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宛露坐在書桌前面,呆呆地注視著桌上的臺燈,默默地出著神。桌上,有一沓空白的稿箋,她想寫點什么。提起筆來,她想著以前的自己,過二十歲生日的自己!她在紙上下意識地寫著:
我是一片云,
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
暮送夕陽下!
我是一片云,
自在又瀟灑,
身隨魂夢飛,
來去無牽掛!
多大的氣魄!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多么無拘無束,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而今日的她呢?她再寫:
我是一片云。
輕風吹我衣,
飄來又飄去,
何處留蹤跡?
我是一片云,
終日無休息,
有夢從何寄?
倦游何所棲?
寫完,她丟下筆。咳!我是一片云!多么瀟灑,多么悠游自在,多么高高在上,多么飄逸不群!我是一片云!曾幾何時,這片云竟成了絕大的諷刺!云的家在何方?云的窩在何處?云來云往,可曾停駐?我是一片云!一片無所歸依的云!一片孤獨的云,一片寒冷的云,一片寂寞的云,也是一片倦游的云!她把額頭抵在稿紙上,淚水慢慢地浸濕了稿箋。
樓下,玢玢和兆培在有說有笑,玢玢那輕柔的笑語聲,軟綿綿地蕩漾在室內(nèi)。幸運的玢玢!沒有家庭的煩惱,沒有愛情的煩惱,沒有身世的煩惱!一心一意地跟著兆培,準備做段家的新婦!而她呢?是走向“情”之所系的孟樵,還是走向“理”之所歸的友嵐?或者,剪掉長發(fā),遁入荒山,家也空空,愛也空空,何不瀟瀟灑灑地一起丟下,去當一片名副其實的“云”?于是,她心里朦朧地浮起在《紅樓夢》中所讀到的那闋《寄生草》: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她心里凄楚地反復著這些句子: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越想越空,越想越心灰意冷。
有門鈴的聲音,她沒有移動身子,門鈴與她無關,全世界都與她無關,她但愿自己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連那個“芒鞋破缽”都可以省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卻聽到腳步聲到了房門口,那從小聽熟了的腳步聲:母親!母親?她的母親是那個許伯母啊!
段太太敲了敲門,走進屋來,一眼看到宛露的頭靠在桌上,她還以為宛露睡著了。輕步走近了她身邊,段太太俯頭凝視她,才發(fā)現(xiàn)宛露正大大地睜著眼睛,稿紙上的字跡,早被淚水弄得模糊不清。
“宛露,”她低低地叫,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怎么又傷心了?你答應過媽媽,不再傷心難過的!”
“我沒事!”宛露抬起頭來,很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天很冷了,她穿著件棗紅色的小棉襖,立即,那緞面的衣袖上,就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宛露,有人找你!”段太太說,深思地望著宛露。
“哦,是友嵐嗎?”她問。
“不,是孟樵。”
宛露打了個寒戰(zhàn),什么愛也空空,恨也空空,人的世界又回到面前來了。孟樵,可惡的孟樵!陰魂不散的孟樵!糾纏不清的孟樵!永遠饒不掉她的孟樵!她吸了口氣:
“媽,你告訴他,我不在家吧!”
段太太深深地望著女兒。
“宛露!你并不是真的要拒絕他,是嗎?你想他,是不是?而且,你是愛他的!”她用手憐惜地捧起宛露那憔悴而消瘦的下巴,“去吧!宛露,去和他談談!去和他散散步,甚至于……”段太太眼里含了淚,“如果你要哭,也去他懷里哭一哭,總比你這樣悶在屋子里好!”
“媽,”宛露幽幽地說,“你不是希望我和友嵐好嗎?你不是喜歡友嵐勝過孟樵嗎?”
“不,宛露。我只希望你幸福,我不管你跟誰好,不管你嫁給誰,我只要你幸福。”
“你認為,孟樵會給我幸福嗎?”
