,意氣風發嫉惡如仇。
現在這具身體……霍玨茍延殘喘地開始自己恨自己。
他總是有種自毀的衝動,如果不是天元劍派這重擔壓在肩上,他早就散靈入雪山了。
此刻打算和佔據曲雙身體的繭魂修士玉石俱焚,霍玨心裡有些難以言說的暢快!
他破爛的靈府和虛弱的身體,不如捨去。
他佈置好了陣法,將幾乎所有的符篆都用上,坐在椅子上,轉頭向窗戶的方向,靜靜等待。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霍玨能感覺到光亮,卻根本再也窺不見一絲暖黃。
他的臉沐浴在陽光下,瑩潤的仿若玉雕的神像。
筆挺的脊背是他作爲天元劍派少掌門,抵死不肯彎折的脊樑。
不同於他這魚死網破的悲壯,好容易做了吃食朝回走的“曲雙”,完全沒料到等著“他”的不是好師兄,而是好師兄精心佈置的陷阱。
“曲雙”提著食盒快步走向屋子裡的時候,敏銳地發現守門的弟子都沒影了。
霍玨的佈置真不怎麼精細,他到底瞎了,這陷阱簡直隔著幾丈遠,就在敲鑼打鼓地告訴別人,這是個陷阱。 “曲雙”在門口站定,手裡攥著的食盒緊了緊。
霍玨坐在屋子裡,正對著門邊,聽到“曲雙”的腳步聲,從窗戶方轉過頭,用那雙霧濛濛的眼睛,平靜且視死如歸的看著“曲雙”。
他感覺到了“曲雙”發現了什麼,心中嘆息,到底是沒能成。
就算霍玨因爲之前不知道喝了什麼,得道了這位佔據曲雙身體的人的魂靈氣息,才能設了這個陣。
卻還是太粗陋了,被人發現了。
看來今天無法善終了,霍玨攥緊袍袖之中的拘魂鼎。
但他還是開口,語調堪稱柔和地請君入甕,道:“回來了?進來啊?!?
“曲雙”站在門口,知道自己暴露,她本來也沒想遮掩她不是曲雙的事實。
她本來能輕易破壞這瞎子佈下的糙陋陣法,但是她聽到霍玨這麼溫柔的叫她進來……
她怎麼能不進?
霍玨大概怎麼也想不到,他佈下這糙陋的陣法,自己卻成了陣中最讓人無法抗拒的誘餌。
他只要坐在那裡,就像是一束在黑夜之中燒起來的火,隨時能夠引得飛蛾不要命的撲上去。
“好。”
她提著食盒,直勾勾盯著霍玨,微微勾了下脣,步伐沉穩邁入了爲她精心佈置的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