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下)
申頤斬首那日正午,柳大爺去了,但沒有下馬車,就坐在車上,掀著簾子往外看。沈博競卻沒有監斬,跟他一起坐在車裡。
自申頤就任以來,大力整治治安,姑蘇城安穩繁榮,刑場丟空三年,今日卻爲申頤所開。
諷刺至此。
刑場外圍了很多百姓,卻沒了當日的衝動,所有人都靜靜地站著,直勾勾地盯著正中央。直到那抹血紅染遍了天空,才一陣驚呼,便作禽鳥散。
晃動的人影遮住了刑場,柳大爺在馬車裡遠遠地望著,也只看得濺起的一片鮮血,只能在心中默唸。
申頤,你是一個好官,來世定有好報。
封逸朗,你連站出來爲他說一句話都不敢,你不是人。
“看夠了嗎?看夠了便離開吧。還得連夜趕去別的城鎮。”沈博競放下簾子,躺下來閉眼假寐。
“沈將軍,我們奪位而已,爲何要這樣?”柳大爺依然盯著那塊簾子。
沈博競沒有作聲。
“沈將軍,你會是一個好皇帝嗎?”
“柳無愁,你也是在大戶人家長大的,沒有人告訴過你,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個道理嗎?”
之後的幾天,柳大爺跟著沈博競輾轉走過了五六座城,去哪裡都不鬧了,再冷也乖乖地跟著,幾天沒有吭一聲,吃飯乖乖地和下人們一起,睡覺也乖乖呆在下人的房間裡,就差在額頭刻上“生人勿近”幾個大字了。
沈博競倒也樂得清靜,幾天下來也沒有覺著不自在。反倒是日夜奔波,日漸疲勞,看了許多農田,發了許多糧食衣物,又殺了很多貪官。
最後來到杭州。
“你真的不要去看看你娘?”沈博競終於出聲。
柳大爺這座冰山卻巋然不動。
沈博競倒是難得地嘆了口氣,“罷了,不去便不去罷。我們去西湖吃茶吧。”
都說西湖勝西子,此刻坐在湖邊,西子白衣,卻未覺有何特別。
柳大爺憤懣未平,自然不會點菜。
沈博競卻不知爲何,只點了一份燉蛋。
嫩黃的蛋花,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蛋膜,輕輕一搖,整個碟子便顫動起來,卻因爲被包得嚴實,灑不出來,圓滾滾的,煞是有趣。
“柳老闆要不要嘗一嘗?”
柳大爺只瞄了一眼,便擰過頭去,欣賞窗外之景。
沈博競也不惱,只叫店小二拿來一隻竹籤,專心地看著碟子,道:“這表面一層蛋膜,是燉的時候自然結成的,把蛋包得嚴嚴實實的。人說這燉蛋,最好吃是這蛋膜,最好玩亦是這蛋膜,就這麼一層蓋在上面,你無論如何晃動,這蛋就是不出來。”
總算是拉來柳大爺一點興趣,頭稍稍擰過來一點。
“都道是天衣無縫,牢不可破,可是……”
沈博競拿起竹籤在上面輕輕點了一點,整張蛋膜便嘩啦一下,隨著那點缺口一點一點散開,蔓延開來。露出裡面細膩的滑蛋,也沁出了多少金黃的蛋汁,“只要往上面戳一個小洞,再無缺的大網,也會消失殆盡。”
說罷,再晃一下,整碟蛋花便散了。
柳大爺算是明白了,白了沈博競一眼,緩緩道,“沈將軍說的是燉蛋還是陸國?”
“陸國也不過如此,表面看是盛世太平,可是人們卻忘了,盛世裡終究還是有些陰暗的角落,後來抓的幾個也卻是貪官。就好像今日這陳大人,亦貪下不少銀子。我做的,不過是劃開這個口子而已。”沈博競一臉滿意的笑。
柳大爺卻不買賬,“這蛋晃得爛,只是因爲它裡面本來就鬆散而已。可這陸國裡面包的是寶玉,沈將軍真的認爲這幾個貪官就能毀了一個王朝嗎?”他的潛臺詞是:您老人家也太天真了吧。
沈博競剛想回話,店內卻是一陣吵鬧,進來了一個半百的官人,搖著扇子,看上去倒是滿腹經論,店裡的其他人迅速涌了上去,嘰嘰喳喳個不停。
“陳先生,您給我們講講那劉大人是什麼回事吧?”