“我不知道。”段太太迷惘地說,“我只知道,你真正愛的是孟樵,而不是友嵐。你的一生,誰也無法預卜。可是,可憐的宛露,你當初既無權利去選擇你的生身父母,又無權利去選擇你的養(yǎng)父母。現(xiàn)在,你最起碼,應該有權利去選擇你的丈夫!”
宛露愣愣地看著母親,默然不語。
“去吧!宛露,他還在樓下等著呢!”
宛露再怔了幾秒鐘,就忽然車轉(zhuǎn)身子,往樓下奔去。段太太又及時喊了一聲:
“宛露!”
宛露站住了。
“聽我一句話,對他母親要忍讓一些。他母親這一生,只有孟樵,這種女人我知道,也了解。在她潛意識里,是很難去接受另一個女人,來分掉她兒子對她的愛。因此,她會刁難你,會反抗你,會拒絕你。可是,宛露,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等她度過了這段心理上的不平衡之后,她會接受你的。所以,宛露,既然你愛孟樵,你就要有耐心。”
宛露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段太太給了她一個溫柔而鼓勵的笑。于是,宛露下了樓。
樓下,孟樵正在客廳里不耐煩地走來走去,兆培斜靠在沙發(fā)椅上,用一對很不友善的眼光,冷冷地看著孟樵。玢玢斜倚在兆培身邊,只是好奇地把孟樵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再湊到兆培耳邊去說悄悄話:
“他很漂亮!也很有個性的樣子!”
兆培狠狠地瞪了玢玢一眼,于是,玢玢慌忙又加了一句:
“不過,沒有你有味道!”
兆培笑了。
“因為我沒洗澡的關系!”
玢玢掐了兆培一把,兆培直跳了起來。
“要命!”他大叫,“你該剪指甲!”
“我不剪,就留著對付你!”
孟樵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奇怪著,為什么別的情侶之間都只有甜蜜與溫馨,而他和宛露之間,卻充滿了風暴的氣息?是自己不對,是宛露不對,還是命運不對?他正煩躁著,宛露下樓來了。一件棗紅色的小棉襖,一條灰呢的長褲,她瘦骨娉婷而纖腰一握。那白皙的面頰上,淚痕猶新,那大大的黑眼睛如夢如霧。就這樣一對面,孟樵已經(jīng)覺得自己的心臟絞扭了起來,絞得他渾身痛楚而背脊發(fā)冷。怎么了?那嘻嘻哈哈的宛露何處去了?那無憂無慮的宛露何處去了?那不知人間憂愁的宛露何處去了?他大踏步地迎了過去。
“宛露,我們出去走走,我有話和你談。”
她怔了怔。
“我去拿件大衣。”她才轉(zhuǎn)身,段太太已拿著件白色大衣走下樓來,把大衣遞給了宛露,她望著孟樵說:
“孟樵,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受涼了,也——別讓她受氣。”
孟樵莊重地看著段太太。
“伯母,您放心。”
走出了段家,街頭的冷風就迎面而來,冷風里還夾雜著細細的雨絲。這已經(jīng)是雨季了,往年的這時候,整天都是綿綿不斷的雨,今年的雨來得晚。可是,街面上,柏油路已經(jīng)是濕漉漉的了。孟樵伸手把宛露攬進了懷里,幫她把大衣扣子嚴密地扣住,又把她拉往人行道。
“別淋了雨。”他說。
“我喜歡。”她固執(zhí)地走在細雨中,“你說有話要和我談,你就快些談吧!”
“宛露,”他忍耐地嘆口氣,“你相當冷淡
呵!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躲我,你不見我,你逃避我……難道我真是個魔鬼嗎?”
“我早已跟你說過,我們之間完了。”宛露望著腳下那被雨洗亮了的街道,和那霓虹燈的倒影,“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直要對我糾纏不清。”
“因為我們之間并沒有完!”他強而有力地說,“因為我愛你,因為我要你,因為我要娶你!”
