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3408的最后一次夜談(下)
賀天然一聽這消息,頗有幾分詫異。
這事兒要是發生在黎望這種文藝青年身上,他覺得一點毛病都沒有。
可胡岳在賀天然的印象中算是一個很能拎得清世俗的人,什么時候要潛心搞創作,什么時候該吔屎掙錢他完全能分清楚,而且這還是他的原話,雖然他自己不會記得,但也不至于發生這樣的事啊……
難道,是最近真的壓力大了?
“不是秀才,你一本龍王贅婿文,你寫個der的悲劇啊?”賀天然奇怪道。
胡岳撓了撓臉皮,“那……那高低要整點不一樣的活兒嘛,總不能都跟流水線似的,我雖然打死也不會承認這種小說是我的‘作品’,可人又不是機器,寫久了是有一點厭煩的。”
蔡決明不忿道:“我看你啊,就是賺到錢了,想撤了,早知道我就不應該打賞你一個盟主,RNM的退錢!!”
胡岳腦袋一縮,嘀咕道:“你跟平臺要去,我才分到手多少……”
賀天然沒看過胡岳那本爽文的內容,不過話說到這里,他也是想明白了,合著胡岳是寫疲了,錢也賺得差不多了,反正繼續寫下去也就到頭了,還不如擺爛寫點自己想寫的呢……
不過這樣一來,讀者顯然是不樂意咯。
賀天然并沒有從小說的劇情處著手去勸他要怎么寫,畢竟他們這幫人,最討厭的就是好為人師。
文人相輕嘛,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何況退一步講,人錢都賺夠了,道理別人都懂,就是不想跪了而已,還用得著聽你擱著嗶嗶癩癩,有毛病嗎?
賀天然抽了口煙,說道:“秀才,我那小說我沒看,也不好說什么,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你是被你讀者給噴破防了還是怎么著啊?你還想寫下去嗎?”
“寫呀,干嘛不寫啊,有始有終嘛……不過,一直被這么噴,搞得我都不想寫了。賀導,你明白我的感受吧,就是那種……這群讀者不配我用心去對待他們的感覺,不識貨知道吧!我寫戰神爽文,他們罵我無腦套路,我用心寫點有深度的東西吧,他們罵我給他們吔屎,這不是神經病嘛,那我還不如寫點我想寫的呢,反正錢賺夠了,換個馬甲,誰認識誰啊……”
胡岳振振有詞,蔡決明罵道:
“我看丫就是欠抽!你這算什么呀,你這就是騙了錢跑路,你欺騙了我們讀者的感情你知道嗎?!”
“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我看你平時也沒少罵我啊,說什么我筆下的角色都是紙片人,也沒見你投入啥感情啊!”
“嘿,我今兒非得弄死你個狗……”
“好了好了,吵什么呀?慢慢說嘛,有啥可吵的……”
見到兩人爭吵愈演愈烈,賀天然趕緊主持公道,他琢磨了一會,緩緩說道:
“秀才你知道吧,不管你小說里的情節寫得多離譜,多狗血,文筆多差,在閱讀的過程中,人的體驗和欲望,還有想象與理解,會打破次元的邊界,會讓一個人從文字構成的世界里,從角色的經歷中,去感受到自己的命運,就像是在不同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
像是經典名著,它們更多是輸出一種價值觀或人生感悟,或是大到宏大的命運感,或是小到參差的人性使然,這是跟人天生有隔閡的,所以讀者可以盡量做到用客觀的視野去對待它們。
而網絡小說主要販賣的是一種情緒,是一段體驗,哪怕是快餐文學,但那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文字量,讓人看下來很難不去代入其中,所以讀者對角色命運的變故,是非常敏感和脆弱的。
你讓角色體驗悲劇,那說白了就是讓讀者也跟著體驗一次悲劇,是,這么寫是更能讓故事充滿張力,可你捫心自問一下,你寫這本小說的一開始,是想寫一個悲劇嗎?還是你中途腦門一熱,為了深刻而深刻地刻意為之?”
“我一開始確實沒想過,但是我有自己的……”
賀天然打斷道:“你也不用我說這些,我完全理解,網文的特色就是顧頭不顧腚嘛,開頭打磨十幾次,至于怎么收尾,想都不會去想,更遑論一開始設計中途劇情的悲喜走向了,你想炫技可以啊,只要你全須全尾地寫完,不管最后成績如何,讀者如何評價,在我這兒,我都敬你是這個——”
賀天然豎起大拇哥。
胡岳這番話聽下來,他嘴皮動了動,欲言又止,陷入了深思。
蔡決明又給賀天然續了一支煙,并且吐槽道“丫肯定想都沒想過。”后者瞪了他一眼,先讓他暫時閉嘴。
過了幾分鐘,胡岳認真問道:“那賀導,你說,要怎么寫悲劇啊?”
