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盡馬蹄輕。一輛馬車勻速駛?cè)脒@座南郊小城,一人撩開門簾鑽了出來,“諸位,我先回去打點一番?!?
“去吧。”動盪的簾幕下露出冷漠的半張臉,那是個黑髮黑衣的年輕人。
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拱了拱手,一掠而去,他攜著一身雍容的冬裝穿風(fēng)而過,沒有驚動一片落雪。
“踏雪無痕、一葦渡江,說的就是這樣的功夫吧。”駕車的人一身白衣,正靠著車廂微笑。車裡的人哼了一聲,“‘輕雪’也能做到這種程度?!?
“‘輕雪’由采薇施展自然能做到這種程度?!卑滓氯耸墙拢澳懵铩?
“我是退步了,但不至於連‘輕雪’都不行。”重開宴略顯不滿,“你很得意是不是?”
江浸月嘴角微揚,“我沒有這樣說?!?
“你不是得意,你是幸災(zāi)樂禍?!?
“怎會怎會,我可是個好人?!?
重開宴擡手扣了扣馬車內(nèi)壁,“姑蘇,去把他換進來,我要和他打一架?!?
姑蘇“嗯?”了一聲,重開宴清了清嗓子,“我有話要跟他談?!?
姑蘇“嗯”了一聲,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江浸月彎腰鑽了進來。
重開宴遞給他一張紙,那是出發(fā)時唐初給他的。江浸月接過來仔細(xì)看了兩遍,他皺起了眉,“這是……”
重開宴用眼神示意了下外面的姑蘇。
姑蘇看見的黑影不是幻覺,那是由顱內(nèi)積血引起的,那紙的上半部分寫著只要將極細(xì)的針刺進眼球,把堆積的瘀血引流走,就能使她眼前的黑影消失。放在現(xiàn)代這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小手術(shù),但在這裡,在沒有監(jiān)控儀器的情況下,即使是唐初也不敢輕易下手。
除非,操作者有一雙和機械一樣穩(wěn)定的手。
重開宴沒法同他解釋諸如滲透壓之類的原理,好在江浸月悟性高,略微提點一下就明白這是要做什麼,也自然理解了重開宴找他的原因。
“可是開宴,我的手……”這樣精細(xì)的操作難度更勝於當(dāng)初破開重開宴的手,他的手腕挫傷短時間內(nèi)無法痊癒,若是有個萬一,姑蘇的眼睛會徹底瞎掉。
“如果你覺得沒有把握可以不做?!敝亻_宴把那張紙抽了回來,“畢竟這只是治標(biāo)不治本。”
江浸月壓低聲音,“她真的……”
重開宴搖了搖頭。就連唐初也想不出針對腦損傷的治療方法,所有的藥方與鍼灸治療也只能起到延緩作用。
“你不難過?”江浸月半蹲在他面前,“她會一點點忘記你,忘記我,忘記她曾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
重開宴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這件事暫時放下,另有一事我要問你?!?
江浸月暗歎一口氣,“什麼事?”
“你是怎麼被抓住的?”
說到這裡,江浸月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重開宴眉頭一蹙,“被打斷三根肋骨,一劍刺在後背,內(nèi)傷嚴(yán)重,身中奇毒,你卻連自己是怎麼被抓住的都不知道?”
“我有意識的時候已經(jīng)中毒被鎖在水裡了,我只記得我撞見了葉青陽,到底是怎麼落敗的我是真的不記得。”
“就和你進入萬千世界之前,遭人暗算身受重傷一樣?”
“不太一樣?!苯?lián)u了搖頭,“我不確定三年前和我約戰(zhàn)的人是不是葉青陽,那人穿著奇裝異服,帶著面具,武功雖不及我但招式奇特,不像任何一個門派的路數(shù)。他在與我交手三百招後將我逼入某地,再醒來時我已經(jīng)在萬千世界裡了?!?
重開宴單手支額,“繼續(xù)。”
“但是這次我連他出手都沒看到?!苯碌谋砬橛幸唤z動搖,“我覺得……他殺人不需要任何功法、任何武器。”
“他總不能通過空氣殺人。”重開宴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不要懷疑自己?!备呤诌^招,最忌諱的便是心理陰影,江浸月這樣心性堅定的人一旦動搖,那將是天崩地裂般的塌陷。
江浸月微微一笑,“沒關(guān)係,不管他是人是鬼,下一次碰見我還是會應(yīng)戰(zhàn)的?!?
“他當(dāng)然是人?!敝亻_宴道,“你在北辰殿也見過他,那時他可有這般詭異?”