她陡地一震。
“你說什么?”她含糊地問。
“我要娶你!”他清清楚楚地說,語氣堅決、肯定而果斷,“我已經(jīng)決定了,過陰歷年的時候,我們就結(jié)婚!報社要派我到美國去三個月,你也辦手續(xù),我們正好到那邊去度蜜月!”
宛露站住了,她揚著睫毛,怔怔地看著孟樵,那細細的雨珠,在她睫毛上閃著微光。她那清幽的眸子,卻是晶瑩剔透的。
“你已經(jīng)決定了?”她慢吞吞地問,“你怎么知道我要不要嫁你?”
“你要的!”他堅定地望著她,“你一定要,也非要不可!你沒有其他的選擇,你只能嫁給我!”
“為什么?”她驚愕地。
“因為你愛我!”
她張大了嘴。
“你倒是一廂情愿……”
他把她擁進了懷里,她的嘴被他那粗糙的衣服所堵住了。他的手強而有力,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于是,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想掙扎,再也不想飄蕩,再也不要做一片云,再也不要去選擇……是的,她要嫁他,她想嫁他,她愿跟他去天涯海角!只有這樣有力的胳膊,能給她一個安全的懷抱;只有這樣一顆狂熱的心,能給她充裕的愛;只有這樣一個寬闊的胸懷,能穩(wěn)定她那游移的意志。是的,她要嫁他,是的,她只能嫁他,是的,她愛他!全心全意地愛他!
她嘆了口長氣。
“孟樵,”她喃喃地說,“你真的要我嗎?真的嗎?甚至不管你母親的反對嗎?”
他挽著她往前走。
“我媽已經(jīng)同意了。”
“什么?”她嚇了一跳,不信任地仰頭看著他,“你騙我!她不可能同意!她不喜歡我,她一點也不喜歡我,她怎么會同意?”
他站定了,望著她。
“你現(xiàn)在就跟我回家去,我們馬上把這件事弄明白!我媽說了,她從沒有不喜歡你,只是想使你安定下來,她說你太活潑,太野性,怕你不能跟我過苦日子。宛露,你要體諒我母親,她對兒媳婦的要求難免會苛刻一些,因為她守了二十幾年寡,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這些!日子,她眼見我的痛苦和掙扎,她終于說了:結(jié)婚吧,娶宛露吧!我會盡我的能力來愛她……”
“她會盡她的能力來愛我?”宛露做夢似的說,“她會說這種話嗎?”
“宛露!”孟樵嚴肅地說,“你再不信任我媽,我會生氣了!我告訴你,她已經(jīng)同意了我們的婚事,你還有什么可懷疑的?說真的,不是我媽對你有成見,是你對我媽有成見……”
宛露忽然有了真實感了,攀住他的手臂,她眼里燃起了光彩,幾個月以來,她從沒有如此喜悅和狂歡過,她挑著眉毛,喘息地、興奮地、幾乎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哦!孟樵!我……我錯了,我……錯怪了你媽!哦,孟樵!只要……只要她能原諒我,我……我……”她漲紅了臉,終于沖口而出,“我愿意做個最好的兒媳婦!”
他把她一把拖到路邊的陰影里,狂喜地吻住了她,她那涼涼的、濕濕的、帶著雨水的嘴唇,酥軟而甜蜜。她的身子嬌小玲瓏,像一團軟軟的彩霞。他的嘴唇滑向她的耳邊,低低地問:
“還敢說不嫁我嗎?”
“不敢了。”她輕柔地。
“還敢說不愛我嗎?”
“不敢了。”
他熱烈地握住她的手,粗暴地叫:
“那么,我們還等什么?回家去見我媽吧!去告訴她,你終于要成為孟家的一分子吧!”