這個問題,讓賀天然回想起了三人在寢室的第一次對話,那時,自己還沒有利用佛珠穿越……
當時胡岳發表的“悲劇論”還歷歷在目,他說,身處悲劇的當事者,是不可能洞悉全局的,因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便要有所取舍,而這個取舍的過程,就是悲劇的開始。
這是他的見解,只是對于現在正處于這種境遇下的賀天然來說,還不夠完整……
“喜劇是未知的,但是悲劇……不會容忍意外。”
賀天然略顯遲緩地先是說出了一句總結。
蔡決明不解道:“怎么悲劇就……不能意外了?現在那些什么電視劇,出門咵碴一下就被車給撞了,要不就是皆大歡喜之前得個絕癥什么的,哪一個不是意外啊?鋪墊都不會鋪墊一下。”
賀天然仰著頭,想了想,徐徐道:
“因為大多數人都搞反了,就像胡秀才寫小說,好好的爽文,寫到一半上了頭,硬要寫悲劇,這就只能靠一些直白的轉折去鋪陳劇情,不怪讀者要罵他。
然而,在洞悉世情的創作者筆下,悲劇往往是注定的,是有蛛絲馬跡可循的。
一個人,出門吃著火鍋唱著歌,半道被麻匪劫了,這叫喜劇。
悲劇就是要把未知換成已知,他反復輪回了幾世,不唱歌了,也不吃火鍋了,可無論怎樣都會被人劫持,落得一個被炸死的下場,這就叫悲劇。
而且更甚者,有些作品開篇就會告訴你「這人是第十三次吃著火鍋唱著歌,這時耳邊響起了熟悉的槍聲……」”
胡岳爭辯道:“我理解賀導你的說法,不就是提煉故事結尾,用看點拉人嘛,可哪有把既定結局都提前寫出來的啊,這不是沒懸念了嗎?”
賀天然淡然地笑了笑,說:
“所以啊,悲劇都在靜默處,它是注定。
你再看主角這一路的閃轉騰挪,就充滿了倔強幼稚又注定慘烈的悲劇色彩,折騰半天,該死還是得死,追求了多久當年喜歡的人,到頭來還是不能在一起。
你們大可翻開《百年孤獨》或者余華的《難逃劫數》,開篇頭幾段,寫得明明白白,一旦悲劇注定,哪怕只是一個悲劇的剪影,那讀者全是你砧板上的肉,你給角色多少嘶吼掙扎,讀者就有多撕心裂肺。
那時,作者的筆,就化了命運的刀,沒有一個角色能逃脫的了他們應有的宿命,哪怕他們在活靈活現,在躍然紙上,都不行!
你不是想知道悲劇怎么寫么?你不是想搞點深度嗎?
來吧,就這么寫。
這個,才叫悲劇。”
小小的男生寢室,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安靜起來……
最后,還是賀天然主動笑了起來,插科打諢道:“當然,我說的是小說又不是人生,你們人生肯定是充滿變數的呀,哪有什么注定的悲劇,瞧把你們嚇得。”
蔡決明打了個哆嗦,說道:“哎喲,就是就是,賀導你剛才可太嚇人了啊,你原來心里還有這么陰暗的一面呢!我算看出來了,你就適合去演那種平時人畜無害,但實際上是個運籌帷幄的大反派角色,怪不得現在學導演呢!”
“嘿,可不興人身攻擊啊!”
賀天然打趣了一句,另一頭,胡岳連連說著“受教受教”,不禁好奇問道:
“那賀導,你要給自己的人生寫本自傳的話,你會怎么開頭啊?”
“就賀導這種家世背景跟感情經歷,那鐵是一篇大爽文啊!”
蔡決明不假思索,搶先給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
“家境好有什么用?自己不懂生活,不還是白瞎了好設定么……”
賀天然站起身,脫掉了衣服爬上了床,其余二人抽完了煙,也紛紛準備就寢。
胡岳蓋好了被子,重新問道:“賀導你還沒說,你要怎么寫啊?”
躺在床上的賀天然心緒萬千,他輕聲道:“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先問問你倆,你們想怎么寫啊?”
另一頭,蔡決明一本正經回答道:
“蔡決明,男,生于皇城根,長在紅旗下,其爺為孫稱骨,得四兩三錢之數,有箴贊曰:為人心性最聰明,作事軒昂近貴人。衣祿一生天注定,不須勞碌是豐亨!”
“哈哈哈哈,蔡決明你特么真是個神棍!上次你還跟我說你是什么五兩三錢的富家翁,怎么這會改成四兩了?就是賀導在你才故意這么說的吧,還近貴人,笑死我了!”胡岳毫不留情地戳穿道。 蔡決明大剌剌回應:“這不一生還沒過完呢嘛,稱骨歌我背得滾瓜爛熟,到時看我過得怎么樣就怎么寫唄,你呢,秀才?”
“我?我就用剛才賀導的方法寫……當胡文舉45歲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的那一天,他站上領獎臺,星光璀璨之中,他遙望臺下兩位多年的至交好友,滿眼都是他們三人青春年少時的影子……”
“淦,可以可以,至少把我跟賀導給帶上了,對了,這個胡文舉是誰啊?”
“我啊,姓胡名岳,字文舉,胡文舉是也!講究吧!”