江浸月?lián)u頭。
重開宴掃了眼手裡的紙,那張紙的下半部分寫滿了江浸月看不懂的鬼畫符,那是唐初用漢語拼音寫的一句話:葉青陽尋找的東西也許和三年前的穿越有關(guān),去問唐欣樺?!疤菩罉濉比齻€字被打上了圈,寫著“信任?”。
南音宮宮主主動插手此事,看來唐欣樺的打算並不簡單……北辰殿一事之後,葉青陽得到了另一把刀筆——刀筆,那是由黑鑽打造的東西,它也許不是最鋒利的,但絕對是極堅韌的。葉青陽奪取刀筆當(dāng)然不是爲(wèi)了當(dāng)青衣侯,他是要切開什麼格外堅固的東西,會是風(fēng)滿樓描述中的那個“魔方”嗎?葉青陽得到刀筆後展開了針對朝廷的大規(guī)模行動,說明他心裡有了底氣,或者說,他有了可以豁出去的理由。
重開宴低頭沉思,江浸月見他許久不說話,奇怪道,“怎麼?”
重開宴揮了揮手,“你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彼蜥峥吭谲泬|上,“我會有應(yīng)對方法的?!?
江浸月略微一頓,轉(zhuǎn)身出去了,外面的姑蘇與他搭話幾句,隨後再無動靜。
雪已經(jīng)停了很久。
紅漆的木門緩緩打開,進來的人一腳踩在積雪的石子路上,一聲輕響,他顯然是踩到了什麼機關(guān)陷阱。
唐欣樺將包裹在門把銅環(huán)上的手帕攥成一團握在手中,秀雅的臉上除了笑容沒有別的表情,隨後黑影一閃,在滿院潔白落雪的映照之下,盛裝的身影如灰雁平掠,伴隨一陣機簧牽動聲,剎那間已奔到鋪設(shè)著青竹板的門廊前。
紅嵐玕若有所覺的擡頭之時,這個懷擁春意、面帶微笑的男人正低頭看著自己。
“怎麼又在這兒睡著了?”唐欣樺揉了揉她的頭髮,彎腰將她橫抱起來,“去屋裡睡,一會兒會來客人,困成這樣可不行?!?
紅嵐玕靠在他胸口懶懶的打了個哈欠,遞出懷裡被體溫同化的酒瓶,唐欣樺笑了一聲,“這次下了什麼毒?我猜猜,斷腸草?”
“你把我抱起來就是種了另一種毒藥?!奔t嵐玕沒有表情的看著他。
唐欣樺抱著她穿過重重紗幕走進裡堂,“憑欄醉?”
“是,而且這次我沒有準(zhǔn)備解藥?!?
唐欣樺將她平放在牀,一把卷走牀上裹滿毒蟲的被子,從軟榻上另抱了一條蓋在她身上,“沒關(guān)係,讓我去死好了。”
紅嵐玕認(rèn)真的看著他的表情,發(fā)現(xiàn)他確實還在微笑後有些失望,“我是真的沒做解藥。”
“我知道,你從不說假話?!碧菩罉逦⑽⒁恍?,在她額頭落下一吻,“我去逼毒,一會兒要是客人來的比我醒的早,記得招待一下?!?
“知道了?!奔t嵐玕抱著被子坐起身來,“水井裡的水不能喝?!?
“嗯……你也下了毒?”
“沒有?!奔t嵐玕睜著一雙杏眼,“我放了瀉藥。”
唐欣樺噗嗤一笑,“沒關(guān)係,廚房的水缸裡還有水。”
“哦,原來還有水缸?!奔t嵐玕的眼皮慢慢搭攏下來,“下次記得了……”
唐欣樺看著她毫無防備的坐著睡著了,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讓她平躺下來,看了看緊閉的窗戶,嘆息一聲“還燒著炭啊”將紙窗撐開些許,最後才走了出去帶上房門。
北辰殿四殿守之一的紅嵐玕在南音宮,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紅嵐玕從五歲開始就希望他死,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或者說,是當(dāng)事的兩人都不覺得這是秘密,雖然它的確是要命的事。
唐欣樺回到自己房中脫下厚重的外衣,盤腿坐在了牀上。憑欄醉是劇毒中的劇毒,紅嵐玕有一身百毒不侵的神功,他沒有,如果不逼出來他真的會死,但他並非只是表面上那般不在意,內(nèi)心也的確不在意自己會不會死。
不過是死在她手上而已。
他死了又有什麼關(guān)係呢?
