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陸銘看向了篝火那邊幾名彪形大漢里最另類的一個,看起來是個瘦弱的年輕人,皮膚黑黝黝的,少了一條腿,拄著拐杖。
陸銘對他一笑:“老六,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年輕人本來全無表情,還是扒拉著牛肉塊,好似不知道陸銘正對他說話,可鐵塔似黑漢子卻眼睛瞪得像銅鈴,“你小子怎么知道的?這不可能!這個世界上,沒第三個人知道!”
年輕人臉上露出無奈之色,轉(zhuǎn)頭看向陸銘,微微一笑:“陸老板真是神通廣大。”雖然在笑,但有些勉強,更隱隱有著不安,因為他的身份,就如“黑老六”所說,這個世界上,不該有第三個人知道。
和年輕人一起烤牛肉的幾名彪形大漢都是瞠目結(jié)舌,看看年輕人,又看看那黑大漢。
顯然,他們也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和他們一起烤牛肉的,是八位頭領排名第六的神算子沈清沈六哥,好像是最早跟隨六爺?shù)模诎舜蠼饎偫铮蛄珉m然身虛體弱,甚至因為行動不便,開槍的力氣都沒有,但算無遺策,說話一向很有份量,其余七人,都有些怕他。
陸銘看著沈清,微微一笑:“沈泰生,安東臨海市人,家里排第六,因殺人被通緝,和忠仆鐵軍輾轉(zhuǎn)逃亡來此,對吧?”
沈清臉色變了又變,淡淡道:“我沒有殺人,我是被冤枉的!”
陸銘點點頭:“這么說,咱倆有點像。”
沈清冷哼一聲,自以為陸銘是譏諷他。
陸銘笑笑:“你很想知道,本來在這里不該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我是怎么知道的吧?”
沈清淡淡道:“陸老板能讓我死個明白也好。”又說:“陸老板的炮頭正對著我腦門呢吧?要說,以陸老板的心性,原本不至于這次見面就要我的命,但既然我底細都被陸老板盤的清清楚楚,是我失算了!看來我難逃這一劫。不過陸老板,鐵軍愚笨,也不會害人,我要現(xiàn)在給他求情,顯得我矯情,陸老板自己斟酌就是。”
陸銘看著他,輕輕搖頭:“伱雖然很自傲,自稱神算子,但實際上,這個世界,是很殘酷的,你千算萬算,也抵不過白花花的大洋,抵不過花花綠綠的鈔票,你的腦袋,也就值一萬紅鈔而已!”轉(zhuǎn)頭看向旁側(cè)臉色陰晴不定的李小耳朵,“李八,站過來吧!”
李小耳朵呆了呆,這和原本計劃可不一樣。
沈清看李小耳朵神情,咬牙點了點頭:“老八,我自問待你不薄,算了……”嘆口氣,“我就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小耳朵往后挪了幾步,并不說話。
陸銘笑道:“你這位忠仆,有一次和李八睡一起,喝醉了酒,無意中說夢話,家鄉(xiāng)口音說的夢話,也提到了你的名字,稱呼你為少爺,我叫人查了查,就知道是你了,你那殺人案,在當?shù)剡€挺轟動的。”
“你這王八蛋!狗雜碎!”鐵軍憤怒的瞪著李小耳朵,更回身走上幾步,噗通跪在了沈清面前,嘭嘭磕頭,“少爺,對不起,對不起!我答應你不喝酒的,可有一次,李小耳朵拿出好酒引誘我,真忍不住了!”
沈清輕輕嘆口氣,搖搖頭,“時也,命也……,不關你的事!”
“陸老板,快動手吧……遲則生變……”李小耳朵忍不住在旁提醒。
陸銘笑笑,“動什么手?壞人才會死于話多懂嗎?”
李小耳朵一呆,更驚異道:“陸老板,你要變卦?”
陸銘又是一笑:“什么變卦?你和我說的計劃?殺了黑老六,鐵軍是個傻瓜,你能控制住,你要做真正的黑老六,靠鐵軍發(fā)號施令,然后慢慢剔除異己,再率隊投靠我?但你回想下,所有計劃都是你主動獻上的,我可沒答應什么,但我承諾你了一句話,就是就算事情敗露,我也會保你周全!這話,我肯定說話算話!”
