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心眉
康勤走了。心眉整個人像掉進冰湖里,湖中又冷又黑,四顧茫然,冰冷的水淹著她,窒息著她。她伸手抓著,希望能抓到一塊浮木。但是,抓來抓去,全是尖利如刀、奇寒徹骨的碎冰。稍一掙扎,這些碎冰就把她割裂得體無完膚。
“什么眉姨娘,簡直是霉姨娘呵,倒霉的霉!”銀妞說著,“這下子,可把我們老爺的臉給丟盡了!”
“真是羞死人了!”翠妞說著,“別說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就連我們這些做丫頭的,都覺得羞死了!”
“唉唉唉!”胡嬤嬤連聲嘆氣,“她是康家的二太太呀!怎能這樣沒操守呢!她就算不為老爺守,也該為她那死去的兒子夢恒少爺,積點陰德呀……”
“是呀,人家望夫崖上的女人,寧愿變成石頭,也不失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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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眉是逃不掉的!康家的大大小小,已經為她判了無期徒刑。她無論走到哪兒,都可以聽到最最不堪的批判。她已經被定罪了,她是“淫蕩”“無恥”“下流”“卑鄙”……的總合。這些罪名,在夢凡的事件里,大家都不忍用在夢凡身上,但是,卻毫不吝嗇,毫不保留地用在心眉身上了。
心眉被孤立了,四面楚歌。在茫然無助中,她去找夢凡,但是,夢凡房里,正好有天藍來玩。
“夢凡!”天藍正咄咄逼人地說,“你不要再幫眉姨辯護了!不忠實就是不忠實!水性楊花就是水性楊花,說什么都沒有用!你家眉姨娘,生活在這樣的詩書之家,即使有些寂寞,也該忍受!我們女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不就看在自我操守上嗎?眉姨娘這樣的女人,留在家里,是永遠的‘禍害’!”
心眉不敢去找夢凡了,她逃跑了。逃到回廊的轉角處,聽到康福在對康忠說:
“其實,康勤是個老實人哪!壞就壞在一個眉姨娘,天下的男人,幾個受得了女人的勾引呢?”
“說得是啊!這康勤,被老爺逐出北京,以后日子怎么過呢?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心眉趕緊回身,反方向逃去,淚眼昏花,腳步蹌
踉,一頭就撞在詠晴身上。
“心眉!你這是怎的?”詠晴一臉正氣。“老爺病著,你別讓他看到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如果心里不舒服,要害什么相思病的話,也關到你自己的房里去害,別在花園里跑來跑去,給大家看笑話……”
心眉沖進了自己的房里,關起房門,又關起窗子,渾身顫抖著,身子搖搖晃晃,額上冷汗涔涔。
沒有人會原諒她的!沒有人會忘記她所犯的罪!關緊房門,她關不住四面八方涌來的指責:她淫蕩!她無恥!她玷污了康家!她害慘了康勤!所有的罪惡,她必須一肩挑,她卻感到,自己那弱不禁風的肩膀,已經壓碎了。
夏磊來找她了,急促地敲開了門,夏磊帶著一臉的了解與關懷,迫切地說:
“眉姨,你要忍耐啊!你要勇敢啊!這個家庭的道德觀念,就是這樣牢不可破的!但是,大家的心都是好的,都是熱的……你要慢慢度過這一段時間,等到大家淡忘了,等到你重新建立威信了,大家又會回過頭來尊重你的!”
“不會的!不會的!”她痛哭了起來。“沒有人會原諒我的!他們全體判了我的死刑,你一言、我一語,他們說的話像一把利劍,他們就預備這樣殺死我!我現在真是生不如死呀!大概只有我跳下望夫崖,大家才會甘心吧!”
“眉姨,你不要說傻話!”夏磊急切地說,“干爹,干爹他會原諒你的!只要干爹原諒你了,別人也就原諒你了!你的世界,是康家呀!你要在康家生存下去,只有去求干爹的原諒!去吧!去求吧!干爹的心那么柔軟……他會原諒你的……”
心眉心中一動,會嗎?康秉謙會原諒她嗎?
晚上,心眉捧著一碗蓮子湯,來到康秉謙的臥室門口,猶疑心顫,半晌,終于鼓足勇氣,敲了敲房門。
詠晴打開房門,懷疑地看著她。
“我……我……我來,”心眉礙口地、羞慚地、求恕地說,“給……老爺送碗蓮子湯……”
詠晴讓到一邊去,走到窗邊,冷眼看康秉謙做何決定。
心眉顫巍巍,捧著蓮子湯來到康秉謙床
前。
“老爺!我……我……”她哀懇地看著康秉謙,眼里全是淚。“給您……熬了蓮子湯……您趁熱喝……”
康秉謙注視著心眉,接觸到的,是心眉愧悔而求恕的眸子,那么哀苦,那么害怕。淚,從她眼角滑下,她雙手捧著碗,不敢稍動,也不敢拭淚。康秉謙的心動了動,這個女人,畢竟和他同衾共枕,也曾有過兒子的女人哪!他吸口氣,伸出手去,想接過碗來。
但是,剎那間,他眼前又浮起假山后面的一幕,心眉伏在康勤肩上哭訴:
“康勤,你得救我……我這人早就死了,是你讓我活過來的……”
他接碗的手一顫,變成用力一揮。湯碗“眶啷”一聲砸得粉碎,滾熱的湯湯水水,濺了心眉一手一身,燙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你這個下賤的女人,給我滾!滾到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去……”
心眉奪門而逃。奔出了康秉謙的臥室,奔人回廊,奔過花園,穿過水榭,奔到后門,打開后門,奔人小樹林,奔過曠野,奔過巖石區……望夫崖正聳立在黑夜里。
“眉姨!”心眉奔走的身影,驚動了憑窗而立的夏磊。“眉姨,你去哪里?”他跳起來,打開房門,拔腳就追。“眉姨!回來……眉姨……”
心眉爬上了望夫崖,站在那兒,像一具幽靈似的。
夏磊狂奔而來,抬頭一看,魂飛魄散。
“眉姨!”他大喊著,瘋狂般地喊著。“不可以!不可以!你等等我!我有話跟你說……康勤交代了一些話要告訴你……,夏磊一邊喊,一邊手腳并用地爬望夫崖。
心眉飄忽地,凄然地一笑。對著崖下,縱身一躍。
夏磊已爬上了巖,駭然地伸手一抓,狂喊著:
“眉姨……”
他抓住了心眉裙裾一角,衣服撕開了,心眉的身子,像個斷線的紙鳶般向下面飄墜而去。他手中只握住一片撕碎的衣角。
“眉姨!”夏磊慘烈地顫聲大喊,倒在巖石邊上,往下看。“眉……姨……”
心眉墜落于地,四肢癱著,像個破碎的玩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