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烏是松贊干布牙帳裡暖牀的女奴,這個吐蕃武士的話已經(jīng)是大不敬了。
沒等別人勸他,另一個火堆正和同伴說笑的諾阿莫聽了,站起身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一拳揮了過去打得他鼻子開花,“託塔,你胡說些什麼,公主殿下也是你能夠妄議的?”
託塔抹了臉上的一把血,只覺得眼前一片金花,他踉蹌著起身,朝諾阿莫撲了過去,“該死的黑胖子,你竟然敢打我,你算個什麼東西?不過就是學(xué)了幾句唐話,得了大相青眼,纔有了這趟差事,噶氏家族的黑奴,也敢欺到我的頭上來嗎?”
他倆個打了起來,旁邊有跟著起鬨的、幫忙的、跳著腳鼓著掌在那助威的,一時間,吐蕃營地雞飛狗跳。
等到祿東贊和恭頓幾個知道消息趕過來時,營地裡已經(jīng)打成了一片。
“放肆,”聽明緣由後,恭頓率先開口,訓(xùn)斥已經(jīng)被打成烏雞眼,鼻血直流的託塔,“公主是我們吐蕃未來的贊蒙,豈是你能夠隨便議論的?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話,你竟然膽敢胡編亂造?還不滾下去,領(lǐng)五鞭子罰。”
託塔這會兒酒已經(jīng)醒了一多半,再聽恭頓這麼說,諾諾不敢言,直捂著自己的鼻子哎喲叫喚著往外走。
祿東贊叫人攔住了他,對恭頓道:“五鞭子,恭頓副相不覺得少嗎?”
“五鞭不少了,再打多了只怕會影響他騎馬。”恭頓對鐵青著臉的祿東贊笑說,“況且他們不過是說了幾句醉話,不必當(dāng)真,走走,大相,咱們繼續(xù)去吃咱們的。”
“醉話?”祿東贊冷哼一聲,“招惹掃帚的是風(fēng),招惹烏鴉的也是風(fēng),自己拉弓射箭卻不知箭頭飛往何處?妄議公主,破壞唐蕃友好,這是什麼罪名?一句醉話,就算了?”
“那依大相的意思呢?”恭頓羞惱地說:“他們隨著大相來大唐迎娶公主,離家已經(jīng)一年多了,公主嬌氣,路途中時不時就耽擱,我們來時四個來月就到了大唐,這回去走了九個多月才過鄯州(今青海的西寧),從一個冬天走到另一個冬天還沒回到家。”
他撇撇嘴道:“照這樣看,只怕一年都到不了邏些(今拉薩),他們心裡焦急,說兩句埋怨話也是難免。我知道大相重規(guī)矩,可規(guī)矩好似絲綢的結(jié),該嚴禁也要放鬆些。”
祿東贊皺了皺眉頭道,“國法猶如黃金的牛軛,該輕饒也該嚴懲。他們今日妄議公主,若是輕輕放過,他日裡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這豈是打五鞭子就能揭過的事情?”
“唐蕃友好,公主以後就是吐蕃的贊蒙,是咱們吐蕃的王后,怎可如此輕待?”他指了指諾阿莫幾個,“就連他們都知道的道理,副相不明白嗎?若今日託塔議論的是赤尊朱蒙、芒妃她們幾個,副相也會當(dāng)成是醉話嗎?”
恭頓擔(dān)心要是處置了託塔幾個,會降低自己的威信,他死活擋著不肯,到最後索性耍起賴來,“託塔是我的人,要處罰也該我處罰,今日他喝醉了,明日再說。”
祿東贊不依不饒,“我是迎親的正使,又是吐蕃的大相,出門前,贊普當(dāng)著你們的面親口講了,一應(yīng)事由均有我定,今日託塔妄議公主之事必須嚴懲。”
桑布扎正好趕了過來,見他兩個要起衝突,連忙低聲勸恭頓道:“鳥兒若是與鷂鬥,就會羽毛滿天飛。今天這事是託塔不對,你縱然有心護他,也要分分輕重,贊普千方百計才求得大唐公主和親咱們吐蕃,若是被這事攪黃了,看贊普怎麼罰你。”
恭頓猶疑,“再高貴潔白的母羊她也是母羊,贊普難道會爲(wèi)了個女人,還是大唐的女人,寒了我這個老臣的心?”
桑布扎笑他,“咱們吐蕃人尊重健壯者,輕視孱弱者。母親尊敬兒子,兒子傲視父親。無論出入都是少者在前老者在後。贊普如今是太陽東昇,你我這樣的老臣是日落西山,能夠給咱們副相的位置,已經(jīng)是贊普的善意,你好意思倚老賣老?”
