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毒樹之果 (下)
那邊,站在趙勁松面前的陸銘,有些沮喪的搖搖頭,回頭走了兩步,到了自己席位前,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有一份,是趙勁松的證詞,他突然咦一聲,“那不對啊。”立時把法官和陪審員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他快走幾步到了趙勁松面前,“那么,既然你沒有得到車里有尸體的線報,僅僅是偶發(fā)的撞車,你為什么要搜查車輛的后備廂?”
趙勁松冷笑道:“因為他神色慌張,還不時看后備廂,所以有足夠理由懷疑車里有違禁物品。”
“證人請明確回答,這里的他是指的誰?”陸銘提高了聲音。
趙勁松冷哼一聲:“是趙元成,他神色慌張,還有,你下車后,同樣神色慌張。”
陸銘笑笑:“我當時看到你,并沒有神色慌張。而且,就算他和我神色慌張,你有沒有想過,是因為趙元成逆行撞到了你的自行車,你是警察,他和我才會慌張?”
趙勁松看著陸銘,淡淡道:“你自己也說了,你和他什么身份,平時見到我,怎么會慌張?僅僅撞車的話,你們會在乎我嗎?如果不是車里藏了違禁物品,而且,是嚴重犯罪的證據(jù),你會慌張嗎?”
李明軒松口氣,微微頷首,果然是年輕有為的警探,開始有些失態(tài),也是因為面對他特別瞧不起的陸銘,被陸銘質問很氣憤,思想轉不過彎。
也是,數(shù)遍武安城,如果沒了錢,有幾個看得起那廢物的?
實際上,這趙勁松反應是如此迅速,引用對方的話,用對方的盾,破對方的矛。
很高明。
陸銘微微一笑,點點頭道:“那么,你懷疑是什么違禁品呢?”
趙勁松搖搖頭,“那我不知道,但我憑借和黑幫人士打交道的經(jīng)驗……”
陸銘立時打斷他的話,“請糾正你的用詞,雙龍會是合法注冊民間社團,而且,龍大興僅僅是名譽理事,就算雙龍會里個別人有什么違法行為,也不代表雙龍會是黑幫,更不代表和龍大興有關!趙元成和我,就更不是雙龍會成員,你們警方最近的搜捕,也印證了這一點。”
趙勁松臉色更是輕蔑,譏諷的道:“好,我換個用詞,根據(jù)我對陸少爺你那些交往密切的朋友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車上的違禁品,一定非同小可。”
李明軒微笑,這個年輕警官,有前途啊,值得好好交往,拉進自己的圈子。
但看著陸銘背影,李明軒又升起一絲怪異感覺,這家伙,怎么突然伶牙俐齒真的像個律師了?雖然,他已經(jīng)失敗了,沒什么重點,更應對不了趙勁松。
看趙勁松用“陸銘交往密切的朋友們”代替“黑幫”,陪審團里很多人都會心一笑,顯然,他們越發(fā)認為陸銘近墨者黑,和黑幫在一起混的久了,遇到事情,采用極端殺人這種手段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陸銘看著趙勁松,“這樣看來,趙警官是違反警例的常客了,可以說,趙警官,對警例指引根本不在乎。”
“反對,反對辯方?jīng)]有任何根據(jù)的質疑證人的職業(yè)品格!”李明軒本來盯著陸銘思索,這時忙舉手反對。
“反對有效。”
鮑里斯看著陸銘還沒說話,陸銘笑笑道:“趙警官,按照警例指引,你可以用合理懷疑搜查趙元成的攜帶物品,如果懷疑的理由充分,也可以搜查同車乘客。“
“但是,既然沒有人事先舉報,也并不是警方的部署,你本來是處理私人事務,既然懷疑車上有嚴重違禁物品,警例指引你,要求你這時候,該怎么做呢?”
