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惠自皇宮歸來令支侯府,已是申時三刻了。
源于他讓丁謐與韓龍帶部曲提前歸來的干系,家中諸人也早早做好了迎接他歸府的準備。
其實除了提前燒水與時時清除府前落雪外,也沒有什么好準備的。
因為早在天子曹叡遣天使前去鄴城勞軍時,也就是府邸更名為令支侯府時,管事孫婁就請示過王元姬,帶人張羅采購大量吃穿用度的物資備著,就等他帶部曲歸來過年了。
就連住在石泉松林那邊的孫叔,在得悉消息后也過來候著了。
他們的喜悅,不止是夏侯惠待下人很寬厚的原故。
也是因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隨著夏侯惠爵位晉升與功績愈發耀眼,他們這些下人走在街道上時,都能被旁人高看一眼。
所謂與有榮焉,大抵如此罷。
“六郎。”
“家主。”
剛翻身下馬,早就在府前候著的孫叔便步前來迎,孫婁則是幫忙牽馬,二人眼中臉上都滿是喜悅。
“天甚寒,孫叔何必在外候著?”
夏侯惠也笑容滿面,還出言戲謔道,“是擔心我連自家府邸都不認識了嗎?”
“呵呵~”
素來不茍言笑的孫叔難得展顏樂了幾聲。
示意孫婁將戰馬牽去馬廄后,他亦步亦趨在夏侯惠身側輕聲說事。
“家中一切安好,其他產業與事情也有序,待六郎那天有閑了,我再一一細說。”
“嗯好,有勞孫叔。”
“府邸更名時,宮中還賜下了許多資財,女君讓犬子處理,我便從中取了三成作小兒用度了。”
“此事孫叔不必言我,自專便是。”
“七郎數日前攜妻來過一趟,告知我等六郎已至孟津了。他似是有事尋六郎商議,翌日應再過來。還有,亭侯府的郎君很喜歡去疾小郎君,每個月讓人送些雜什過來。”
“嘿,大兄素來如此。”
“女君與小郎君現今在主屋那邊。嗯,去疾小郎君很健康很活潑,平日里最是閑不住,總喜歡在府邸各處亂竄。”
去疾~
自己都沒見一面的小兒,已經蹣跚學步了!
夏侯惠心中默念著兒子的小字,眼神有些恍惚,臉上的笑意也愈發明顯,連腳步都在不知覺中變得輕快了幾分。
孫叔也不再說話。
待穿過連廊繞過廳堂將至主屋前時,他才留下一句“水已燒好備下,六郎若沐浴隨時可去”就轉身離開了。
也讓夏侯惠腳步微微頓了下。
但最終他只是隨意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便大步走入主屋。
先看一眼妻兒以解思念之渴再去沐浴更衣罷,想來,她們也不會嫌棄自己的。
許久沒有踏足的主屋,沒有什么變化。
衣掛、茶幾、臥榻、藏書庋具、筆墨案臺、銅鏡梳妝臺還有那淡淡的茶香,正從支在紅泥火爐之上的升騰裊裊水汽的長喙陶壺彌漫開來。
他的細君王元姬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在午后煮茶。
主屋的變化也很大,大到讓夏侯惠才邁入就止步不前,靜靜的端詳眼前的一幕。
只見不施粉黛、不佩金玉的王元姬坐在茶幾前,幾上半卷半展著一竹簡,側邊是冒著熱氣的茶湯,應是天寒的關系罷,她那順著竹簡隨著細細看讀的視線緩緩滑下的手指,偶爾還伸去茶湯陶碗暖一暖。
而她的另一只手則是自然垂下,環抱著一依偎在她身側的小兒。
不用說,小兒就是她兩歲近三個月(出生即一歲)的兒子去疾,大名為夏侯乂。
隨意坐在皮草席上的小去疾,被白色狐裘裹得嚴嚴實實的,幾乎將整個身體都靠在母親身上,不哭也不鬧,雙手正捧著一蜜餞有滋有味的啃啜著,嘴角垂下來的涎線依稀可見,小家伙并不理會,兩只穿著虎頭鞋的小腳還很不老實晃蕩著,一看就知道他此刻心情十分閑愜。
出于散炭煙的考慮,茶幾的位置靠近窗戶。
光線從豎格窗欞偷偷漫入,斑駁的落在母子身上,蕩漾起了一種令男人心情變得很柔軟的光澤。
夏侯惠此刻的心情就很柔軟。
在尸山血海磨練出來的剛毅與在苦寒之地砥礪出來的堅韌,在這一幕溫馨的場景面前,潰不成軍。
這就是歸家的美好吧。
夏侯惠靜靜的看著,覺得近兩年在外的戎馬艱辛都消失了,更變得很有意義。
或許,是心有所感罷。
靜靜看讀竹簡的王元姬,腦袋微微怔了下,倏然就往門口看過來。
“呀!”
