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另一點同樣的熒光正在另一個人的手腕上閃爍。
方向終於對了麼?江浸月看了眼腕上的玉繭,順手從烤架上的野豬身上割下一條肉,他看著那塊半生不熟的肉嘆了口氣,第一次覺得離開了重開宴的生活如此糟糕。
要說江浸月到底有什麼不會的,大概就是做飯了吧。
夜半在野地燒烤顯然不是什麼好主意,何況這裡還是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細微的騷動聲漸漸靠近,他專注於將還能吃的部分切割下來,似乎毫無防備。
十米外的草叢裡霍然衝出一個人,腰側的楚天劍錚的出鞘又錚的回鞘,突襲之人猛然頓住,下半身所有衣物變成了滿天飛屑。江浸月手搭膝蓋半側著頭眼神要多淡然有多淡然,心頭卻冷汗直冒:萬一被他老爹知道他用白家劍法殺野豬用自家劍法給人脫褲子,他江浸月仨字估計得成歷史。
那人一怔,隨後繼續面露兇狠的向他砍來,他一個掃腿直接將整堆滾燙的柴火倒在那人身上,那人哀嚎一聲,撲倒在地翻滾起來。
呼的一聲,一羣山匪羣擁而上聲勢浩大,江浸月站起身來手扶劍鞘,冷眼相待。
“交,交出錢財!”那山賊頭子一腳把之前那人踢到一邊,“叫,叫喚什麼叫喚,丟人,現眼!”
江浸月靜靜的看著那山賊頭子的鞋子跟他的小弟一起著火。
“啊啊啊!!!”
江浸月靜靜的看著。
“啊啊啊!!!”
江浸月靜靜的看著。
“啊啊啊!!!”
江浸月……
“啊啊啊!!!”
江浸月拔劍出鞘,削光了著火兩人全身的衣服。
“回,回大俠,這個方向確實是朝北辰殿的。”
江浸月仔細將長劍擦拭完後收回劍鞘,迎著月光長身玉立,一副脫離世俗的超然姿態。“嗯。”實際上他思考的卻是“山賊如此不堪一擊他們的生計問題到底是怎麼解決”的這類哲學話題。
“你們知道青衣侯的消息嗎?”
第一個衝上來的山賊點頭如搗蒜,“青衣侯已經達到北辰殿多日了!他上山那日我還去看了,居然是無雙公子親自送的。”
“無雙公子?”江浸月聞言輕笑一聲。不遠處的大道上有車軸滾動聲由遠及近,江浸月探身看了眼,一羣人身著黑衣護著一輛推車,那車上瓶瓶罐罐的似乎都是裝酒的罈子。
他身處下風口,一股奇怪的味道鑽入鼻中,由於和著酒味,也許其他人分辨不出,但他對這種味道熟悉至極。
那羣山匪見他盯了很久,也跟著探頭,山賊頭子猶豫的開口,“大,大俠,那是北辰殿的人,要劫嗎?”
劫你個大頭鬼!
“你說什麼?”江浸月眼神一凝,“北辰殿的人?”
有人道,“是啊,他們都穿著北辰殿的黑衣,和我那天去的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
江浸月眉頭蹙得更緊,那股味道還在風中縈繞不去,他待到車隊完全遠去後一聲呼哨,白雲一般的馬兒從林間奔騰而來,他一抓繮繩翻身上馬,看著底下一衆山匪,“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們。”山賊恭維稱是,江浸月一夾馬肚緊追車隊而去。
“等等!那匹馬是白公子?!”
“那,那他是……”
“‘月滿霜河’江浸月?!”
“他不是失蹤三年了嗎?”
江浸月躬身策馬,凝眉如霜,“那股味道……那股味道是……”
火油味。
“公子?”
“……”
“公子!”
“……”
“重公子!”
從深沉的夢魘中驚醒,他霍然睜眼。
“什麼?”他睜開的眼睛正對上姑蘇的雙眸,在本能控制下強裝清醒的問出一句。
“你……”姑蘇怔怔地看著他。林立的書架如衆星捧月般將這張黑檀木紅罩單的大牀圍在中間,紅黑雙色相互映襯,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有一番奇異的風情。牀上的人仰面平躺著,雙目無神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得彷彿只是一具紙人。
她舒心一笑,“你終於醒了。”
重開宴仍然很迷茫,“我……”
“失禮了。”姑蘇見他眼中有了靈動的神采,放下心來,讓開身讓他看到屋裡的另一人,那人也是一身藍衣,約莫三十幾歲,正在就著矮幾收拾醫具,“我是江陽轍。”那人收拾的動作一頓,走到牀邊揭開重開宴的衣襟,重開宴眼睜睜的看著他從自己身體裡拔出一根半寸長的銀針,“差點忘了這個。”江陽嘟嘟囔囔的轉過身繼續收拾。
重開宴表情僵硬,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突然發現這件中衣不是他原來那件……誰換了他的衣服?