“爲(wèi)人臣子,該守的規(guī)矩還是要守的,你看大唐那些臣子哪一個敢對后妃無理?贊普一向喜歡效仿大唐禮儀,巴桑那年不是就因爲(wèi)調(diào)笑朱蒙被鞭撻至死嗎?這事兒要鬧到開了,恐怕你也脫不了干係,不如多打上託塔幾鞭子,讓大相消消氣,也給大唐那邊個交代。”
“巴桑不過是個王庭侍衛(wèi),豈能與我相比?”話雖如此,恭頓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低了個頭,對祿東贊施了個禮,“大相,今個我就聽桑布扎的勸,賣你個人情,由你處置他們吧。”
祿東贊也知道託塔這個吐蕃武士,其實是恭頓的家奴,恭頓一向自持勞苦功高,和自個不對付,若他一力護著,這場官司只能打回吐蕃請贊普定奪,當(dāng)下便按軍規(guī),讓人抽了託塔二十鞭子,其餘幫著他起鬨的那些,各打了五鞭。
雖說同意祿東贊處置託塔,但恭頓心裡並不服氣,回到營帳裡仍然氣狠狠的,“噶爾東贊這個吃裡爬外的,竟然向著那大唐的人。也不知道那文成公主給了他什麼好,讓他那般巴結(jié)著她。”
桑布扎勸他,“大唐的公主嫁到了咱吐蕃,就是吐蕃的人,你說這樣的話可不利於和睦,吐蕃有了文成公主,就和大唐親如一家,以後咱們習(xí)唐禮,尊唐法,穿唐服,雖遠在雪域高原,卻猶如長安。”
恭頓不滿的說:“那吐蕃還是吐蕃嗎?豈不成了大唐的附屬?就知道祿東贊那小兒不安好心,起先,贊普就是由他勾著對大唐起了嚮往,巴心巴肺的想娶大唐的公主,就爲(wèi)這,損耗了咱們多少人力物力,光寶石都獻了幾盒。贊普年輕,還不知道漢人的狡猾奸詐,以爲(wèi)他們嫁個公主過來,就是對咱們的好心。”
他坐在下來喝了口奶茶,臉色陰沉,“我不是捨不得個家奴,是擔(dān)心文成公主去了雪域高原,贊普會忘記了前兩次求娶時大唐對咱們的侮辱。像狐貍一樣夾著尾巴逃走,不如像豹子帶著花紋死去,你看看幾次求親,大唐趾高氣揚的模樣沒有?說什麼六難婚使,分明就是不把吐蕃放在眼裡,依我說,就該跟他們打下去,打的他們怕了主動獻上公主。”
“可咱們這次不是打敗了嗎?大家都不想再打下去了,要不是昆吾幾個以自殺相脅,要求贊普罷兵回,贊普也不會被迫撤兵並派咱們?nèi)ゴ筇浦x罪。”說著,桑布扎嘆了口氣。
“既然是咱們打敗了,就別說那麼多話,畢竟離家鄉(xiāng)遠,打下去糧草供應(yīng)不上也不是個事,倒是眼下,要經(jīng)過吐谷渾的境內(nèi),那弘化公主和文成公主同爲(wèi)姐妹,倘若哭訴幾句,算起咱們前年攻打吐谷渾的帳來,爲(wèi)難咱們,這幾千人馬可不見得能出去。”
“他敢?”恭頓拍案而起,諾曷鉢那個手下敗將他還敢爲(wèi)難咱們?他要是對咱們無禮,咱們就像前年那般燒了他們的帳篷,搶了他們的女人,殺了他們的男人,把他打的落荒而逃。”
桑布扎按著他的肩膀,笑瞇瞇的說:“坐坐。興許不會有什麼事,但副相你比噶爾東贊和我都要年長,有些事情就該想在前頭,那諾曷鉢從前就曾阻攔過大唐與吐蕃結(jié)親,要不是他,興許咱們頭一回就能將公主迎回來,如今要從他的境內(nèi)過,怎麼都得提防著點,他們搞破壞。”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奶茶喝了一口,“如今隊中有什麼大小事,都是噶爾東贊說了算,若是在此出了什麼差錯,雖說是由他擔(dān)最大責(zé)任,可咱們畢竟是副使,只怕贊普也會責(zé)怪,所以還是得事事想在前頭,謹慎從事才行。善於保護自己,纔不會招來災(zāi)禍。”
恭頓哈哈大笑,若有所思,“沒錯,若是公主在吐谷渾內(nèi)境內(nèi)出了事,大唐必然責(zé)怪,我們就正好將那些傢伙一併斬殺,讓吐谷渾從此成爲(wèi)吐蕃的地盤。到那時,贊普心頭高興還來不及,哪裡還會去管其他?萬一真有什麼事,也有高個子的噶爾東贊頂著,咱們就在火炭上燒鹽巴,整他個噼裡啪啦。”
桑布扎拿起一塊酥油遞給他,“你又不曾喝酒,說什麼胡話?聽懂了是耳的蜜餞,聽不懂是耳邊的風(fēng)。不管聽到什麼,都是你自個的琢磨,我可沒那個意思。公主來吐蕃能夠宣揚佛法,我是極爲(wèi)敬重的,願佛祖保佑她平平安安到咱們吐蕃。”
“斑馬身雖美,難當(dāng)好坐騎。”恭頓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說,“你十五歲時奉贊普之命前往天竺求學(xué),歷經(jīng)七年努力學(xué)習(xí)梵文、語法、詩學(xué)、佛經(jīng)……回來後又潛心研究三年,才創(chuàng)立了咱們的文字,難道你就不怕文成公主到了吐蕃,贊普受了她的引誘,讓咱們都說漢語用漢文嗎?”
桑布扎沉默許久方道:“贊普他不會的。”
“哼——”恭頓拖腔拿調(diào)地說,“就怕是希望託給頭上,頭卻被蟲咬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