趙勁松冷冷道:“要求我們必須兩人在場,且申請法院的搜查令,但是,你和趙元成交往密切的人士成分復雜,當時僅僅我一個人,如果還要去申請搜查令,我擔心車里的違禁物品會被調換,這不是沒有先例,所以,我們一線警探做事情,會有一些從權,法庭也認可這一點。”
“你是說,警例指引并不是全部,還有灰色地帶,你們也應該實行灰色地帶的規(guī)則。”
趙勁松琢磨了一會兒,點點頭:“可以這么說。”
陸銘笑了笑,“但是,事發(fā)地距離老城巡捕所僅僅幾步遠,你完全可以吹警哨請求支援,何況,這種特殊情況,你也可以要求該車輛隨同你前去警署,然后申請搜查令,這已經(jīng)屬于法庭特別從權對警探們的體諒了。”
“所以。”陸銘看向鮑里斯,“庭上,我認為,正是這種所謂灰色規(guī)則,導致了很多不公平,從法律上,默認警權有灰色地帶,才使得一些目無法紀的警探突破這些灰色地帶,就如同本案,明明是滿足條件,可以按照警例指引合法搜取證據(jù),但這些警探已經(jīng)習慣無法無天,所以,可以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對民眾非法搜查。”
“不僅僅是我,所謂的有很多品流復雜朋友的人有這種遭遇,普通公民,同樣時常被這些不法警探騷擾,而且,對無權無勢的普通公民,他們更不會客氣!”看向陪審團席,陸銘道:“我想,很多人,都有這種遭遇,被警探無端端喝罵,搜身之類,或許,只是因為我不想他插隊?就會被他馬上按倒,搜身騷擾!”
一些陪審員聽得入神,默默點頭。
李明軒漸漸覺得不對,猛地站起,“反對,反對辯方和陪審員直接對話。”
“我并沒有和哪個陪審員對話,不是嗎?”陸銘笑笑,看向鮑里斯,“庭上,我認為,警權的灰色地帶,正是導致一些不法警探肆意妄為的原因,如證人席上的趙警官,是名很優(yōu)秀的干探,得到過很多嘉獎,甚至被譽為本縣的警隊之星,將來的前途無可限量。“
“可就算是這樣一位優(yōu)秀警官,卻對違反警例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庭上,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了。”
終于等陸銘說完,李明軒立時道:“我認為,證據(jù)確鑿的情況下,這時候再爭論證據(jù)是怎么來的,沒有什么意義。”
陸銘看了李明軒一眼,“很大的意義,但是控方,你不懂,我想,鮑里斯法官會懂。”
“就在幾個月前,帝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剛剛駁回了一樁殺人案的死刑判決,就是因為里面一些證據(jù),涉嫌搜證的過程中存在違法行為。”
李明軒呆了呆,有這樣的案子嗎?
北方四省情況特殊,有很多本地的傳統(tǒng)習俗、傳統(tǒng)法規(guī),帝國法律到了這里,也有很多入鄉(xiāng)隨俗之處,比如,人口的買賣,北方四省就都認可,而帝國法律中,百年前已經(jīng)廢奴,除非是來自南方酋長國的黑奴,不然,不存在奴隸一說,黑奴,并不被認可為自然人,更別說公民權利了。
所以,帝國最新的法律動向,北方四省的法律界人士并不那么敏感。
鮑里斯看著陸銘,點點頭道:“不過,聯(lián)邦最高法院駁回的案件,并不是因為該案的關鍵性證據(jù)屬于非法搜集,主要還是控方證據(jù)不足。”
第一次,在北方遇到對帝國聯(lián)邦法律變動這么清楚的人,鮑里斯有些意外,甚至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
平常很多時候,和自己的同事,或者哪怕李明軒這種省城讀過大學的新晉法律專業(yè)人才談論,都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
陸銘看著鮑里斯,“但性質是一樣的,庭上,不管非法證據(jù)是不是關鍵性證據(jù),我們都應該排除,而且,我認為,越是關鍵性證據(jù),越應該合法取得,若不然,警探們嘗到了甜頭,這樣做便可以破案,便可以立功受賞,他們會越發(fā)大肆侵蝕公民的合法權益,會制造很多冤假錯案,非法的關鍵性證據(jù),可以說,就是毒樹之果,看起來很美味,但真的當做美食的話,我們的司法就會漸漸腐朽,警權無限擴張,最終,所謂法律,會變成擺設。”
鮑里斯點頭,沉思著。
李明軒搖搖頭,這貪得無厭的老家伙,又想借機會敲竹杠么?
站起身,“庭上,我請求回到正題。”
陸銘點點頭,“我就是在說正題。”看著鮑里斯,提高音調道:“所以,法官大人,按照趙勁松警官的陳述,我有充足的理由認定,主證據(jù)甲、乙、丙屬于非法而來,我請求排除這些非法證據(jù)!”
