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10月27日。」
在一間色調(diào)典雅,全屋采用復(fù)古美式裝璜的辦公室內(nèi),黑膠唱片緩緩轉(zhuǎn)動播放出輕柔的音樂,使人心緒安寧,室外車水馬龍,但這間房間做了很好的隔音,若是認真?zhèn)榷踔聊苈犚姽P尖劃過紙面而奏響起的沙沙聲。
余鬧秋在一份文件上寫下了日期后放了筆,房間一角,賀天然正拿著杯水,欣賞著一副掛在室中顯眼處的畫作。
姑娘雙手負后,輕步走來與男人并肩,見他雙眼專注,便故意問道:
“白阿姨在歐洲藝術(shù)品交易市場名聲顯赫,天然哥從小肯定耳濡目染,何況現(xiàn)在又是大導(dǎo)演,應(yīng)該知道這幅畫的來歷哦?”
畫中的內(nèi)容,是一個像精靈般的女孩仰臥在清澈的水中,岸上花朵繽紛盛開,而水中的少女就要凋亡,旖旎風(fēng)物襯得畫面無比哀婉,這一幕既浪漫又凄美。
賀天然抬手喝了口水,指了指畫,隨口說道:
“《水中的奧菲莉亞》,現(xiàn)在真跡收藏在倫敦的泰特美術(shù)館,以前我去英國找你艾青姐的時候有幸目睹過一回,她也很喜歡這幅畫,對了鬧鬧,你知道這幅畫中女孩的故事嗎?”
男人順勢反客為主,姑娘旋即搖搖頭,笑著說:
“聽說跟莎士比亞有關(guān)?但具體的我不是很清楚,愿聞其詳。”
聽著余鬧秋的請教,賀天然正想開口卻忽然一停,因為他瞬時明白了這姑娘是在給自己發(fā)揮的機會,她既然能把畫掛在辦公室顯眼的地方,又主動說起畫的來歷和莎士比亞,又怎么能不知道這畫其中的寓意呢?
賀天然雖然不懂什么心理學(xué),但作為一個男性,估計沒人能拒絕一個在異性面前侃侃而談,展現(xiàn)自己學(xué)識與見識的機會,特別還是一個故意給你機會,讓你表現(xiàn)的美女面前。
這種事,看破不說破,賀天然微微一笑,坦而受之緩緩道:
“準確來說,奧菲莉亞的這個形象,脫胎于莎翁筆下《哈姆雷特》里的一個角色,在劇中她因為被哈姆雷特拒絕,父親波洛涅斯被刺死的雙重打擊而精神失常,整日瘋瘋癲癲,拿著花四處亂撒,唱著古怪的歌,最后她爬上了空心樹干,樹枝斷裂,掉入水中而死。
奧菲莉亞這個女性形象,引得歷史上無數(shù)西方畫家趨之若鶩,湖岸上活著的奧菲莉亞有多瘋魔,溺亡在水中的奧菲莉亞就有多純美,這樣強烈的對比延伸出了許多人性上的探討與哲學(xué)思辨,這一幕更被譽為‘最具詩意的死亡’,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你這幅由米萊斯所繪的經(jīng)典之作。
這么一想,這幅畫放在你這個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還真是相得益彰。”
“全對!天然哥還真是博聞廣識啊,畫里的背景與故事都信手拈來,真是難不倒你!曾經(jīng)我聽賀叔叔說,他之所以贊同你從金融轉(zhuǎn)行學(xué)電影,就是因為你猜中了他帆船船名中的典故,當初我爸聽見這事兒的時候,連連感嘆他也看過《老人與海》,但就是沒想到這茬!
沒想到,我今天竟親身體會了一把,這種感覺果然讓人欣喜不已!”
余鬧秋笑逐顏開,口中對賀天然更是不吝贊美。
被人說起這件父子間的秘密,賀天然摸了摸鼻子,無奈笑道:
“他連這個都跟余叔說過?”
“何止,在他們那個圈子里,很多叔叔都知道這件事兒,看得出賀叔叔對他當初答應(yīng)你的那個決定與你現(xiàn)在所取得的成就很是驕傲呢!”