姑蘇認真觀察著重開宴的神態,“你知道你怎麼了嗎?”
“我……我怎麼了?”他看著面前的女子,腦子裡思考的完全是和正事無關的重點:這個女人的性格,好像和他預想的不一樣。
“沒什麼,就是差點救不過來了。”江陽將所有銀針收入針墊,揚手丟了一瓶藥過來,重開宴擡手去接,忽然動作一滯,一手捂胸撲倒在牀沿。
姑蘇接住藥瓶一手扶起他,“別動,你胸膛裡有很多瘀血。”她轉頭問江陽,“這是什麼藥?”
“藥?”江陽“嘿”了一聲,“那是最好的化功散!”
重開宴臉色一白,已明白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姑蘇仍然不解,“給他化功散做什麼?”
江陽笑了笑,也不避諱,“你自己問問他,他這毛病有藥可醫麼?”
姑蘇扭頭看向重開宴,重開宴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沉默許久後,伸手在自己心口點了點,“三年前,有人一刀刺在我心肺之間,雖不至死,但是癒合之後血管畸形生長。”
姑蘇“啊”了一聲,江陽搖了搖頭,咔噠一聲合上醫箱,“經脈受阻,心血不足,你會時有後背疼痛,噁心反胃,是也不是?”
重開宴抿脣許久,“是。”有一個名詞很符合他的這種情況,那叫做“心肌缺血”。
“你本就不能練武!”江陽一巴掌拍在藥箱上,“你幾次三番和人動手,一旦心脈再度破裂,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重開宴擡眼看他,“我不能沒有武功。”
江陽一攤手,對姑蘇說道,“他的內傷已經拖了三年,無藥可醫,除非打開胸膛重接經脈,但我沒有把握做那種事,我想,這天底下也沒人能做到這類事。所以我只能丟瓶化功散給他,希望他能早點改變主意,沒有武功至少還能多活幾年。”
“我已經茍活過一次。”重開宴嘩啦一聲掀開被子,藉著被子的遮掩拿過牀頭的衣服,被子落下時他已經站到了書架之後,一邊走一邊調整著裝,出來時一身打扮已與往日無異,“不會再有第二次。”
“公子……”姑蘇還想說些什麼,被他冷聲截斷,“你看到了,不是麼?”
姑蘇猶疑不定的看了他很久,緩緩點了點頭。
她看到了。
也明白那寓意著什麼。
他的背後有一枚脣印刺青,暗紅色澤,如血如灼。
那是思夜想的標記,亦是他曾經爲了某種目的出賣自身的證明。三年的萬千世界經歷,他臥牀兩年,也許是因爲心口之傷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但無論如何,他沒有被其他人除掉,多半和思夜想有關。
他也許,是依靠著思夜想活下來的。
門口的近側擺放著一張長桌,硬木紅漆,光潔如新,桌面上紙張交疊,平整的桌面上被人以游龍字跡書上了“筆上河山”四個大字。
重開宴單手扶著桌面站定,“現在……你們兩個,出去。”
江陽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是這反應,朝姑蘇聳了聳肩,背起藥箱走了出去,姑蘇握著那瓶化功散欲言又止,重開宴砰的一拳砸在桌面上,“出去,把那個拿走!”
姑蘇趕緊跟上江陽,前面的江陽小聲說道,“放寬心,他現在這個狀態就是會暴躁易怒……”“哐!”背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哎呀媽呀。”江陽提了提藥箱加快腳步走遠。
重開宴在桌旁坐下,一手抵著桌沿將頭枕上去,眼簾低垂著看著地面。
爲什麼一定要重複揭開他的傷疤?他深吸一口氣,胸口似乎堵著許多東西。
到底要怎樣做才能把過去徹底埋葬?
——趨炎附勢之輩,你也配用刀?
譁……他猛地一拂袖,將桌面上的所有東西摔了出去,輕薄的宣紙漫天飛揚,袖中的刀筆如電射出,將空中的紙張依次射穿後扎入書架嗡嗡振動。
“呼。”重開宴單手支額,坐在一堆混亂中努力平復心情,偶然擡頭一看,他瞇起了眼睛——書架的位置,是否和以往不同了?
“篤篤篤。”有人連敲三下門,他支頭不動,“誰?”