證據(jù)甲、證據(jù)乙、證據(jù)丙,就是后備廂里搜出的尸體和水果刀、狗毛等兇手留下的痕跡。
如果這三個關鍵性證據(jù)被排除,那么這個案件就會不復存在,等于尸體之類,都沒被發(fā)現(xiàn)。
兇案又哪里還存在?
旁聽席和陪審員席,隨著陸銘鏗鏘的話語,立時嘩然。
李明軒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身:“庭上,辯方現(xiàn)在所說,和本案無關,理想主義,從來不是法律的真諦,尤其是刑事案,血淋淋的人命,每一個案子,都是無比血腥和丑陋,而不是我們在法庭上風輕云淡的喊喊口號,案子就變得不再重要,亡者家屬的悲痛就已經(jīng)微不足道,亡者臨死的痛苦慘叫和殘酷的折磨,就并沒有在那黑暗的地下室無助的存在過?”
指了指陸銘,咬牙道:“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陸銘是殺人犯確鑿無疑,如果僅僅因為搜證過程中有一些小瑕疵,就要放過這殺人犯,這叫公平公義嗎?這不叫,這將是法律的恥辱!”
旁聽席和陪審員們,被李明軒含著熱淚的陳述所感染,又紛紛點頭。
是啊,如果這個案子,就因為搜捕證據(jù)的程序出了些問題,就放過殺人犯?那成了什么世界?
陸銘心下也點點頭,李明軒說的,也很有道理,自己也不是不認可,海洋系和大陸系法律,有各自的優(yōu)缺點,但這個世界既然是海洋系律法,那自然該實行海洋系法律的規(guī)則。
看著鮑里斯,陸銘淡淡道:“辯方很善于影響陪審員的情緒,但法律就是法律,法律本身就是丑陋的,只有丑陋的事務,才需要法律來進行評判,感性,恰恰是法律的敵人……”
再不講究風度的李明軒立時打斷他的話,“好,我們就談法律,既然帝國聯(lián)邦法院的大法官們,也并沒有排除過關鍵性證據(jù),哪怕該證據(jù)涉嫌非法而來,我們有什么理由標新立異?!”
“這并不是標新立異!”陸銘平靜的看著他,“很多判例本來就不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做出的,本案,為什么不能作為毒樹之果的第一個案例,作為帝國法律界,第一個排除非法關鍵性證據(jù)的案例?我相信,這將是一次里程碑似的判決,是開創(chuàng)帝國法律理念進入新時代的號角,這個案例,將會成為帝國指導性案例,更會記載進入史冊,成為以后所有法律專業(yè)人才必修案例之一,從而永遠被人銘記!”
鮑里斯聽著,眼睛越來越亮。
帝國法律側重案例,如果真有引導時代的案例,那真是會青史留名了,該案的法官,幾十年,上百年后,也會在法律學院的教材里出現(xiàn)。
李明軒看到鮑里斯的表情,猛地一呆。
突然一個殘酷的可能性在心頭閃過,這個案子,真可能輸嗎?
從案子本身來說,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輸。
卻不想,陸銘這個不學無術的家伙,莫名其妙挑動了鮑里斯的G點。
這個貪得無厭的老頭子,愛美色愛金錢,但這些,遠遠不如他沽名釣譽特別在乎的名聲。
如果案子真輸了,史再新署長會怎么想,那可想而知。
其實,就在剛才,李明軒雖然意識到危險,用了全力,慷慨激昂的演講,令陪審員們動容。
但他也沒想過,這案子會輸,但現(xiàn)在,看鮑里斯的神色,顯然那些美女金錢,此刻變得微不足道。
心里彌漫著巨大的不安,他想說什么,鮑里斯卻做個手勢,和次席法官以及書記法官小聲商議起來。
李明軒看向陸銘,卻見陸銘也正看向他,這個曾經(jīng)的糊涂蛋,此刻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就好像,夜空中的明亮星辰。
李明軒滿心困惑,想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個糊涂蛋,到底是怎么了?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心里猛地一驚,是了是了,他開始攻擊趙勁松和趙元成的關系,攻擊他們預謀。
實際上,就是為了引出,兩人沒有關系,所以,車禍是偶發(fā)事件,這樣,僅僅因為小小的碰撞,趙勁松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打開對方轎車的后備廂,那就屬于非法搜查。
也就是,陸銘從最開始,就是目的明確,打非法證據(jù)。
他前面的論調,明顯是個陷阱,讓控方完全中招,反而拼命證明沒有線人,沒有密報,否則變數(shù)就太多了,案子有可能會向栽贓陷害的方向發(fā)展。
這樣,卻等于證明了證據(jù)來自非法搜查。
可是,真是他一早就預謀的?一切都盤算好了?!
