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沒有人說話,只剩下笑和哭。君羽不知所謂的笑,君瑤捂住嘴唇的抽泣,君安白就那樣默默站在場中看著這一雙曾經天真可愛的兒女,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向君羽走去,她的無情劍已經入鞘,她站在嘴角還在抽搐的君羽面前,緩緩抬起手,然后,放在他的頭上。
她忽而笑了。
“原來你已經比我還高了,”她輕撫著他的發絲,“你六歲時候說一定要和我一樣高,就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
君羽似乎在一瞬間變成了呆子,就那樣愣在那里。那個片刻之前還用劍尖指著自己咽喉的人,現在卻在笑。君羽覺得這笑似乎在那里見過,也許就在他幼時的記憶里,也許,天下的母親對著自己的孩子都是那樣笑的。他本就只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和你爺爺像不像,因為我也沒有見過他,但你和你爹一定是不像的,至少他沒有你那么討人喜歡,”她笑著,眼里蕩漾著幾絲溫暖,“你下山以前的樣子倒比較像舅舅,他若還在世上,一定很愿意教你下棋,教你彈琴,他那個人向來喜歡這些。”
好像沒有準備給他反應的時間,君安白拉起他的手向藥房走去,路過門前時她也拉上了君瑤。這對兄妹此刻就像無知的小孩,任由自己的手被娘親牽著,帶向別的地方。藥房的藥味很濃,卻不讓人覺得難聞,他們就那樣走進去,然后來到一個小柜子前。這小柜子上有一把鎖,他們想起小時候頑皮想要打開過,被君安白訓斥以后就沒有再碰,到現在,連他們自己都已忘了。這性情忽然大變的女子終于松開他們的手,她將柜子的銅鎖扣在指尖,只輕輕用力,那銅鎖就已經被挑開了。
“也許你們很早就想看看了。”她帶有笑意地說著,然后挪開身子好讓他們能夠看見。
三塊木牌。分明從木頭的質地上看已經很有年月但卻顯得很干凈,顯然有人常常來這里打理。
但君羽和君瑤卻說不出話,他們之前被君安白拉著的手,此刻互相緊緊的握在一起。
那的確只是三塊木牌。
但那牌子上有字:
「
父花眸之靈位
夫無情之靈位
兄輕淵之靈位
」
他們死死地盯著這三塊木牌,然后看看君安白,而后再看看木牌。他們的眼神不停變化,最后也沒有停在哪一方的身上。
直到那熟悉的手關上了柜門。
“現在,七殺都是誰對你還重要么?”她看著君羽。
“我不知道,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的關心過,”這少年苦澀的笑著,“但我若聽人說起天下頂尖的高手和我娘的名字一樣,我一定會想知道的。”
“我也懂,就像將我從小養大的人忽然間告訴我花眸是我父親的話,我也很難說出話來,更何況那時我的境地并不好,”她的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意,但眼中卻已顯露痛苦之色,“當我知道我最信任的人從來都只是在利用我,我想要置于死命的人是我的生母,而我心里最后的兩個依靠一個已死,另一個必須和我以命相搏的時候,我是什么感覺?”
君瑤的淚已經滑落,她走過去摟住母親的手臂,君安白笑著拍了拍少女的肩頭,她畢竟是自己最愛的小女兒。她再看向君羽,他似乎要鎮定很多,也許人在連續經歷一大串的變故之后,就會習以為常吧。
“你們還很小的時候我常會做夢,夢到你們問我這些問題,但在夢里我從未答出來過,便是醒來我也從未想過,因為我覺得只要我們母子三人都好好留在這山上,那么所有的問題都不會發生。可笑我卻沒想過,兒子大了遲早要去外面看看,而以后的某一天,也許連女兒也是要嫁人的,”她伸出手安撫著身子有些發抖的君瑤,然后淡淡的笑,“你們就偶爾原諒我一次吧,畢竟這也是我第一次為娘啊……”
君羽沒有說話,他已實在說不出話來。到現在他才發現其實什么都不重要,他追尋著答案然后回到山上,無理取鬧的做著這一切,原來只不過像一個小孩子對自己的娘親胡亂發脾氣。而他的娘親不論是什么人都可以,在他眼里,只要她是他的娘,就已足夠。
“其實山下也并不都是壞事,”這少年終于露出了回家后的第一絲笑容,“我們可以沏壺茶,在前院好好聊聊。聊完,我就該走了。”
“是的,”君安白的笑看起來很欣慰,“男人應該要信守承諾才是。”
“娘……?!”君瑤愣著看看她的娘親。
他揮揮手,止住她的話頭。
“那我去燒水。”君羽說著走出門去。
她們并沒有等太久,君羽的動作很快。茶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香,仍舊帶著些許藥草味兒,君羽沏好三杯茶,然后安然坐下開始講述他的經歷。從偷偷下山到參加比武,再到后來在蜀中遇到青面鬼,他一點一滴的說出來,臉上始終帶著安寧的笑。
“教給那位姑娘劍術的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世上很少有人能夠把用劍的人分得如此清楚,”君安白咽了口茶,緩緩呼出一口氣,“其實劍和人本就不應該分開的,什么人就會用什么樣的劍。”
“也許吧,到現在我才明白,人有心,劍也有心。原來在這之前,我的劍從來就沒有劍心。”
“現在呢?”