“講究,太講究了!”
“可艸了,哈哈哈……”
三人笑得不行。
胡岳道:“賀導,該你了啊,你要怎么寫啊?”
賀天然將雙手置于腦后,想了想,平靜道:“開頭先用一句我的頭口禪吧,又是世界和平的一天……”
蔡決明追問:“然后呢?”
“然后……然后可能寫一寫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是重生,也不會獲得成功什么的……”
兩人聽得一頭霧水。
“怎么著啊,賀導你體驗過重生呢?哪怕是真的,可突然提這個感覺不對啊,你這都考上電影學院了,做樂隊也紅了,愛情事業學業三手抓,三手硬,咋還不算成功呢?這可太成功了呀!”
“你懂什么,這叫先抑后揚,賀導兒想表達的是不用重生都能過上牛嗶的人生,不過賀導兒啊,你這開場要是放在網文開頭,一定鐵撲!我還以為你要用剛才說的技巧給我們上一課呢!”
賀天然打了個哈哈,“是嗎?哈哈哈,對吧……”
胡岳感慨道:“不過說到重生吧,好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想彌補一下人生中的遺憾,這讓我此時此刻,亦有所感,想吟詩一首來點綴一下……”
蔡決明捧場道:“來來來,晚上十二點了,也該是EMO的時候了,秀才,開始你的表演。”
胡岳清清嗓,道:
“何故閑來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竟悔當初未種桃,葉也青蔥,花也妖嬈。
如今對鏡理云髫,訴也無言,看也心焦。”
蔡決明咂摸出味來,說道:“就是后悔當初選擇的意思?”
胡岳對自己出口成詩的記憶力洋洋自得,嘚瑟說道:
“嗯吶,這不是人生的常態嗎?所以說才有那么多人想著,如果能回到過去再來一次,如果能那么去做,會多么多么地好,你說是吧,賀導兒~”
賀天然沉默了片刻,萬般的愁緒在心頭縈繞,他喃喃對道:
“棄之芭蕉改種桃,春盼枝繁,夏盼葉茂。
擔水編籬助其高,云起遮雨,云散而靠。
偏偏桃花多妖嬈,招蜂引蝶,深受其擾。
是我糊涂又年少,種了桃樹,不如芭蕉……”
胡岳一聽,一下從床上直起身,激動道:
“我擦,原詩沒這幾句啊,賀導你剛才聽完現作的嗎?”
賀天然枕下抽出一只手臂,蓋住自己的雙眼,疲憊道:
“哎喲,我想表達的是哪有什么重來的選擇喲,人生無論怎么選,都會有遺憾的,還不如活好當下呢,各位。”
蔡決明贊同道:“對呀,這種遺憾詩很難嗎?我偏就要既種芭蕉又種桃,兩全其美,枝繁葉茂!好了,搞定啦!”
“嘖嘖嘖,我看你呀,就是蕉葉枯黃桃爛了,文心不透,朽木不雕!睡覺!”
“我聽明白了嘿,你再罵!?”
面對蔡決明的叫罵,胡岳重新躺了回去。
月已高懸,3408寢室之內的燈光熄滅,幾人的聲響逐漸安靜下去。
……
“胡編……”
“啊?”
“把你那小說寫下去唄,被老是悲劇悲劇的,干凈麻利該爽就爽,大不了下一本再寫你想寫的,你要是寫完了,我打賞你一個白銀盟主。”
“臥槽,果真嗎?”
“果真!”
“行!就賀導這一句話,我特么爆肝都寫完!從頭爽到指甲蓋兒,我保證不帶感情,全是技巧!”
“蔡攝……”
“嗯?”
“明天我叫溫涼來幫你出個鏡,咱們把你作業拍了,早點回家過年多好。”
“哇~哥,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啊!我要怎么謝你啊?對,這冬天了,我請一鍋涮羊肉行不行啊?”
賀天然在床上轉了個身,吐出一口氣,說道:
“……不用了,就是……我真的很高興能認識你倆……”
“……”
“……”
哪知,這對臥龍鳳雛并不接受他的矯情,并且說道:
“哥,你這話味兒不對啊,有點沖……”
“對啊爸,你是要死了嗎?遺囑立好了嗎?有我的一份嗎?”
“……我尼瑪!!”
賀天然一下就受不了了,他立起身,赤急白臉,一口唾沫一個釘地決然說道:
“我告你倆,老子明天就搬出去跟溫涼同居了,不回來了,你倆未來幾年好好待在寢室擊劍,別耽誤爺爺我奔向愛情的懷抱,爺撤了,拜拜了,懂了嗎?!!”
短暫的沉默之后,3408寢室驟然爆發出一陣凄厲哀嚎——
“哇!!!!尼瑪……賀導!我們才大一啊!!你現在就把大三大四的事兒給做了,沒有你我怎么活啊,賀導兒!”
“爆炸啊!!賀導~!!這特么不請一桌啊!!!你是舍長啊!怎么舍得拋下我們啊!!”
“滾尼瑪,舍長不是你倆背著我偷偷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