一聲半是欣喜半是驚訝的呼聲過后,她那原本恬靜的顏容,被喜色與淡淡的紅暈迅速爬滿,猶如花兒綻放那般絢麗,“夫君歸來了!”
她說著就想起身過來迎。
就是才雙手憑幾,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繼續坐好,將依偎在側小去疾拉起來,牽著緩緩步前,輕聲細語的說,“去疾,阿父歸來了。你先前不是一直鬧著要阿父嗎?來,我們過去。”
被牽著走的小去疾有些茫然。
時而昂頭看著阿母,時而抬頭看一眼夏侯惠。
他另一只手仍然將啃了小半的蜜餞攥得緊緊的,且還不停的往嘴邊送,啜一口又一口.
原本也步前的夏侯惠看到這一幕,不由失聲笑了出來。
王元姬也發現了,眉毛也愈發彎了。
待三人靠近,她便矮身半摟著小去疾,鼓勵道,“去疾,等一會再吃。來,叫一聲阿父。”
夏侯惠也矮身蹲著,心中的期待如潮水般洶涌。
此時他才看清了自家兒子的模樣。
除了鼻梁挺拔如他之外,小去疾的相貌特征都類似于王元姬。兩頰還略有嬰兒肥,肉嘟嘟的,在白色裘衣的襯托下尤顯粉嫩,讓人看著看著,就很想伸手去捏一把的沖動。就是不知道,隨著時間流逝,這小子徹底褪去稚氣,臉龐又有幾分類自己呢?
“去疾乖,快叫啊~”
在王元姬的催促中,小去疾倒是不再啜蜜餞了,但小嘴抿得緊緊的,只是兩只烏黑的眼睛盯著夏侯惠,有些好奇的打量著。
夏侯惠看著心中歡喜,伸手過去想摸一摸他。
卻不料,竟將他嚇得躲到王元姬的身后去了,待片刻后,還怯生生探出半個臉蛋來,繼續看著夏侯惠。
好嘛,這小子挺認生的。
“細君,不用催促了。”
出聲制止了王元姬對小去疾的慫恿,心情已然很是滿足的夏侯惠,笑容可掬的說道,“我才剛歸來,去疾認生也很正常,待到翌日或后日熟悉了,他就敢叫了。”
“嗯也罷。”
王元姬想了想也頷首莞爾,從身后拉來小去疾抱在懷里,讓夏侯惠看得仔細之余,還拉著他的小手去碰夏侯惠,以玩耍的方式消除父子間的生疏,嘴里也開始絮絮叨叨著。
“夫君有所不知,去疾膽子很大的,性子也很鬧騰。”
“自從開始爬的時候,就總想往門外去,有一次竟然連比他還高的門檻都攀過去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學會走路之后就更不得了了,只要一個不留神他就會悄悄跑開,還把自己藏了起來,我都找過他好幾次了。”
“還有啊,他會說好多話了,也認得了好多人。如義權每次過來,去疾都很開心的粘著,一口一個七叔的叫。”
“有一次我逗他,問他要不要隨義權去亭侯府那邊住,他竟然很欣喜,拉著義權就走。也是那一次他見到了大兄,吶,他的玉佩就是大兄給的。”
她以前話很少的,不曾有過絮叨之時。
但如今為人母之后,給自家夫君說及孩兒的趣事時,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夏侯惠靜靜的聽著。
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憐惜。
最終,忍不住將手放在她的腦袋上揉了揉,溫聲說道,“細君,這兩年苦了你了。”
王元姬的話語倏然就止住了。
須臾間,她覺得鼻子一下子就變得好酸。
才發現懷胎的時候,夏侯惠就領軍外出了,且夏侯惠少孤,自立門戶而居,也意味著她沒有翁姑妯娌的幫襯。孕期、分娩、嬰兒期、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孕育新生兒最艱難的那兩年時間,都是她一個人熬過來的。此中的艱辛苦楚,在夏侯惠一句寬慰與致歉之言面前猛然迸發,瞬間就將她積攢的委屈給全部勾了出來。
不過,她終究還是很堅強的。
誰讓自己夫君是一位將率呢,這種委屈是免不了的,她也必須要適應與釋懷的。
用力抽了抽鼻子,眼眶有些微微發紅的王元姬,抬手撥開了夏侯惠的大手,用略帶羞惱與嫌棄的語氣揶揄道,“臭死了!趕緊去沐浴了!”
