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徐子青的主帳,對門口的守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悠悠走進去了,為的是不讓徐子青每次見了我都要客套地行大禮。
掀開簾門,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拿匕首扔過來,險些釘上我的胸膛,我側身避過,口中急道:“徐將軍,是朕!”
卻在轉頭的一剎那,驚呆了。
心里涌起一陣狂喜。
脫口便要叫出聲來,他閃電一般地逼近,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將我拖到營帳的最里面,壓低聲音道:“別聲張!”
我小心壓低了聲音,眼淚不禁脫眶而出,哽咽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皇不可能連見我一面都不見就走了……”
不錯,眼前這人,就是我那駕崩一年多近兩年的父皇!
他的銀絲依舊,只是此刻都被一種黑呼呼的有種藥味的東西暫時染住了,有一些銀絲夾雜其間,更顯蒼涼。
面容也是一小半化裝過的,就像那時我看到的要化裝成晉思的二哥一樣。
不同的是,父皇已沒了病態,面色似乎紅潤了許多,精神也很好。
“傻孩子,常人看到第一感覺,不是都會以為見鬼了么?”父皇苦笑道。
我用袖口擦了擦眼淚,道:“父皇就算真駕崩了,也肯定不會變成鬼,父皇是天人,自是歸位而已,才不會變鬼。”
“在你心里,父皇真就那么好?父皇我瀕臨駕崩時可是忘了召見你哦!”
“兒臣又不是小孩子,怎會不知,父皇的遺忘,恰恰是對兒臣的保護?”說著我雙膝跪地,拜伏下去:“是兒臣不孝,令得一眾皇兄皇弟身死,如今更是違背圣旨,妥協于皇叔等,自登為帝,又是守江山不善,令得內憂外患不斷,兒臣所犯之罪,萬死難辭其咎,請父皇發落!”
“罷了,這兩年,苦了你了,細細想來,子皇我兒,自出生到現在,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父皇虧欠你十四年教與養,又譴你到秦湯軍中兩年,回來的那兩年,你雖日子好過一點,可也好不到哪里去,這兩年,你更是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傷痛,說實在的,父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就是樣樣都好的你二哥,也不一定能承受這些苦難,更逞論其他嬌生慣養的兄弟了。”
父皇感慨了一番,拉我起來,捏著我的雙手道:“那元怡我見過一兩回,是個可愛的小家伙,看到他,父皇不僅想著子皇小時候是不是也一樣那么可愛……”
“父皇……”我伏在他的膝頭,泣不成聲。
“無奈我們生在皇室帝王家啊!你是被人利用,而父皇,是生生給了你九弟和其他兄弟死路!”
“父皇,您為什么要假裝駕崩,還要……練兵?”
“你以為你父皇真的就給情感失意打垮了??父皇固然喜愛戎兒,可他去了,我若慘兮兮地跟著去,他只會永生永世瞧不起我。他打下來的江山,我怎么也要讓它千秋萬代下去,可是我若不死,活下去,至少二三十年內,那些周邊諸國,都不敢輕舉妄動,我要的不是二三十年江山穩固,至少也得兩三百年!父皇無法保證子孫后代個個杰出,但是經此一戰,足可震懾天下百余年!余下的,就看子皇以及你后面的人了……”
“可是做來如何容易,大隨要面對的,至少是三方不弱的國力,而且,即使戰勝,也不一定能叫人打心里臣服,甚至會埋下仇恨的種子……”
“所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現在,是到了合的時候了,秦湯和景王收回失地只是合的初期階段,現在是真正決定成敗的時候了……”
“父皇是要做諸國霸主?”
“不是父皇做,是你做,子皇……”
“什么?!兒臣……兒臣不行的……兒臣那么笨……”
父皇握住我的雙肩,堅定地看著我的雙眼道:“子皇,你行的,你從來都不是笨。況且,你這兩年來的所作所為,我都清清楚楚,若是別的人被你八皇叔逮住,指不定哪年哪月才能脫身,是子皇心細如發……”
“是二哥發現皇后的脈象,才……”
“即使他沒發現皇后的脈象,即使不利用那些契機,即使元怡沒有出事,子皇要扳倒他,也指日可待不是么?你皇叔再怎么栽贓于你,可他手上畢竟真實地拿著然兒的性命,父皇可是很清楚子皇暗地里做了許多準備,只是都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子皇,你身為帝王,已經很有覺悟了,只是心還太軟,太自卑,心思也不全在做帝王上,若你能像你皇爺爺一樣,只怕不輸于父皇。雖然很多兄弟資質都比你高,可他們不知疾苦,甚是嬌縱,打江山或許他們還行,可是守江山,他們就不如你。父皇要選的,是能守江山的人,打江山,由父皇來就可以了……”
“原來父皇一開始就沒真屬意九弟,可九弟……太凄慘了……曾經壯志凌云,卻被小小一杯茶給算計了……父皇為什么不一開始就選兒臣,好歹留九弟一命……”
“除了你八皇叔以外,沒幾個人是愿意選你的,若選了你,你九弟必然不服,可他手上是有自己的勢力和兵馬的,到時子皇未必能活,即使能活,子皇你該清楚他會怎樣讓你活著……再說,我也答應過不選你。”
“那父皇怎么能料到后來……”
“父皇只是那么期望著,結果希望成真,于是,父皇就做了徐子青……胥,是我們大隨皇族的姓,子青其實是子卿,是父皇的字。”
“怪不得……史官們給我看寫進史冊的父皇生平時,我讀著讀著總覺得哪里無比熟悉……”
“好了,父皇還要繼續喬裝,此事不要聲張,連你二哥、楊文紹都不要讓他們知道!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我還是徐子青,你去處理別的事吧!”