那位陳先生搖搖扇子,得意地說:“聽說是這幾年貪了太多財,這次被欽差大人沈將軍給抓了,明日斬首!”
在場的人一陣驚歎,唏噓不已。
沈博競也就停了下來,靜心聽著。
那陳先生也繼續道:“據說這沈將軍這次本是賑災,當中卻發現江南一代貪官無數,看不過眼,便一併給審了!”
“怎麼會呢?不是都說我陸國國富民強,大臣均勤政廉潔,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多的貪官?”
“你這話到說得不對了,國富民強便沒有貪官了嗎?”陳先生一拍扇子,“說不定沒了這些貪官,你現在都不用住著大屋,餐餐大魚大肉了!你是沒見過真正的富人罷了!”
店裡當即靜了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微微起著變化,過了好久,放有人說:“陳先生的意思是這些不過是那些個大臣在粉飾太平?”
“哎,我可沒說過啊!”陳先生自知失禮,連忙轉了話題,“要說我們可真要感謝這沈將軍啊,若不是他,我們怕還要受這些貪官的氣受好幾十年呢!”
“對啊,這沈將軍真是難得啊!”
“可是聽說這皇上可是龍顏大怒了,說是沈將軍私自越權了!”
“怎麼會這樣呢?沈將軍做的可是好事啊!”
“看到了吧?”沈博競挑挑眉,看著柳無愁,“這百姓的日子本來過得平平淡淡,溫飽不愁。日子長了,知足了,便真當這陸國是完美的,這皇帝是至好的。可是人心啊,最裡面的還是一個貪字,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棉被本來就夠暖了,可只要有人稍微提醒一下,便想把這棉被變成狐裘。”端起茶,呷了一口,這碧螺春倒是不錯,“於是這盛世太平,變成了粉飾太平。兩字之差,民心卻盡在其中。”
“而大人您更是樹立這英名神武之威名,陷皇上之不義。”柳大爺拱了拱手,看著沈博競,“沈將軍,無愁真的是低估你了。”
誰說沈博競是一介武夫?多年前的教訓,他早就領教過,今日當然不會再犯。
“若是皇上回去真是怪罪,將軍怎麼辦呢?”
“柳老闆,您那位好皇上畢竟是我教出來的,還未愚蠢至此。”
說罷,便叫小兒來點了一桌的菜。柳大爺確實是餓了,端著那碟龍井蝦仁就往嘴裡送。可過了一陣,又停了下來。
“可是沈將軍,申大人是個好官。”柳大爺依舊是放不下。
“既然他是個好官,你又爲何不肯爲他說一句話?”
“將軍叫我不要出聲,我便相信將軍。”
沈博競一怔,看著柳大爺,嘴脣也微微顫抖。
“沈將軍,申大人真的是個好官。就是殺,也不該殺他。”
“我知道。”
“他是我的人,我當然不會讓他死。”
文帝只知沈博競養著八十黑蛟,卻不知還有這八十白蛟,散佈於朝廷,遍及天下。申頤在此位已坐了三年,之前仕途亦是不短,這八十白蛟究竟潛伏了多久?念及此,柳大爺心頭一片冰冷。
居心叵測如此,文帝還是他的對手麼?
“沈將軍,無愁的確是低估你了。”
任務完成,百姓生活有了著落,來年的耕種亦做好了準備,便要打道回府。
回去的時候,柳大爺終於換下了那身粗布衣衫,脫下的瞬間,忍不住舒服地長嘆一聲。準備坐上馬車之際,卻發現騎馬的隊伍中間多了一個人,穿著暗藍色的長衫,二十來歲的樣子,肌膚有著南方人特有的白皙。安靜地在馬隊中間候著,卻還是散發著濃郁的儒雅之氣,柳大爺一眼便看到他。
走過去,柳大爺也不吭聲,在他的臉上左瞧瞧右瞧瞧,這一雙鷹目確實是沒變,可這皮膚怎會如此光滑細緻了?
還是沈博競過來一把提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走,小聲地說:“不用看了,原來纔是易容,現在這張臉纔是真的。”
柳大爺叉著腰,卻因爲被提了起來,氣勢馬上下來了,還是晃了晃腿,掙扎了一下。
“哼!”朝著那人狠狠地哼了聲才乖乖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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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將軍,回去也就快除夕了吧。”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