畢竟很多東西活著無法留下,但是死能。
馬車?yán)^續(xù)行駛了半個時辰。
姑蘇握著繮繩,江浸月抱著劍靠坐在一旁。這座南郊小城的氛圍與一路上經(jīng)過的任何地方都不同,路旁投來的目光裡滿是好奇,行人的步履間充滿了活力,幾個半大的孩童在南方難見的雪野裡奔跑,沿街漫步的婦人挎著菜籃詢問他們需不需要借宿。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人們友善而熱情,這對於歷經(jīng)波折、疲憊不已的他們來說實在是難得的桃源,只是……兩人心知肚明,既然是南音宮所在的城市,就不可能完全脫離江湖,而只要和武林扯上關(guān)係的,便很難在這場動亂中抽身。
除非他們能扳倒葉青陽。
短短一路,兩人已經(jīng)在心中重複了無數(shù)次這個理念:終結(jié)鬼畫皮的一切,還這江湖長久安寧。
更令人驚奇的是南音宮在當(dāng)?shù)厝诵闹械牡匚弧=碌谝淮螁柭窌r,周圍人一聽說他們是南音宮的客人,登時扯開話匣涌了上來:南音宮對於南郊百姓就像東流殿對於北漠百姓——那已經(jīng)是一種超越了江湖門派、而晉升到教派的存在。南郊百姓以南音宮爲(wèi)中心有著自己的信仰,而信仰的源頭便是南音宮宮主與他的妻子。
等一下……北辰殿的紅嵐玕殿守是唐欣樺的妻子?而且唐欣樺十六歲、紅嵐玕五歲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兩人收到這個消息時如遭雷劈。這是什麼奇怪的組合?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這兩人有什麼相關(guān)之處嗎?還有,唐欣樺到底幾歲了?他應(yīng)該是和梅糧新、江臨淵一輩的人,爲(wèi)什麼看起來和他們一樣正值弱冠年紀(jì)?
唐欣樺與紅嵐玕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類似於祭司與術(shù)士,每年冬末,南音宮的神臺上會進行盛大的祀風(fēng)儀式,屆時兩人會同時登臺,唱祝合舞,以求第二年開春風(fēng)調(diào)雨順。
“他們是雙生的神仙!”一名老婦這樣告訴江浸月。
“這世上真的有異能法術(shù)之流嗎?”馬車漸漸遠(yuǎn)離人羣,江浸月摸了摸鼻子,姑蘇微微一笑,“這種時候要問全知全能的青衣侯大人。”
“哎?!苯滦α讼?,“開宴,我們快到了,剛纔他們說的你聽了嗎?”他敲了敲車廂壁,“開宴?”
姑蘇撩開門簾看了一眼,突然道,“停車?!?
江浸月靠邊停下馬車,姑蘇探身進去一把按住重開宴的左腕,重開宴依舊保持著依靠軟墊的姿勢,對於姑蘇的擺弄毫無反應(yīng)。
他說過他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姑蘇按著重開宴的肩膀來回?fù)u晃。他怎麼會在行進的馬車中睡著?
江浸月進來,“怎麼回事?”
“脈搏很亂,呼吸很弱?!惫锰K朝他搖了搖頭,“我叫不醒他?!?
江浸月伸手按了按他的頸側(cè),“開宴!”他摸到了一手冷汗,重開宴的身體冷得像塊冰,江浸月鬆開了手,“姑蘇你讓開。”
姑蘇退開一些,江浸月?lián)P起巴掌正欲一耳光扇上去,重開宴一下睜開眼睛,“你要做什麼?”
兩人齊舒一口氣,重開宴眉頭微擰,模模糊糊的猜測到發(fā)生了什麼,“我睡著了?”
姑蘇心道睡著和昏過去還是有區(qū)別的,江浸月已收起架勢露出微笑,“嗯,我們快到地方了,接下來步行吧。”
“好。”重開宴手撐了下車廂壁,感覺身子莫名的發(fā)軟,“你們……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你有沒有哪裡不對?”姑蘇問道,兩人都關(guān)切的看著他。
面對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重開宴略顯尷尬,“沒有。”
江浸月乾咳一聲,“走吧,別讓南音宮宮主久等了?!彼е靹μ埋R車,低下頭低低的吁了口氣:現(xiàn)在要擔(dān)心的不僅是姑蘇的問題,開宴的身體狀況也在惡化,危難之時,他必須憑一己之力護住這兩個人……
他收握了下自己的右手。看來以後還是得練左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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