“是,兒臣告退。”
退出帳外,深呼了一口氣,覺得秋草的味道都是香甜的了!
走路,都差不多要用蹦跳的了。
我覺得我應該去擁抱一下二哥,雖然不能告訴他我為什么開心,不能和他在一起,可我所有的開心,我都想分他一半。
興沖沖地往二哥的營帳走去,路過楊文紹的營帳時,他正在營帳外的空地上練習槍法,看到我經過,他停了下來,用眼神示意我過去。
我走了過去,他趁沒人看見,一把將我拉進帳內。
“做什么呀?別拉我……”
“有好東西給你……”他眉開眼笑,道:“看見你這樣一臉開心的模樣,我想讓你更開心一點!”
楊文紹是我從北邊急召來下京會合的,下京的戰事漸漸吃緊,他一來,總算緩和了一些。
會合都已經好幾天了,我都沒能和他說上話,我以為他還是像從前那樣故意躲避著我,沒想到他現在倒是頗顯親近,于我,又是喜聞樂見的。
“什么好東西呀?”我問道。
他打開一只大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大包東西,第給我道:“打開看看,保準你口水都下來了!”
我拿到桌案前打開一看,哇,全是上京城里也不多見的干果蜜餞一類,與上京城內賣的尋常干果蜜餞不同,尤其是干果,上京城里幾乎沒有,這些都是北疆附近一帶才有得出的,那些蜜餞,也都個大,晶瑩剔透一些,聞起來也香甜一些。
他拈了一顆蜜棗塞在我嘴里,溫聲道:“嘗嘗看,我記得你住在我們府上時,最喜歡吃這個了,還有杏脯,葡萄干,還有這梅子,每樣都有好幾種呢!你都嘗嘗看……”
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住在他們府上的日子,每日里他都是這樣獻寶似的,拿我愛吃的東西哄我開心,還假裝和我搶和我抬杠,那時的他,還像個孩子,可如今,雖他面上依舊豐神俊朗,顯得成熟許多,成熟固然是好事,可他的成熟,總帶了些滄桑的味道,他這些年在邊關,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感覺自己才干不久的睫毛,又要濕潤了。
“真好吃,真好吃……來,你也一起吃啊,以前你不都是要和我搶的么?”我塞了一塊梅肉進他的嘴里。
他含進去吃了,好像梅子很酸似的,他的表情不像是常到了美味,可還是慢慢地吃下去了。
“厲害啊,楊文紹,哪里搜羅到這些的?”我坐下來,一一品嘗著,贊口不絕。
“啊……是我自己做的。在北邊時,除了練兵,我便時常收集一些當地的果子,風干了,用糖自己壓的,我知道你吃東西挑,所以都是挑最大個的來風干,并且都去了核哦。”他挨著我坐下,又給我泡了一盅茶。
“哇,你自己做的?你還會做這個!做得真好,很甜,但又不過分甜,真好吃。你真厲害!怎么會想到做這些的?”
他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了一口道:“在北邊,戰事雖有,但不是很多,更何況后來,來了秦湯,除了練兵,我就閑了。翻看了一些我父王的書,發現有些書與兵法無關,我來了興致,居然有些都是關于衣食住行的,我父王其實也做過這些東西的,只是他做過的,一部分是拿出來分給新來的年紀小的兵丁吃了,一部分,是留了很多年,直到全部霉爛……我學著做著,漸漸也能體會一些父王當年做這些時的心情……所幸呢,我做的,始終比父王的好,又有人吃,來,看看,你一定沒見過這個大個這么長的葡萄干……”
我要接過來,他卻避開了我的手,直接塞到我嘴里,呃,還真是大個的葡萄干,我的嘴才咬住一半,另一半還在外面,正要伸舌一卷,楊文紹靠了過來,一手托住我的后腦,雙唇一合,含住了葡萄干的另一半,一時間,我有些不知所措,雙唇有些顫抖地準備松開,他卻閉了雙眼,含著葡萄干,輕輕送回我嘴里一些,他的唇與我的唇,蜻蜓點水似的一碰,他就咬下了一半葡萄干,得意地笑開了。
這個動作,他以前經常做,那時從不覺得有什么。
可如今,我已不懵懂,他也不再是那不羈的少年,這樣做,除了尷尬,就只有酸澀。
可是我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你怎么一點都沒變,還像從前那樣愛耍弄人呢!”
我伸手去拿茶盅,卻從被風吹起的簾幕下,看到了騎馬停在外面,正看著里面的二哥。
我的手一抖,茶水都撒了出來。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就那么一瞬,我已發現他的面色很冷,很冷。
就像要忍耐不住終將棄我而去一樣。
簾幕再被風吹起時,外面已經空無人影。
我起身準備追過去,被楊文紹抓住了手腕,他低著頭道:“對不起,文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