好好好,古有“程門立雪”,今有“天然識物”,這事兒都快被自家老爸傳成典故了是吧……
就在賀天然有些不好評價賀盼山這種炫耀行為的時候,余鬧秋遞來一份文件。
“這是客戶知情書,天然哥請你在這里簽個字。”
“這個是……”
賀天然翻開文件,耳邊就聽余鬧秋繼續(xù)補充說明道:
“這個房間里沒有任何錄音、錄像設(shè)備,接下來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的任何隱私,都不會從我這里泄露出去,而你也會同意,在接下來的一些過程中,我會采用包括但不限于語言誘導(dǎo)、催眠、輕微肢體接觸、器材輔助等方式,舒緩與解答你在心理層面的需求和壓力,當然,如果我真是需要這么做,接下來我也會在口頭上,再次征詢你的同意。”
旁邊有人說明,書面上的文字賀天然就沒有多看,他合上文件道:
“這么正式啊,我還以為就是找你聊聊天。”
“就是聊聊天。只是你如果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導(dǎo),傾訴一些東西,我不可能不讓你知情,無論我們聊的內(nèi)容是大是小,我都會絕對保密且?guī)椭悖總€人在進行心理工作的時候都要簽,這是我們行業(yè)的準則與職業(yè)操守。”
賀天然來時真沒想過要做什么心理疏導(dǎo),他就是過來看看余鬧秋,串串門兒,可一想到今天公司又沒什么事兒,而且他心里確實有一件事,沒準可以讓姑娘幫幫忙……
思及此處,賀天然索性走到余鬧秋的辦公桌前,拿起筆,一邊在知情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姓名,一邊在嘴里說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行吧,我也正好有點事兒跟你說,簽了這個知情書,我可能會心安理得一點。”
“不急,你過去那邊先坐下吧。”
余鬧秋走過來將文件收起,指了指里屋一張?zhí)勺鴥捎玫哪局崎L椅,椅子上的填充物應(yīng)該是樹脂棉一類的,坐上去質(zhì)地較硬,但回彈性很好,很合適久坐與睡眠,賀天然本想躺下,但想想一來就躺下不是很雅觀,所以暫且作罷。
姑娘準備了一會,她先是收好文件,從柜子里拿出一副無框眼鏡戴上,又拿起桌上原本充當時鐘用的IPad及觸控筆,她款款走到賀天然跟前,拉過另一把椅子坐下,將兩條修長的美腿交迭在一起,別說,雖然她沒穿白大褂,但這架勢還真有一種醫(yī)生問診的感覺。
由于兩人距離很近,賀天然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味,跟上次在車上所聞是一致的。
余鬧秋低著頭打開IPad的稿紙工具,嘴里問道:
“天然哥,你要跟我說什么呀?”
“就是……關(guān)于張之凡,你走了之后,還發(fā)生一些事。”
賀天然斟酌著詞匯,他不是很清楚張之凡對余鬧秋到底有多重要,所以其中的內(nèi)容是用惋惜的口吻表達還是幸災(zāi)樂禍一些,他只能去觀察對方的反應(yīng)了。
在他眼中的余鬧秋,手中動作明顯一頓,隨后便幫他解決了顧慮。
“是他在海外有私生子的事嗎?”
“……你知道?”
“知道,那天晚上,張之凡打了個電話給我,他希望我……能夠出面幫他擺平那個叫薛勇的同學(xué),但是……”
說著,她搖了搖頭,繼續(xù)低頭書寫起什么信息來。
余鬧秋家世顯赫,單論在港城本地的聲望,不一定比賀家差多少,只不過山海做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產(chǎn)品都輻射全國,天平湖主營地產(chǎn),聲望都集中在了兩廣與福建等地區(qū)。
不過就算如此,余家的千金要幫男友解決件麻煩事兒,那也可謂是輕而易舉。
呵,這孫子還有臉了?
賀天然在心中腹誹一句,問道:
“鬧鬧你的想法呢?”
“天然哥,你認識那個叫薛勇的嗎?”
“認識。” “那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他,就說……”
“這事兒找薛勇沒用。”
賀天然打斷了余鬧秋的請求,姑娘的頭一直垂著,看不清表情。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片刻,最終,賀天然還是嘆了口氣:
“如果張之凡就此收斂,他的那些臟料就不會流出來,就當是對他的一個教訓(xùn)吧,畢竟也是個拿了肖邦鋼琴獎的人,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無仇無怨到不了那個讓他身敗名裂的地步。”
“……天然哥你怎么這么肯定?”
余鬧秋終于抬起頭,兩人對視一眼,賀天然挑挑眉,在如此直白的目光中,霎時姑娘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震驚道:
“這一切……難道都是你做的?張之凡打電話跟我說的時候,我是有懷疑那位叫薛勇的同學(xué)既然跟他沒有什么過節(jié),不至于要這么整他。”
賀天然無奈地聳聳肩,這就是他這次過來想跟余鬧秋說的事,至于其中原因嘛,他道:
“本來我也沒這個打算,只是他先前就因為聽見同學(xué)會的消息在打聽溫涼的近況,我跟他們既然是同學(xué),自然知道兩人高中時是什么情況,若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溫涼現(xiàn)在是我旗下的藝人,任何有損她名譽的事,都是在損害我公司的利益,所以我不能放任不管,而張之凡……他顯然不是一個能夠讓人好好跟他舊情復(fù)燃的人物。
退一步講,張之凡如果他安安分分參加同學(xué)會,也不會走到這一步,所以當那天在高爾夫球場你說他是你男朋友的時候,我一是感嘆這個世界真小;二是懷疑自己多此一舉;第三……就是現(xiàn)在我很后悔當初邀請你的那個決定,因為讓鬧鬧你遇到這么難堪的一件事,也更因為我要保護自家藝人,而無意之中傷害了一個朋友,這確實是讓我心里過意不去的,所以我想過來看看你。”
余鬧秋的眼中閃過一縷不可思議,她緩緩仰起頭,望著天,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正在舒緩自己的情緒。
“天然哥……”
“嗯?”
