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潔很喜歡紅木家具,倒不僅僅是出于增值保值的立場。她曾經有幸去一個朋友家做客,朋友的父親,算是古典家具的收藏愛好者。當她走進那間布置著中國古典家具的房間時,心情頓時變的輕松,那些精美的桌椅、床榻中,似乎能感覺到有一種濃郁的“韻味”撲面而來,一洗現代社會的浮躁心情。
后來,她曾經專門留心過這方面的信息。
古典家具是立體的歷史,每一個符號都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它就像中國人的文化dna,在中國人眼中,不但能直觀地看到優質的選材、精良的做工、精美的雕刻、高雅的設計,也能感受到中國千年文化的精華———儒、釋、道思想的交融,這就叫做“載道于器”。
儒家講求的是穩定和秩序,因此,好的家具都是超穩定結構,“百年不倒”,你花紋再活潑,雕刻再復雜,都是在一個穩定的結構內發揮,而不是漫無目的地張揚個性。
它的用料,比如一張椅子,從最粗的地方到最細的部位,粗細變化井然有序,絲毫沒有對比過于強烈,或者變化過于劇烈的地方,猶如一首優美的樂曲,按照一定的韻律逐漸變化,充分體現了儒家追求的“君臣父子”的秩序感。
明式椅圈和扶手的主要走向是趨于收縮的,成為一種內斂的態勢。而明式家具中的拔步床猶如建筑一樣,有廊,有便所,緊緊地包裹著內部空間,顯示出對于“禮”的尊崇。
這種沉重和封閉的感覺,似乎與道法自然、禪講頓悟并不統一,但是,中國古典家具就是這么神奇,把三種思想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道家崇尚自然,中國古典家具的制作工藝特別講究本色。特別是明式家具,所采用的硬木材料都具有美麗的花紋和色澤,顯示出自然色調,呈現一種令人舒適的感覺,體現了對自然材料的崇拜。
在制作工藝上,古典家具上都有一定的縫隙,不了解的人認為這是粗陋的象征。其實,中國古代工匠早就發現了干縮濕漲的現象,如果用鐵釘固定,用膠粘住,家具很快就會變形損壞。聰明的工匠利用燕尾穿帶,將木材巧妙地穿在一起,留出了讓它自然變化的伸縮逢。在一個穩定的框架內,木頭可以按照它的性質隨意變化,這就是“道法自然”。
至于禪宗,則為中國古典家具注入了“空、靜、素”的哲學意味。中國文人書齋多半也有禪室,人們可以在其中靜靜觀照內心世界。適合這種審美需求的家具,自然也充滿了“禪”的韻味。比如用竹、花鳥、山水等作為文飾。即使是動的東西,也能將其符號化,如“團龍”,一條張牙舞爪的龍變成團龍,就顯得靜雅、平和。
那時候,這些古典家具對她而言,猶如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縱傾家蕩產,亦換不來一張桌子,或是一張床。
人生的事,真的說不清楚,生命的奧秘,已身從何而來,人是否真有靈魂?便是她兩世為人,卻也猶如霧里看花,稀里糊涂一團漿糊。
她只知道,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親近、甚至擁有這些曾讓她魂牽夢縈的古董家具的機會。
好的東西,自然價格不菲,兩千塊錢,就現在而言,絕對讓人當天價看,可相對于十幾二十年后,這套家具升值到幾百上千萬而言,又實在很便宜。所以她并未猶豫,哪怕因此惹丁老爺子生一肚子悶氣,也堅持付出了兩人身上所有的錢做訂金。
從丁老爺子家里出來,大山一路上都未出聲,董潔偷眼瞅瞅,但見他一臉平靜,看不出喜或怒。
“哥!”
自家門前,她站住了,心里盤算著,如果大山再這么沉默著不與她講話,她就站這兒不動了,直到他投降為止。
大山自顧自把自行車推院里放好,方回過身來牽她的手,“怎么不進屋?走吧。”
他的手很有力量,隱約又有著一股擔心弄痛她的溫柔,與從前并無兩樣,董潔放心了。
大山感到頭疼,頭很疼,很頭疼。他不知道該怎么跟董潔談買古董這事,在丁老爺子面前信誓旦旦說要狠狠批評董潔,事實上,他做不到。
他并不反對買古董這事,就像丁老爺子說的那樣,盛世古董,他能理解,尤其現在的環境也允許,而且他自己慢慢也喜歡上這些有著悠久歷史的老東西。每每把玩那些精美的瓷器,都為那種清雅脫俗的美而動容,以至于他常常會害怕,害怕自己會被這無匹的美迷的走神,而不小心松了手,打碎這來自歷史深處的精靈。
工作學習的閑暇,他常常在自家的古董收藏中流連,也常常把它們放在耳邊,有時候,恍惚中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時光,聽到來自時光之外的歷史亙古久遠的回音。他們過往的主人,也曾經文采風流、智計一時無兩,或者叱咤風云、名傾一時權傾一世,或者是一位初識風情的女兒家,或者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年,誰知道呢,反正他們已經走進歷史深處,縱然是繁華盡享,到底成煙云。每每想到這些,他人對自己的夸贊,飯館尤其是服裝廠帶來的巨大經濟利潤,這些值得驕傲的成績,都不能再令他動容,讓他得以站在距離外,冷靜的審視自己,告訴自己:你沒什么好得意和自滿的,你只是個小人物,縱使他日,再做出更大的成績,你,也不過僅僅是個普通人,是人生的過客。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生命中很多東西是怎么也留不住的,比如純真。也許是早年生計所逼,也許是近年來經歷的事太過波折,更或許是個性使然,他的思想,早已遠遠拋開了同齡人,再也尋不回孩童的天真,和少年的無憂。太過清醒的人,總是與寂寞孤獨相伴,一如歷史上那位自投泊羅江的屈原屈大夫,和感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陳子昂。
他一直很慶幸,慶幸自己身邊,始終有董潔相伴。每當他感到疲累的時候,回過頭,總能望見一雙盈滿笑意的眼睛。明明只是個孩子啊,眼睛里卻有一種能夠包容一切海一樣的溫柔,于是,所有的疲乏,如潮水般飛快逝去,他又可以抖擻精神,仿佛有無窮精力般投入工作學習中了。
他這邊自顧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那邊董潔等得有些著急了。
“哥,”她拽拽他衣角,“我還在等著呢。”
“等著?”大山回過神來,“等什么?”
“等你批斗我啊。”
大山溫言道:“你認為自己做錯了么?”
董潔搖搖頭,很堅決,“不,我不為我做的不對。那套家具,兩千塊錢,值!”
“可是,哥哥覺得你做的不對!”
大山把她抱到自己膝蓋上,點點她不自覺撅高的雙唇,道:“兩千塊錢,是不少,不過哥哥不是嫌你一下子花這么多錢。像丁爺爺說的那樣,明明可以一千塊買的東西,為什么你把它變成了兩千塊?買東西最不該同人斗氣,你想想,為了爭口氣,多花一倍的錢,是不是有點冤?”
“呃,這個呀。”董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承認自己太過心急,忽然看到一套夢寐以求的古典家具,而小販著急出手,拆開來賣,一時有點忘形了。她保證道:“我以后不會了。”頓了頓,再道:“那,那套家具的事兒……”
“明天我同你一起去,既然你那么喜歡,反正訂金也付了,咱們就把它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