她顫抖了一下。
“你又怎么了?”他問。
“沒事!沒事!”她慌忙說,喜悅地笑著,“我只是有點冷!孟樵,你放心,我會很小心、很禮貌、很文雅地見你媽媽!我再也不會孩子氣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這些日子來,我家發(fā)生了一件事……”她頓了頓,關于自己的身世,她從沒對孟樵說過,不是要隱瞞他,而是沒機會。現(xiàn)在,她覺得不是說這話的時候,甩了一下頭,她甩掉了這陰影。在目前這份狂喜的心情下,她怎能容許陰影的存在呢?她笑看著他。“我是個大人了,我成熟了,我也不再是一片云,我不再飄蕩。我會很乖很乖,很懂事,很懂事。你放心,孟樵,我再也不任性了。”
孟樵凝視著她,還能聽到比這個更甜蜜的話嗎?還能聽到比這個更溫柔的話嗎?還能希望她更謙虛,更懂事,更可愛嗎?他緊握著她,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到了孟家,兩人身上都是半濕的。沖進了客廳,孟樵揚著聲音叫:
“媽!看看是誰來了?”
孟太太從臥室里走了出來,穿著件絲棉袍子,頭發(fā)光亮地在腦后挽了個髻,腳步是從容不迫的,臉上的笑也是從容不迫的,她看來整潔、清爽而神采奕奕。對于和宛露兩次的沖突,她似乎真的不在意了。直接走到宛露面前,她和藹地伸出手來,把宛露的手緊握在她的手中。宛露慌忙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
“伯母!”
孟太太笑望了孟樵一眼:
“樵樵,你怎么讓她淋了雨呢?這樣不懂得體貼人呵,還配結(jié)婚娶太太嗎?”
“噢,伯母!”宛露情不自禁地代孟樵辯護,“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喜歡淋雨。”
“是嗎?”孟太太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笑容收斂了,“以后這種怪毛病一定要改!”她說,走到沙發(fā)邊坐下,“宛露!”她沉著聲音叫,忽然變得很嚴肅、很正經(jīng)、很莊重,而且是個完全的“長輩”,一點也不茍言笑的,“你過來坐下,今天既然已經(jīng)談到婚嫁,我必須和你好好地談談。婚姻不比兒戲,也不再是談戀愛,要吵就吵,要好就好,婚姻是要彼此負責任的。”
“是的,伯母。”宛露溫順地說,心里又開始像打鼓般七上八下,她勉強地走到孟太太對面,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眼光就不知不覺地飄向了孟樵,帶著抹可憐兮兮的、求助的意味。
“看著我!”孟太太皺了皺眉,“這也要改。”
“改什么?”宛露不解地問。
“宛露,不是我說你,女孩子最忌諱輕佻,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眼光不能飄向別人。這是很不禮貌的。”
“哦!”宛露喉嚨里像哽了一個雞蛋,她只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看著孟太太,“是的,伯母。”她應著,聲音已有些軟弱無力。
“你既然愿意嫁到孟家來,你就要知道一些孟家的規(guī)矩。樵樵的父親叫孟承祖,曾祖父是個翰林,孟家是世代書香,從沒有出過一點兒差錯,孟家所娶的女孩子,也都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坦白說,宛露,你的許多條件,并不適合我的要求。”
“哦,伯母。”宛露又看了孟樵一眼,孟樵已不知不覺地走了過來,坐在宛露身邊,而且緊張地燃起了一支煙。當宛露的眼光對他投來,他立即對她做了一個鼓勵的、安慰的眼色。
“又來了!”孟太太嚴厲地看著宛露,聲音仍然是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宛露,你第一件要學的事,就是目不斜視!你知道嗎?你長相中最大的缺點,就是你這對
眼睛……”
“我知道,”宛露的胸部起伏著,“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你上次告訴過我!”
“你知道就好了。”孟太太一副寬容與忍耐的態(tài)度,“這并不要緊,你只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隨便對人拋媚眼,尤其是男人……”
“伯母!”宛露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我從來就沒有……”
“宛露!”孟太太沉聲說,“這也要改!”
