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戲臺粉墨,此間天然(十)
眾人看完“尋夢”這場戲后,只見瘦高經理走來,恭請五人移步雅間,準備開宴。
《牡丹亭》五十五場戲,全本演完得分兩天時間,哪怕是現在流行的刪減版,也有九個多小時,即便是觀眾坐得住,演員也受不了,所以白聞玉約戲的時候,也就只定了幾場著名的戲碼,等吃完了飯,幾人要是樂意,還能再回來接著看。
五人被經理帶到了一處古色古香的偌大雅間之中,待到坐定,會所的服務員端著菜盤魚貫而入。
沉陳會所提供的大閘蟹,俱是蟹身不沾泥,養(yǎng)殖了三年以上的母蟹,個頭都在四兩以上,之所以剛才白聞玉對曹艾青說火候不到,完全是因為螃蟹是等人齊了之后才開始做的,雖然大閘蟹做法簡單,但這種個頭,起碼也得先大火蒸15分鐘,然后燜個10分鐘以上才行。
當然了,一桌宴菜自然不可能只有這個,何況這還是一桌充斥著秋末況味的蟹宴。
其實在此之前,服務員就已經送上了五例「魚子醬蟹粉燴官燕」作為頭前小菜,粵菜廚師本就善用貴價食材互作搭配,例如這之后,又上了一道「蟹粉配鮑魚」,這完全是一道兇殘又強勢的組合,那鮑魚泡發(fā)之時用到了冰片糖,鮑魚自帶甘甜,配上蟹粉當真是滋味無窮。
港城這地兒啊,雖以粵菜為主,但作為欣欣向榮的港口城市,豐富的食譜亦是反映了這座城市時下的氣質,宴上準備的開胃甜品也是以蟹為主,但卻是一道新式菜,名叫「牛油果醉蟹沙律」。
原產美洲的牛油果配合本土的大閘蟹,兩樣看上去完全不搭調的美味,竟產生了最有趣的化學反應,討喜的綠色牛油果里包裹著醉過的鮮美蟹肉,再淋上特質醬料,一口下去,牛油果的軟糯、蟹肉的香甜、共同在嘴里迸發(fā),讓人瞬間幸福感爆棚。
不過螃蟹這玩意兒嘛,吃的還是那種扒皮拆骨的樂趣,至于吃法,分“文吃”與“武吃”兩種,這種場合,自然會選擇前者。
服務員依次擺上錘、剪、勺、針、刮等銅制的“蟹八件”,螃蟹性寒,所以一旁早已倒上了溫好的上等黃酒,配合一桌裝點精美的菜肴與雅間古樸環(huán)境的映襯,確實讓人體會到了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在飲食上獨有的美學韻味。
賀天然對于這些工具自然是駕輕就熟,他的父母就更不用說。
曹艾青是港城本地人,從小像螃蟹這類湖海里的東西也沒少吃,所謂的“蟹八件”她家就有一套,但幾乎很少用到,畢竟平常人家吃個螃蟹,哪需要那么麻煩呢?
所以,她也只用了一把剪子與一雙根筷子作為了吃螃蟹的輔助。
反倒是溫涼的表現讓賀天然有些意外,他本還想教一教自己的女朋友這些東西怎么用,但沒想到姑娘用起這些器具來還有模有樣,雖然動作略顯生疏,但起碼知道工具各自的用途,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你們老家吃螃蟹不用這玩意兒吧?你從哪學的?”
賀天然好奇問道。
溫涼得意地用剪子剪掉一支蟹鉗,然后挑挑眉,輕聲說:“劇組里的禮儀老師教的唄,未來的時候接過一出宮斗劇,那時我剛出道,沒什么名氣,所以劇情里皇后主持的蟹宴,暗地里下毒使壞的爭寵妃子就是我!”
說罷,她將蟹鉗里的肉挑了出來,放進賀天然的碗里,嘴里故意拿腔補調地說著臺詞:
“不到廬山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皇上您別愣著了,快吃吧,要是等會身體有什么不適,可以用鹽水催吐喔~~”
“……”
這個鬼靈精!