“你對所有人都這么坦誠的嗎?”
賀天然萬萬沒想到余鬧秋既不發(fā)怒,也不埋怨,而是忽然這么問。
男人瞇著眼,佯作深思熟慮狀,鼻中拖著思考鼻音,頓了幾秒后笑道:
“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會坦誠啦,但這種……怎么說呢,反正是這種簽了保密協(xié)議或者知情書的情景下,我認為實在沒有必要對你撒謊。”
“但你本可以不告訴我這些……或者,將一切假意推脫給那個叫薛勇的同學(xué)。”
“因為對你的愧疚是我本人的愧疚,這種感覺我無法通過嫁禍給別人,來換來我內(nèi)心的平穩(wěn),如果一切不從我這里結(jié)束,那么這件事就會一直橫亙在心里,我不會感覺好受。”
兩人再次對視,賀天然回答得很是磊落,余鬧秋的眼神也從最初的不可思議,轉(zhuǎn)變成為一種頗為微妙的東西……
“如果……我不原諒你呢?”
賀天然對此哂然一笑:
“我一直都認為手段是手段,結(jié)果是結(jié)果,好與壞,明眼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何況我都沒跟你道歉,干嘛要你原諒?”
“你……”
“好了傻姑娘,你都知道來龍去脈了,還在我跟前說什么原不原諒,無非就是想臊臊我,看我什么反應(yīng),對吧?
你能幫張之凡說情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我雖然說你是個傻姑娘,但可從來沒覺得你傻啊,畢竟能從大半個月前知道消息,然后在同學(xué)會當天搞突然襲擊的千金小姐,您可是我見過的獨一份兒,我不相信都這樣了,你還要繼續(xù)深陷在那位‘鋼琴王子’的泥沼里,也更不相信你從始至終,都沒對這樣的結(jié)果,作出相應(yīng)的預(yù)案。”
賀天然再次反客為主,輕而易舉將原本能讓他下不來臺的反問全數(shù)化解,甚至還在言辭之間給足了對方面子,那種在舉止之間流露出的處變不驚與自信幽默,讓余鬧秋眼神里的那股意味更加明晰起來……
那是一種欣賞,找到了同類的欣賞。
更是一種……
女人對男人的欣賞。
不過這種欣賞,大概率是不會流于唇齒的,余鬧秋更是如此,她對賀天然的這番話不置可否,只是嘴角不覺泛起了一個弧度,表達了她的態(tài)度。
她主動說道:
“我想我們可以換個話題了。”
“當然,把這件事一說,我覺得心情都好了……”
行,翻篇了。
賀天然心中愜意,扭動了一下脖子,看表情,他確實輕松了。
余鬧秋隨性聊起:“天然哥,你平時就沒遇到什么煩惱嗎?比如……工作上的。”
男人眼睛轉(zhuǎn)動了幾下,邊回憶邊說:
“前一陣確實有些壓力,估計是工作壓太多,精神上沒有得到釋放,有點昏沉沉的,被你艾青姐嫌棄老成持重,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很多了。”
余鬧秋記錄著問:
“通過什么方式得到的舒緩?”
賀天然笑著,一臉的幸福:
“還是因為你艾青姐唄,她雖然不是做我這行的,跟你這種專業(yè)的也沒得比,但是她真的很會安慰人,我們之間也不乏一些專業(yè)之外的共同話題,有時候我跟她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都會感覺很輕松,我想要是哪一天我身邊沒了她,我的世界一定會崩潰的。”
余鬧秋被莫名其妙塞了一嘴狗糧,臉上還要保持著笑容,嘴上更是要應(yīng)和道:
“確實看得出來天然哥你與艾青姐的感情甚篤,多年情感相濡以沫,讓人看了實在羨慕,所以我剛才才首要問了你工作上是否有煩惱,因為在我看來,天然哥你應(yīng)該是在感情方面……或者說是在兩性關(guān)系之間,很圓滿的一個人了。”
被如此夸獎,賀天然臉上的笑里出現(xiàn)了一抹停滯,他擺了擺手,罕見地略帶了幾分……糾結(jié)。
“別奉承了,鬧鬧你越這么說,我就感覺越羞愧……其實我跟艾青的在感情上,還真有件事……一直讓我有些難以啟齒。”
“天然哥你說,我在聽。”
余鬧秋本是交迭的雙腿,左右交換了一次。
賀天然的面容明顯變得拘謹了起來,他雙眼不由自主地開始出神,雙手不禁抬至胸前,微微翻覆比劃著,好似具象了他復(fù)雜的內(nèi)心波動與掙扎,他沒開口,余鬧秋更沒催促,直至過了半分鐘,男人才響起一道低沉嗓音——
“毫無疑問,我很愛艾青,很愛很愛她……但是……在這段時間里,我也曾對另一個女人有過心動,我對此感到非常……非常痛苦……”
就在賀天然的表述內(nèi)心的那么一瞬間,余鬧秋的臉上的表情變得……
好精彩。
就像是一只饑腸轆轆的蜘蛛,它的八只眼睛,統(tǒng)統(tǒng)都聚焦到了一只快要落網(wǎng)的獵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