“改什么?”宛露更加困惑了。
“長輩說話的時候,你不能隨便插嘴,也不能打斷,這是基本的禮貌,難道你父親沒有教過你?”
宛露咬緊了牙關,垂下了眼瞼,下意識地把手握成了拳,閉緊嘴巴一語不發(fā)。
“抬起頭來,看著我!”孟太太命令著,“我和你說話,你不要低頭,知道嗎?”
宛露被動地抬起頭來。
“我剛剛已經(jīng)說了,你的許多條件,并不適合我的要求,但是樵樵已經(jīng)迷上了你,我也只好接受你,慢慢地訓練和熏陶,我想,總可以把你從一塊頑石,琢磨成一塊美玉,你的底子還是不錯的……”
“不見得!”宛露沖口而出。
“你說什么?”孟太太盯著她,“你一定要打斷我的話嗎?如果你現(xiàn)在都不肯安分下來,你怎么做孟家的媳婦呢?你看!你的眼光又飄開了!我可不希望,我娶一個兒媳婦,來使孟家蒙羞……”
“媽!”這次,開口的是孟樵,他愕然地、焦灼地、緊張而困惑地注視著母親,“媽!你怎么了?宛露又沒做錯什么,你怎么一個勁兒地教訓她……”
“樵樵!”孟太太喊,聲音里有悲切,有責備,有傷感,還有無窮無盡的凄涼,“我只想把話先說明白,免得以后婆媳之間不好相處。我沒想到,宛露還沒進門,我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余地了。好吧,你既然不許我說話,我還說什么呢?真沒料到,你從小,我養(yǎng)你,教育你,給你吃,給你喝,今天你的翅膀硬了,你會賺錢了,又要被派出國了,你有了女朋友,我就應該掃地出門了……”
“媽媽!”孟樵大喊,“你怎么說這種話呢?好了好了,是我的錯,我不再插嘴,你要怎么說就怎么說吧!都算我錯,好嗎?”他懊惱地望望母親,又憐惜地望望宛露。對母親的眼光是無奈的,對宛露的眼光卻是祈諒的。
孟太太沒有忽視他這種眼神,搖了搖頭,她悲聲說:
“我不再說話了,我根本沒有資格說話!”
“媽!”孟樵的聲音變得溫柔而哀懇,“請你別生氣吧!今晚,我們是在談婚事,這總是一件喜事呀!”
“喜事!”孟太太幽幽地說,“是的,是喜事!宛露是家學淵源,是名教授之女,你交到這樣的女朋友,是你的幸運!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老太婆,怎么有資格教她為人之道?”
“我想,”宛露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森冷清脆,她的面頰上已毫無血色,她的眼睛烏黑而銳利,她的呼吸急促而重濁,她直視著孟太太,“你應該先了解一件事,再答應我和孟樵的婚事。我不是段立森的親生女兒!我是他們的養(yǎng)女,我的生父是誰我不知道,我的生母是個舞女……”
“什么?”孟太太直跳了起來,臉色也變得雪白雪白了,她掉頭看著孟樵,“樵樵!”她厲聲喊,“你交的好朋友,你不怕你父親泉下不安嗎?我守了二十幾年寡,把你帶大,你居然想把一個出身不明不白的低賤女子,帶進家門來羞辱孟家……”
“宛露!”孟樵也急了,對于宛露的出身,他根本一點也不知道,第一個直接反應的念頭,他就認為宛露又在編故事,目的只在和母親慪氣。于是,他叫著說:“你別胡說八道吧!宛露,你何苦編出這樣荒謬的故事來……”
“哦,孟樵!”宛露的聲音,冷得像冰塊的撞擊,“原來你和你母親一樣!你也會注重我的出身和家世,更甚過注重我自己!你們是一對偽君子!你們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又怎么知道我看不看得起你們!”站起身來,她忍無可忍地逼向孟太太,壓抑了許久的怒氣像火山爆發(fā)一般噴射了出來,她大叫著說,“你是一個戴著面具的老巫婆!你討厭!你可惡!你虛偽!你勢利!你守寡了二十幾年,有什么了不起,要一天到晚掛在嘴上!如果你不甘心守寡,你盡可以去找男人!你守寡也不是你兒子的錯誤,更不是你給他的恩惠,而你!你想控制你的兒子,你要獨霸你的兒子,你是個心理變態(tài)的老巫婆……”
孟太太被罵傻了,呆了,昏亂了,她蜷縮在沙發(fā)上,喃喃地叫著:
“天哪!天哪!天哪……”她開始渾身顫抖,指著孟樵,語無倫次地叫,“樵樵,樵樵,你拿把刀把我殺了吧!你拿把刀把我殺了吧!……”
“宛露!你瘋了!”孟樵大吼,撲過去,抓住了宛露的胳膊,“住口!宛露!你怎么可以這樣罵我母親?你瘋了!住口!”