賀天然聽完是哭笑不得,最后是臉上憋著笑,將蟹肉送進嘴里。
兩人的竊竊私語隱約地傳到了坐得最近的賀盼山耳里,雖然就聽清了一個大概,但愈發(fā)覺得溫涼這丫頭真是個妙人兒,但其中為難的地方,也是這里。
賀盼山之前告誡賀天然,溫丫頭不適合他,就是因為他的性格太悶,太被動,遇上這種明艷開朗的女孩,很難招架得住,別人對他好,他是很難分清別人只是玩兒,還是真的愛他,到時只能被人牽著鼻子走。
而當初沒有再進一步的阻攔,是因為賀天然即便是栽在溫涼手里,對賀盼山這個父親來說,說到底也不過是讓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吃一虧,長一塹的小事罷了。
然而他并沒有想到,這件事會導致多么大的后續(xù)影響……
當然了,萬幸的是這種事情并沒有在這個世界發(fā)生過。
這一年來,賀盼山看著賀天然違背自己的心意,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他氣憤之余又有些感慨,因為他看到了一些在賀天然身上,從沒看見過的閃光點。
他不需要自己庇護是真的,靠自己的能力考上電影學院也是真的,兒子喜歡跟自己這個老子對著干,可每一步走得都很踏實。
從當初賀天然分手開始,知道他轉了性子去酒吧打工存錢,報藝術培訓班,后來參加藝考、準備高考、以優(yōu)異的成績上岸,再到如今可以振振有詞的反駁自己……
這些種種不得不讓賀盼山開始重新審視起賀天然來,而小溫與小曹這兩個優(yōu)秀的小丫頭,之所以能看上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想必也是看見了自己這個父親,以前都沒在賀天然身上發(fā)現的優(yōu)點,而不是單純的知道他有個有錢的老爹,喜歡與愛會來得那么物質……
時間,確實是檢驗人心的最好方法。
這兩父子似乎很喜歡蟹粉配官燕這道菜,瞥見賀天然的碗中已是空空蕩蕩,賀盼山也端起了碗,兩口嗦完,打了個響指招了招,門外候著的經理立馬是推門而入,躬身走到他身邊。
“賀總。”
賀盼山用紙巾輕輕擦拭著嘴唇,淡然說道:
“蟹粉官燕可以再來一些,你家廚師做挺好,就是有點小氣,你們也別按‘例’來上了,直接弄一海碗放這兒,不夠了我們自己盛……還有,你們那什么魚子醬啊,該放就放,鱘魚養(yǎng)殖都多少年了,還搞得這么金貴。”
經理點頭哈腰:“是是是,賀總還有什么需要嗎?”
“沒了,不夠再叫你。”
“好的。”
經理用對講機吩咐了一句,畢恭畢敬地下去了。
沒過多久,用湯碗裝著的一小“盆”魚子醬蟹粉燴官燕被端上了桌……
這有時候啊,父愛來得就是那么隱晦與直接……
“你們多吃點這個啊,大補。”
賀盼山下意識如往常在家一樣,發(fā)號了一句施令。
只是這桌宴上的老婆孩子,剛好不是平常在家里聽他話的那一撥……
賀天然與白聞玉對他的好意都不為所動,曹艾青很是聽話,回了一句“好的叔叔”,然后默默端起自己那份喝了一口。
溫涼看了看男友,又看了看一臉郁悶的賀盼山,心里頭跟明鏡似的,腹誹著這對父子一直端著不累嗎?
她將食物轉到自己面前,拿起賀天然的空碗就替他盛了一碗放在手邊,然后她對賀盼山自然道:
“叔叔,碗。”
賀盼山還在郁悶吃著鮑魚呢,一聽這話,嘴里“嗚”了一下,順手就把碗給遞了過去。
溫涼把東西盛好,又問了一句白聞玉需不需要。
“不用了小溫,我跟艾青都只吃了一點,你放著,等會我們自己來吧。”
“好。”
溫涼乖乖聽話,不再忙活,不過她還是悄悄用胳膊肘頂了頂賀天然,朝著他的碗努了努嘴,意思是:“吃啊!”
賀天然知她心意,想讓賀盼山有個臺階下,這么大個老板說話,至少不能沒人搭理吧……
沒辦法,男孩拿起湯勺舀了兩勺放進嘴里,魚子醬混合著官燕與蟹粉,稍微用舌頭與上牙膛一頂,入口即化,淡淡的榛果與奶油的香氣在口腔中迸發(fā),再加上一點恰到好處的咸味,味道就顯得格外醇厚細膩,引人回味。
“好吃嗎?”
溫涼明知故問,一桌人都聽得見。
“還……還行吧……”
賀天然砸了咂嘴,答了一句。
“嘿,真是野豬吃不來細糠……”
賀盼山笑罵了一句,端起手邊的黃酒,瞇起眼細品了一口。
溫涼心里都笑樂了,她算是明白了,這對父子真的是大男子主義作祟,都得要人哄著,他老爹其實就等兒子這句話,但賀天然偏偏就不說,跟賭氣似的,明明覺得好吃吧,老半天就蹦出“還行”兩個字,換成是自己老爸,早就一鐵砂掌扇過去了。
白聞玉把溫涼將兒子推向賀盼山那頭的心思看在眼里,她又側眼看了一下曹艾青,只見這姑娘吃著螃蟹安安靜靜,手法也很嫻熟。
她先吃的蟹腿,將蟹大腿從兩頭剪開,又用蟹的小腿正好可以插進去,把肉頂出來,然后放入那秀美紅潤的唇瓣之中輕輕一吸,隨后就將吃過的蟹腿,一條條在盤中放好,整個過程看起來行云流水,賞心悅目,沒被宴桌上發(fā)生的事影響到絲毫。 白聞玉微微一笑,視線放到了兒子身上。
“天然。”
“媽,怎么了?”
“媽媽剛才一直在想你對《牡丹亭》的那番理解,你認為湯顯祖筆下的愛情至情至性,那你的呢?”
“我的什么?”