李小耳朵臉色陣青陣白。
陸銘又道:“站過來吧,回頭,我送你去東海,幫你隱姓埋名,有一萬元積蓄,夠買房買車了,再好好找個工作,只要夠努力,下半生也很殷實了,而且平平安安,比你現(xiàn)在刀頭舔血有今天沒明白的,要強了百倍。”
李小耳朵瞠目結(jié)舌,但眼見那邊幾名匪徒都要殺了他似的瞪著他,心下更是一顫,忙走上幾步,站到了陸老板一群人身后。
好在,這陸老板,看來倒真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不管怎樣,既然賣了天大秘密給他,也不會過河拆橋。
其實做這事,自己已經(jīng)拼著掉腦袋了,那一萬元交給了自己姘頭藏起來,就算自己死了,她肚里的孩子以后也有了依靠。
本也做好了,陸老板除掉黑老六后,順便將自己解決的最壞打算。
“你不殺我?”沈清看著陸銘,眼里微微有些詫異。
“我什么要殺你?”陸銘笑笑:“要殺你,本也不用這么費事,就說你的匪幫,我要其煙消云散也是很簡單的事,每人給他們發(fā)五千元,只要令他們相信,真能平平安安拿到這五千紅鈔,你看他們會不會馬上都下山投靠我?”
“為什么呢?因為匪,就算你怎么想有規(guī)矩,用道義束縛他們,但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都是為了口飯吃,只要有別的出路,大多數(shù)人,誰愿意做隨時可能掉腦袋的土匪?”
“你天天講道義,其實你的群體,又哪里有真的道路可以一直走下去,道路都沒有,又談什么義?”
“你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你從上山為寇的那天起,就讓你的忠仆頂在了前面,因為你知道,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果做匪首,根本就不可能鎮(zhèn)得住那些桀驁又有野心的兇徒,還是那句話,因為你知道,匪幫,是沒有道義的,本身就是破壞社會規(guī)則的產(chǎn)物,又還談什么規(guī)則?你做老大,別人比你更兇狠,一樣可以做老大。”
“而鐵軍,實則性子彪悍,槍法也好,到了這山區(qū)法外之地,就顯得足夠兇足夠惡,打架更沒有怕過誰,對吧?”
陸銘侃侃而談,沈清臉色變幻不定,最后,終于深深嘆口氣,“你說的是,陸老板,看來我終究還是低估你了。”
陸銘又看向了黑大漢,笑笑道:“在文明之地,鐵軍骨子里再桀驁也好,鋼筋鐵骨也罷,槍法如神又如何?但在文明之地,永遠是個仆人,很卑微,所以,那時候鐵軍忠誠可靠,也享受作為沈家下人才能享受到的尊重。”
“但來了這山區(qū)幾年了,鐵軍,你覺得,是這里好,還是文明之地好呢?”
陸銘微笑看著黑大漢。
黑大漢冷哼一聲,并不理睬陸銘。
“為什么,事事都要聽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家伙說呢?我是黑老六,我為什么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背地還要跟他畢恭畢敬的?”
陸銘笑笑:“鐵軍,我說的對吧?”
沈清愕然轉(zhuǎn)頭看向從千里之外追隨自己來到此地的,這個相依為命的仆人、兄弟。
黑大漢只是冷笑,并不言語。
“李八說,他對你們產(chǎn)生懷疑所以才找機會灌你酒不是偶然,是你幾次,不經(jīng)意間在他跟前漏了話風對吧?在你看來,八大金剛里,李八鬼心眼最多,又很兇殘狡詐對不對?”
“你覺得,李八知道內(nèi)情后,會干掉沈清而暗中控制你,因為你一直以來,裝的都很受用他唆擺的話,對吧?”
“但實際上,李八這個笨蛋,反而是你的卒子。”
李小耳朵此時也不可思議的看向黑大漢,這家伙,這般奸滑?!
陸銘又一笑:“不過,你還算有一絲良心,或者說,有一種天生的規(guī)則束縛著你,令你就算再怎么狠毒的計劃,也沒有過,你親手干掉你家少爺?shù)南敕ā!?