“呵呵~好。”
夏侯惠笑呵呵的應著。
一時促狹心思起,又繼續伸手過來再次揉了揉她的腦袋,將她發髻都弄亂了少許。
就在這時候,王元姬都沒有對夫妻打鬧做出反應呢,小去疾搶先了。
“阿父!”
伴著一聲稚氣的叫喚聲響起,被啃了小半的蜜餞砸在夏侯惠的肩膀上。
對此,夫妻二人皆愕然。
待面面相覷之后,王元姬就很恣意的笑了起來,還用額頭去磨蹭著小去疾的臉蛋,將原本還氣鼓鼓的小子逗得咯咯直樂。
而夏侯惠則是滿心無語的搖頭苦笑。
他這聲阿父,是在罵我吧?
算了,就當是他叫我了。就算是罵我了,我也甘之如飴。畢竟就沖著他向自己砸蜜餞、勇敢維護母親這點,這小子就不孬!
“細君,我先去沐浴了。”
“嗯,好。燕服我也讓人提前放在那邊了,夫君不用再尋。”
“曉得了。”
走出主屋,心情暢快的夏侯惠大步往浴室而去。
這座天子恩令修筑的侯府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差強人意:屬實是太大了,從臥室走去浴室都要好遠。
所以,夏侯惠才入連廊十余步,便有返身折回來。
孫叔出聲喚他。
旁邊還跟著一人,是王肅的老仆,蘭陵侯府的管事之一。
外舅有事尋我?
該不會是今日我與天子作態,令他心憂,便向告誡我幾句吧?
“不想,是劉叔過來了。”
返回來的夏侯惠,沖著孫叔點了點頭,笑著與王肅的老仆打招呼,“是外舅有事尋我嗎?”
“見過郎婿。”
劉叔先行了一禮,然后從袖子取出書信遞過來,“這是我家郎君予郎婿的書信。郎君囑咐,讓老仆務必親自交到郎婿手中。”
“哦?”
微微挑眉,接過書信的夏侯惠頷首,“有勞劉叔了。”
“不敢不敢。書信已送到,宵禁也將至,老仆便先歸.”
劉叔的話語還沒說完,就帶著小去疾出來玩雪的王元姬給打斷了,“劉叔怎么過來了?是我父有事尋我嗎?”
“見過女郎。”
劉叔再次將方才的話語說了一遍,然后謝絕了挽留,在孫叔的陪同下出府邸而去。
待他們二人走遠后,王元姬眼中滿是好奇,“夫君,我阿父怎么算得那么準,知道你此刻在家中啊?”
“我入宮面君時,外舅剛好伴駕左右。”
夏侯惠好笑解釋著,舉起手中的書信搖了搖,“今作書信過來,也不知道是何事。”
“應是讓你我尋個時間過府一趟吧,畢竟年關將近了。”
隨口應了聲,王元姬不以為意,帶著小去疾繼續往庭院而去,“夫君快去沐浴吧,馬上就要暮食了。”
“好。”
片刻后,將自己泡在浴桶中的夏侯惠,輕輕將王肅的書信迭好封囊擱置在側,隨后將腦袋后仰而躺,闔目思慮了起來。
對于分自己食戶給丁謐封侯的請求被暫時擱置,他并不意外。
也沒有腹誹天子曹叡的不作為。
他只是在考慮著自己下一次上疏,在什么時候比較合適。
今歲就不用想了。
年關將近,不管天子還是公卿都很忙碌,他若是上疏只會討人嫌。
待開春之后,自己改職的任命就差不過該下來了。
所以,是在此之前還是之后上疏好呢?若是能大致猜到,除了中護軍外天子還讓自己兼領什么職責,那就好了!
嗯,還是先尋義權問問京師近況先吧。
是的,他并不在乎再次上疏,廟堂與天子能否如他所愿。
因為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已經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