“你怎么認為自己的愛情?”
“……”
該來的,或早或晚都要來。
一時間,溫涼與曹艾青的表情都變得有些微妙。
“天然,剛才你言之鑿鑿,媽媽感覺你很認可湯顯祖筆下的愛情觀,但如果你真的秉持這種觀念,放在生活中,又是怎么去做的呢?是像柳夢梅與杜麗娘一樣情比金堅,還是說,用更圓滑的方式,去看待與處理愛情上的問題?”
白聞玉再次補充著,她這個問題問得很巧妙,好像就只是剛才賀天然那番言論的后續(xù)延展,可只要提及到這個話題,那么男孩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溫、曹兩個人的。
賀天然瞬間陷入兩難,他不能推翻之前的言論,如果推翻,那么他想表達給父母的話,給溫涼的話,給艾青的話,都將沒有任何意義。
可,如果堅持之前的觀點,那么他對曹艾青的感情到最后始亂終棄,又該如何解釋呢?
他是真心愛過曹艾青,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他也愛著溫涼,這也毫無疑問。
可難就難在,柳夢梅與一個杜麗娘相愛廝守,會成為傳唱百年的愛情經典。
但賀天然愛上兩個杜麗娘,那無疑就是讓他痛不欲生的詛咒。
溫涼與曹艾青此刻都不會站出來替賀天然說話,因為她們對此都很清醒,即便這次家宴,兩個女生的立場各有不同,但她們能聚在一起,表面上保持著相安無事,等待的,也就是這個問題之下的心意了。
“咚!”
只是此刻,突發(fā)一聲巨響,飯桌上的碗筷菜肴紛紛一跳,眾人驚異望去,是賀盼山一掌死死拍在了桌上。
他的臉色鐵青,雙眼盯著前妻,面上壓抑著怒氣,低沉道:
“白聞玉,你消停會吧,在座兩個女孩都沒事兒,用得著你來問?”
賀天然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不重要。
重要的是,前妻就是想在利用這種場合,借兒子現在的處境,來諷刺自己。
面對前夫的突然發(fā)難,知性的白聞玉臉上云淡風輕,她沒有理會賀盼山的發(fā)問,反而是對兩個姑娘說道:
“你們應該不會喜歡這樣一個揣著明白裝糊涂的男人吧?”
兩個女生噤若寒蟬。
然后她又轉向賀天然,輕聲道:
“天然,你應該也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男人吧?”
一招借力打力,綿里藏針的話,讓那個在商海中呼風喚雨的賀盼山,看上去是那么的無能。
賀盼山不是沒有肚量,這種話要是換成一個普通人來說,完全就是不痛不癢。
可這句話由一個曾經深愛過的人說出來口,就會異常致命……
一桌蟹宴,頃刻間,便是烏云滾滾,山雨欲來。
賀盼山虎目圓睜,正要發(fā)作,耳邊,是忽然傳來兒子的一聲呼喚。
“爸……”
他止住了勢頭,轉過頭去,看向那個往昔靦腆懦弱,此刻眼眸卻格外清亮的賀天然。
少年有話要說。
“媽媽,我們……我們一家人已經很久沒聚在一起了,在我回答您問題之前,您能不能先告訴我一件事?”
白聞玉也沒想到兒子會反問自己。
“什么?”
賀天然直言道:“你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才會在這種場合之下,問出這么一個讓你兒子覺得尷尬的問題?”
白聞玉柳眉緊蹙,“天然,我是為你……”
“我知道你為我好。”
賀天然搶先一步說出了母親的話,并且加以補充道: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成了老爸那樣的人……但這些你完全可以私下里跟我說的……”
“天然,你剛才說了那么多,我只是順勢問了一句,你不想回答,媽媽也不會強求你。”
“但是有些問題,問出來,要比怎么回答重要得多,不是嗎?”
“你什么意思?這是你跟媽媽說話的態(tài)度?”
賀天然的一再追問,終于是讓白聞玉面露慍色。
“媽,你要是真的為我好,就不會明知道我前女友與現女友共同在場的情況下,拐彎抹角的問我這種問題了……
你想做什么呢?讓爸爸難堪?讓我不要重蹈你們的覆轍?
而你好像沒想過,如果我這個問題回答不好,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
因為你從來沒在乎過我的感受,在你與父親離婚之后,你對這個家,就只剩下了恨。”
“……”
白聞玉沉臉反駁:“天然,艾青這次不是你叫來的嗎?”
賀天然聞言躊躇了片刻,終是幽幽道:“是啊媽媽,不過你瞧,你終究還是沒放過問出這個問題機會啊……”
沉沉的死寂彌漫在飯桌之間。
現在,無論是曹艾青還是溫涼,光想想賀天然出生在這么一個家庭里,心里就能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
只因無論是面帶慈愛,溫柔發(fā)問的白聞玉;亦或是此刻怒火中燒,被踩著痛腳的賀盼山,他們看似都很愛賀天然,但其實,誰都沒有真正在乎過他的感受……
自私。
是從前的賀天然與他父母身上,共同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