“所以,我留你一命,你不用等你安排的人了,現(xiàn)在,抱頭,走過來。”
黑大漢冷哼:“你……”
“噗”一聲輕響,黑大漢腳前,濺起一點黃沙。
陸銘冷聲道:“數(shù)到三,就是你的腦門,現(xiàn)在你蹲下,抱頭走過來。”
“一……”陸銘抬頭,做了個1的手勢。
“噗”的輕響。
“啊”一聲慘叫,黑大漢一個趔趄,半蹲在地,捂著小腿肚子,憤怒的瞪著陸銘,“你剛數(shù)一!”
陸銘笑笑,“對啊,所以我叫你三之前走過來,這一槍是擦傷,下一槍就真打你腿了,三就是腦袋了!”
說著話,又舉起手掌,就要做手勢。
黑大漢立時咬牙,抱頭蹲下,極為迅速的挪過來,踢起了陣陣黃沙。
孫伯走上兩步,輕輕伸手,按住他脖頸。
黑大漢猛地一驚,便覺被一座大山壓住一般,再動彈不得。
陸銘看向沈清,此時沈清呆呆的,滿臉的失魂落魄。
他身旁幾名大漢,也早被這變故驚得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陸銘淡淡的說:“老六,我要現(xiàn)在說,你已經(jīng)完了,黑老六匪幫馬上四分五裂煙消云散,你信不信?”
沈清苦笑回神,“不錯,你說的沒錯,所以陸老板,你想如何處置我?”
“但幾百匪徒,分裂成幾個甚至十幾個小匪幫,那就更難治理,也不是我所愿,所以,老六啊,我給你帶了一條道來,這條道上,才有道義可講!”
陸銘對他招招手:“老六,你來!”
此情此景,沈清心下苦笑,枉自己自稱神算子,現(xiàn)今完全被壓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拄著拐杖,沈清慢慢挪步過來。
陸銘又對劉思禮和何默君招招手:“思禮,嫂子,你們也來。”
劉思禮和何默君從頭到尾看著這驚心動魄的匪幫內(nèi)亂大戲,再看陸銘時,眼神已經(jīng)更是不同。
如果說,就算這位陸先生,只是什么新縣長的關系,來這里分蛋糕的,那么,只怕將來這龍崗縣的蛋糕該怎么分,都要這位陸先生話事了,包括那四大煤礦,怕是,也要變幻旗幟了。
何默君完全作聲不得,三子,是不是以前有一竅沒開,后來發(fā)高燒什么的,把這竅通開了,才變成這樣呢?看有的文藝小說,有這種故事情節(jié)。
兩人胡思亂想,依言走過去。
陸銘伸手間,黑頭從公文包拿出一些小本本和紅頭文件遞給陸銘。
沈清、劉思禮和何默君這時已經(jīng)聚攏到他身旁。
“喏,這是你們?nèi)齻€的委任狀,還有,關于西部礦區(qū)新區(qū)劃的縣公署文件。”陸銘笑著,將文件和小本本分給他們。
紅皮小本本,是縣公署的委任狀。
縣公署的紅頭文件上,是說因為西部山區(qū)匪患不絕,為了民眾安居樂業(yè),礦業(yè)興旺暢通,保護民眾抗拒匪患,是以,將西部各鎮(zhèn)統(tǒng)一調(diào)度,劃為“龍崗縣西平區(qū)”,開區(qū)公所,設在三沙鎮(zhèn)。
按照紅頭文件,這西平區(qū),距山區(qū)百里內(nèi),總共有西部十幾個煤礦小鎮(zhèn)組成,三沙鎮(zhèn)和涇陽鎮(zhèn)都在內(nèi)。
紅頭文件上,又有一系列人士任命。
劉思禮,被任命為區(qū)公所的區(qū)長。
又有一名副區(qū)長,叫杜德令,原本是一個煤礦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
又設區(qū)法院,首任法官何默君。
又有財稅所、政務所、警務所等等任命。
另一個紅頭文件,則是招降黑老六匪幫的文件,提出特赦黑老六匪幫之匪眾所有罪責。
任命沈清為西寧區(qū)警務所所長兼西寧區(qū)民團團總。
黑老六匪幫之向善匪幫,可酌情留十五人,入警務所為警員。
其余匪眾,次而向善者,留五十名入民團,以役代勞。
其余,發(fā)安家費,分散發(fā)去西寧各鎮(zhèn),重入民籍。
陸銘這時對沈清一笑,“老六,你的委任狀,和這第二份紅頭文件,卻是要你剿滅了老豺匪幫才生效呢,不然,招安你們,也沒有明目不是?當然,我的人會配合你。”
又道:“這向善者,和次而向善者,此次剿滅老豺匪幫的表現(xiàn),可作為第一考核。”
沈清沉默了會兒:“明白。”這些官員們馭下之術一向如此,空頭支票,便令人人奮勇。
“老六啊,這就是真正的道了,你雖然身有殘疾,但有了這紅印委任狀,這才叫根,也就不會有人覺得,干掉你就可以取而代之了!這就是社會秩序,是真正的規(guī)則。”陸銘看了眼沈清表情,又道:“還有,等東海的新設備過來,這邊的礦井會增加的,就算你那些被解散的兄弟,也都會有一口安穩(wěn)飯吃,不過,苦點累點是必須的了,那實在受不了的,你也幫不過來,好吃懶做習慣了你怎么幫?因為好吃懶做去做匪的,那么坐牢乃至殺頭,并不冤枉了他們!”