這怎么可能?李明軒呆呆的看著陸銘,這一刻,陸銘到底為什么突然變得自己不認識了,好像比案子的輸贏,更加的重要。
旁聽席的史再新署長,看著發(fā)呆的李明軒,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明顯案子隨時可能輸?shù)簦麉s蒙了的樣子,根本不知道做什么來補救。
哪怕,打斷法官們的合議呢?
史再新的臉色,沉得可怕。
“不是,我,我事先在警署,確實接到了一個匿名密報電話,但我立功心切,又不知道是不是個惡作劇電話,不能貿然得罪雙龍會……,所以,才想去確認下……”趙勁松顯然也意識到情況不妙,臉如土色,結結巴巴的說。
陸銘一呆。
是了,打電話的,肯定便是殺死龍大興并陷害自己的幕后黑手。
要不要問下去,如此,便可能多了解那幕后黑手一些端倪。
但,這是個雙刃劍,又可能將案情引向未知的方向。
一瞬間,陸銘心里轉過無數(shù)念頭。
不過,趙勁松只要人還在,總有機會有辦法套問出真相。
咬咬牙,“庭上,控方最主要證人突然在宣誓后更改口供,我現(xiàn)在嚴重懷疑該證人的誠信,請求排除非法證據(jù)并撤銷證人趙勁松的一切證詞!”
鮑里斯看著趙勁松搖搖頭。
“當”,他敲響了木槌,“經(jīng)合議,本席裁定,主證物甲,主證物乙和主證物丙,為非法證據(jù),在本案中予以排除!”
旁聽席、陪審員席一片嘩然。
陸銘立時道:“庭上,辯方請求撤銷編號為武安953447的案件,因為控方證據(jù)不足。”
尸體都沒有了,污點證人口供里也并沒有目睹龍大興被殺,案子自然不復存在。
鮑里斯點點頭:“裁撤此案,控方可以等搜尋到新的強有力證據(jù)后,再重新提起控訴!”
沒有輸贏,也就不需要陪審員投票,而是直接裁撤,所以,也不屬于一案不二理,因為直接裁撤,只要控方找到新的有力證據(jù),還是可以重新進行控訴的。
但問題是,新的有力證據(jù),哪可能找到?除非陸銘突然自己承認自己殺了人。
鮑里斯落槌的一刻,對陸銘點點頭,心說這年輕人有前途,有想法。等這個案子平息下去,倒要和他聊聊。
而且,殺人的事,看來,真的有些隱情。
如果他真是清白的,或許,收他作為自己的衣缽弟子也不錯。
甄氏迷迷糊糊的,謝文全跟她說恭喜的時候,她也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看陸銘和謝文全擁抱,好像在說這案子贏了。
甄氏輕輕動了動有些發(fā)麻的小腳,終于不用被關在法院的單間禁閉了,這幾個月,太難熬了。
那邊,興奮無比的謝文全用力抱著陸銘,拍著陸銘的背。
心里,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竟然,竟然在這小城,遇到了個天才辯護師。
整場看下來,根本不是什么高人指點能打的官司,那些巧妙之處,都需要臨場發(fā)揮,需要天生擁有法庭勝負瞬間的嗅覺。
這案子,贏得太巧妙了,在帝國法律界,不分南北,這場控辯交鋒都可以說是經(jīng)典對壘了,辯方各種陷阱,加上對法官,對控方心態(tài)的把握,簡直到了登峰造極。
反而控方最想影響的陪審團,辯方從開始,就沒有考慮過。
謝文全興奮之下,力氣用得有點大。
抱得陸銘一陣胸悶,不由咳嗽起來。
心下苦笑,自己這小身板啊,真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吧?
突然,感覺臉上有些異樣,卻是兩道噴火的目光正射過來,正是那秀麗無比的女警官韓安妮。
陸銘無奈,只能當看不到。
想不到,自己的初戀,在這個世界,會和自己,是這么個關系,簡直可以說是孽緣了。
另一方,李明軒面如土色,回頭看向署長史再新。
史再新已經(jīng)起身,看都懶得再多看李明軒一眼,留給李明軒的,是即將火山爆發(fā)一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