“我不住口!我就不住口!”宛露是豁出去了,更加大叫大嚷起來,“你母親是個神經(jīng)病!是個妖魔鬼怪!她根本不允許你有女朋友。她仇視你身邊所有的女人!她要教育我,要我端莊賢淑,目不斜視……”她直問到孟太太臉上去,“你敢發(fā)誓你二十幾年來沒想過男人嗎?沒看過男人嗎?你是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
“啪”的一聲,孟樵已對著宛露的臉揮去了一掌,這一掌清脆地擊在她面頰上,用力那么重,使她站立不住,差點摔倒,扶著沙發(fā)背,她站穩(wěn)了。轉(zhuǎn)過頭來,她不信任地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孟樵,低低地說:
“你打我?你打我?”
她再看看縮在沙發(fā)上的孟太太,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子,像一陣旋風般沖出了大門,對著大街狂奔而去。孟樵呆立了兩秒鐘,才回過神來,他大叫著:
“宛露!宛露!宛露!”
他追出了大門,外面的雨已經(jīng)加大了,雨霧里,他只看到宛露跳上了一輛計程車,車子就絕塵而去。
宛露縮在車子里,渾身發(fā)著抖,像人魚一樣滴著水。她不想回家,在這一刻,她無法回家,她心里像燃燒著一盆好熱好熱的大火,而周身卻冷得像寒冰。她告訴了那司機一個地址,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這個地址到底是什么地方。車停了,她機械化地付了錢,下了車,站在雨地里,迷迷糊糊地四面張望著,然后,她看清楚了,自己正站在顧友嵐的家門口。
她瘋狂地按了門鈴。
開門的是友嵐自己,一看到宛露這副模樣,他就呆了。一句話也沒問,他把她連扶帶抱地弄進了客廳,大聲地叫母親。顧太太和顧仰山都奔了過來,他們立刻用了一條大毛毯,把她緊緊地裹住。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面頰上,雨珠和著淚水,流了一臉,她渾身顫抖而搖搖欲墜。
“顧伯母,”她牙齒打著戰(zhàn),卻十分清醒地問,“你會為了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而不要我做兒媳婦嗎?”
“什么話!”顧太太又憐又惜又疼又愛地叫,“我們愛你,要你,寵你,從來不管你的出身!”
“顧伯伯,你呢?”
“你還要問嗎?”顧仰山說,“我們?nèi)业饶汩L大,已經(jīng)等了這么多年了。”
“那么,”她回頭直視著友嵐,“我已經(jīng)考慮過了,隨便哪一天,你都可以娶我!”她把雙手交給友嵐,鄭重而嚴肅,“別以為我是一時沖動,也別以為我是神志不清,我很清醒,很明白,友嵐,我愿為你做一個最好最好的妻子!”
“宛露!”友嵐激動地喊了一聲,立刻把那滴著水的身子,緊緊地擁進了懷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