“我是衣期轍。”打開門來,屋外站著一個長相甜美的藍衣少女,手中端著一個果盤,“有人想見青衣侯。”
“在下餘行之。”
邁入書閣,那少年俠客擡起頭四下一掃:一排排紅漆的書架整齊林立,高達丈餘,經歷過歲月的沉澱,那樣的紅色已不再喜慶或張揚,撲面而來的是沉鬱的壓迫感;仰頭看去,這間書閣從外面看來平平無奇,內壁一週以精湛的技藝在木製牆壁上刻滿了各式各樣的樂器剪影,有箏、有鼓、有琴、有笛、甚至還有諸多西域絃樂。
看到那支被釘入書架的髮簪,他疑惑的打量了幾番,沒有多做留意。
衣期將果盤擱下,重開宴沏了壺茶擱在桌上,他沒說那是爲餘行之沏的,餘行之也沒有貿然倒茶。
“姓餘?”重開宴捧起自己的那一杯喝了一口。
“在下並不是什麼門派出生,師承也很僻野,青衣侯沒有聽說過也很正常。”餘行之滿臉愜意,“真是抱歉,本來只是我的私事,卻不想打擾了青衣侯休息。”
重開宴又喝了一口茶,視線在書閣中游走一週,“我叫重開宴。”他語調平直,沒有什麼感情,“你要找什麼書?”
“《金秋玉露》。”餘行之很快應答,“我記得那是一本詞作書,師父曾……”
“確實有這麼一本書。”重開宴一口截斷他的話,擡手一指,“在我牀頭左手邊的那個書架上第三行第四列。”
衣期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只在這屋子裡住了幾天,居然連一本她聞所未聞的書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她實在十分驚奇。
她動身幫他去尋書,果真在重開宴說的那個位置。餘行之接過書異常激動,“多謝重公子!師父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他神色一僵,語氣忽而軟了下來,“可惜她已經去世了。”
重開宴沒做任何表示,“還有事嗎?”
餘行之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重開宴單手支額閉上了眼睛,“再見。”
衣期繞到餘行之身後扯了扯他的衣袖,“青衣侯今日似乎身體不適,餘少俠有事可以改日再談。”
重開宴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關心這兩個人接下來要做什麼。餘行之面露尷尬,“打擾了,多謝。”
門輕輕合上,門上的琵琶鎖與門板相觸,發出咔噠一聲輕響,書閣中重新迴歸一片寂靜。
“真是天真的願望。”重開宴忽然睜眼,從果盤中拿起一顆葡萄把玩幾周,微微一笑。“我看起來像是有同情心的人嗎?”他捏著葡萄朝向燭火,那火光映透果肉,指間的葡萄如玉石般晶瑩剔透。
又有人輕輕敲門,重開宴擡頭看了眼,“進來,衣期。”
“這就記住我的腳步聲啦?”門口探出一個腦袋,正是衣期轍。
重開宴拎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茶,衣期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門,走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鞠了一躬,“正式介紹一下,本人衣期轍,今年十六歲,孤兒,屬於十三轍裡沒什麼特長的一位。”她眨了眨眼睛,“你好啊,陌生人。”
重開宴大腦空白了一下,“你這跳脫的樣子,倒是比我更不像這個時代的人。”
“什麼?”
他乾咳一聲,“沒什麼。”
衣期揹著手盯著他看了許久,“那個,水果是帶給你吃的,你放心,沒有毒。”
重開宴笑了笑,將手裡的葡萄送入口中。
衣期彎眉一笑,她笑得時候彷彿周圍盛開出了十里迎春花。“我就是覺得剛纔不太禮貌,纔再進來介紹一下自己。”她有種天然的自來熟感,邊說邊走到一旁把地上散落的宣紙撿起來,“咦?你在練字麼?”
重開宴似乎在思考什麼,忽然朝她招了招手,衣期將宣紙遞了過去,他隨手拿起一張,提筆蘸墨寫了兩個字,“這是什麼字?”
衣期湊過去看了一眼,“這個是‘中’,旁邊這個……呃,這是什麼?”
重開宴觀察著她的表情變化,“是‘國’。”
“‘國’?國家的‘國’麼?”衣期拎起那張紙看了又看,“這是什麼古代的寫法麼?爲什麼裡面不是‘或’而是‘玉’?”
重開宴微微啓脣,又復噤聲,沉吟良久,伸手將那張紙拿了回來,“沒什麼,是我想多了。”
“誒?”衣期再度一笑,“好吧,反正介紹完自己了,我就走了,水果要記得吃,哦對了。”她指了指被他釘在書架上的刀筆,“那麼重要的東西,不要到處亂丟啦。”她朝他擺了擺手,蹦蹦跳跳的出了門。
門再度關合,重開宴往門口看了很久,再也沒有人來敲門,他在原地靜靜坐著,不知想了些什麼,異色的雙眸蒙上了些許水霧。
“嗬。”他呼了口氣,搖了搖頭,“我纔是天真的那個。”他端著果盤站了起來,沿途拔下了書架上的刀筆,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嘩啦一下將整盤水果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