“你現(xiàn)在還有六個金剛,你看看怎么安排,召集他們議議,還是那句話,我的人,暫時聽你安排,今天凌晨你試了試他們火力對吧?應該對他們能做什么有點底。”
沈清苦笑:“如果我不答應呢?”
陸銘一笑:“沒看招安你的紅頭文件另發(fā)的嗎?你不答應,這紅頭文件,也就等于從來沒出現(xiàn)過。”
“實際上,我也沒有別的路選,只能答應。”沈清輕輕嘆口氣:“要說,你可以說是我的恩人,但這種牽線木偶的角色,我還從來沒做過,從來是我在后面拉線,而不是前臺的木偶。”
陸銘笑笑:“你以后就習慣了,其實,不用動太多腦子是一種幸福,我多希望有這一天呢!”
沈清呆了呆,本能就是想翻白眼,可心里,卻莫名對這年輕的陸老板,多了幾分好感,雖然,他是那么的神秘莫測,自己以前很自傲,但和他比起來,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頭腦是一方面,但正如他所說,自己這不是正途,所以,一群烏合之眾,人家都不用動手,拿錢都能砸死你。
陸銘又道:“剿滅老豺的事,要抓緊,老豺和市府警備隊勾勾搭搭的你應該知道,別等他也鼓搗下來什么委任狀,到時候就麻煩了。”
沈清輕輕點頭。
“老板,我別的就不多說了!”劉思禮終于抓到機會,湊到了陸銘身旁。
他是個聰明人,“陸老板”的陸字就去掉了。
他以前說是鎮(zhèn)長,實際這些煤炭小鎮(zhèn),和外地的行政村屬于一個層級。
現(xiàn)今,才真正是一步登天,有了八品的官級。
何默君也來到了陸銘身邊,很是驚訝,很是不可思議,更有些惴惴,“三子,我雖然以前上學是學法律的,但好多年沒碰過了,現(xiàn)今更不知道聯(lián)邦很多新法是怎樣的……”
陸銘笑笑:“聯(lián)邦法律,也到不了這里,還是要本地人,適當用聯(lián)邦法,加之本地鄉(xiāng)規(guī),找一個結(jié)合點,要真從外面來一個法官,不幾天,怕就得民變,而且,也沒人會愿意來!”
“所以嫂子啊,西寧一帶能不能恢復法制,就看你了。而且往大里說,咱們這是星星之火,將來龍崗,甚至整個黑山,再甚者,整個江寧省,法制之火,都是嫂子你先點的第一個火頭。”
“嫂子以前可是勇敢的不行,我父親你都曾經(jīng)頂撞,怎么,現(xiàn)在越活膽子越小了,這點挑戰(zhàn)就嚇到你了?”
看著說起“星火燎原”時意氣風發(fā)的陸銘,何默君又一陣恍惚,怎么也不能將三子和面前年輕人重合在一起。
輕輕嘆口氣,“三子,你真是變了很多,我也變了很多,看著你,想起我上大學時的理想,突然覺得很慚愧。”又道:“我會好好考慮的,總之……,謝謝你!”
陸銘本想說,大兄也會希望我這樣做,但想了想,這話咽回了肚子,自己說者無意,但聽者有心,別攪亂人家現(xiàn)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