“而今已有了。我的劍不會再有束縛,因為我已能夠明白什么時候出劍,什么時候不出劍。”
“你的確長大了,”君安白放下茶杯準備再續一杯的時候,她卻發現茶壺已經空了,“茶,已飲盡了。”
“是的,”他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本以為你會留我的。”
“你不會留下來的。”
“現在的確不會了。‘十年木生木,一夕花非花’,而今,花要歸根了。”
“什么時候路過我這里,花公子可以上來坐坐。犬子小羽生前一定很想成為公子這樣的人。”君安白笑笑。
“他既已過世,又何必還念著他,”少年微微欠身,“君夫人,告辭。”
“不送。”
化雪劍還是被白布包裹著,少年將劍穩穩的握在手上,似乎還在傳來陣陣溫暖。他的腳步并不重,連一只鳥都沒有驚動,但身后的腳步聲卻很清晰。他停了下來。
“我還在想你什么時候會來,”他轉過身,“因為你剛才一直沒說話。”
啪!
他的臉有些火辣辣的疼。他伸出手揉揉臉,還沒說話,另一邊臉上又是一耳光。他也不還手,默默閉上眼任由自己的臉發出響亮的聲音,在被打了五六次以后,他感到胸口忽地一沉,睜開眼時,來人已靠在他的懷里。她的綠衣還是那么顯眼,發絲上傳來的香氣依舊很好聞。
“你打夠了是么,”他摸摸她的頭發,“你知不知道我很疼?”
“我不管!”她死死的抓住他的衣服,“你就是個傻子!瘋子!混蛋!你回來了為什么要走!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姓君還是姓花,我不許你走!”
“我主意已定,你又何必留我。這個地方太平靜,本就不該屬于現在的我,我既然姓花,就該到山下那混亂不堪的世界里去,我手上的劍也不該被藏在連光都不見的小屋里。”
“那我也要跟你走。”
“你可曾想過這山上還有一個人。當她老了,累了,病了,是不是還需要身邊有個人給她捏肩捶腿,為她沏她喜歡的茶?”
她又已說不出話了。這個人實在太了解她,他說出的話讓君瑤根本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絕。
“那你呢?你就忍心不再看她?”
“我知道不論我在哪里,她一定是愛我的,一定是念我的,這就夠了。如果一個游走四方的浪子知道有人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事情?”
“那你們為什么還要這樣……”
“她已知道留不住我,而我的心里也再沒有想不通的事情。呵呵,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就會忘了自己還很年輕,好像我已是個三四十歲的人,”他笑了笑,將少女從眼前推開,“時候不早了,我再不出發就很難找到住的地方了。”
“你真的要走?”
“你知道這個問題沒什么必要。”
“那你一定要記得……記得回來看看,”她擦掉眼角的淚痕,勉強笑笑,“但花羽這個名字實在難聽了些。”
“的確很難聽。”他也笑起來。
山風又起,對于青峰山來說這已是常事。白衣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山上的空氣還是那么好聞。他似乎想要一次吸個夠,因為他也明白,這種氣息往后已很難聞到了。
“就叫花離亭吧。”
風再起,吹起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