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林翟蹙蹙眉,終於淺淺的嘆息了一聲。
他無言的看著這個人,卻不知道臉上應該露出怎樣的表情纔算合適。
這個人, 明明知道自己早不是從前的第五。也明明做了那些傷自己至深的事情, 害得自己幾乎無路可逃而險些流落異國……這個人耗盡了自己兩世的情愫, 親手把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推向莫名的深淵, 讓自己在天堂和地獄之間苦苦掙扎求生……讓自己甚至在懷疑, 第二人生的賦予是否真是神的眷顧,是不是自己前世裡做的錯事太多,纔要受今世無盡的折磨——這樣一個讓他想一想就會痛到無法呼吸的人, 現在,居然站在自己面前, 說:這裡有你, 小五兒。
自己還能相信嗎?自己還有用來相信的心力嗎?
林翟苦笑著搖了搖頭:“你應該明白……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叫你一聲父親, 就象我已經沒有辦法再信任你一樣。”
說完那句話的時候,第五博越一直帶著希翼看著他。
聽到最後一句, 才慢慢收攏了笑容。他緩緩地靠近林翟,試探著伸出右手,慢慢地撫他潔白的後頸,緩慢而溫柔地朝內舒展著力,把他的頭攏到自己心臟的位置。
很輕的擁抱, 卻比任何動作都做得鄭重和認真。
“能不能再試著, 信任我一次?你知道, 現在第五堂已經離不開你了。”他低沉而緩慢的說。
永遠是第五堂!原來你來, 就是還想要我給你賣命而已!
林翟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他只是閉上眼睛,長長的吐出口氣來, 悠長輕漫得就彷彿房間外被拉長的輕風。
“你很難過是嗎……我這樣騙你?”輕風中流淌著那個人威儀而低沉的聲音,象被風吹動的水。
林翟心底被這股柔和衝激的一痛一痛,但依然是堅定的搖頭,“我沒有,真的。”
他擡起頭來,用最清澈的眼睛對上那個人精緻絕倫的面容,露出一個任何人看到都會讚美的微笑,乾淨清爽,就象雨後清新而略顯冷意的空氣。
他說:“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然後,長長的睫慢慢垂下去,象關上了一道通往心靈的門。
那個人終於憂虛的皺起眉來,他緊緊盯著林翟的臉,不再說話,只是沉沉的凝望著,眉宇間凝結的猶豫,好象在表明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以他這樣的身份,如果向別人道歉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或者,這個人這一生中,道歉的次數都不會太多。而且,他要道歉的對象,還是自己撫養多年的兒子。即使這個兒子與別人相比,是這樣的不同。
房間裡一時沉寂下來。
那個人站了一會兒,忽然端起拳頭捂著嘴連聲的咳嗽,一聲緊接一聲的嘶啞破碎。
雖然到了現在,林翟依然無法無視他這種示弱一般的柔弱,他倒了杯熱水遞過去,“晚了,先住下再說吧。”
說罷,在賭氣一樣,不再看對方露出喜色的臉。垂著眼眉,轉身走到牆角處那個不起眼的小木櫃,打開櫃門,從裡面拿出一套嶄新的被子,邊鋪整牀邊說,“這裡的氣候雖然熱,但空氣太潮溼,夜裡還是蓋上被子比較好。”
房間很小,牀卻是標準的雙人牀,幾乎佔去了房間一半的面積。
這也是林翟唯一堅持的嗜好。他總認爲,其實人這一生中從生至死,除了一張牀,就是一座墳。因此……諸事都可以委曲自己,只有睡覺的牀不可以,一定要舒服。
那個人也真是累了,在林翟的指引下,去了衛生間洗漱。出來後,就脫去外衣躺到牀上。半晌,他勉強睜著眼睛問:“你睡哪兒?”
林翟緩緩的解著青布褂子的扣子,回答他,“牀,不是很大嗎?”
那人愣了愣,好象沒有想到林翟還會和他一個牀睡覺,揚一下嘴角,安然的閉上眼睛。眼底下是一抹重重的青影,清晰無比的暴露出這個人的身心疲憊和虛弱不堪。
而躺在那裡的整個身軀,也彷彿輕薄了許多,躺在那裡,象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
林翟心頭抽痛著。他低頭坐在牀沿上,直到等到那個人呼吸綿長起來,才慢慢脫掉衣服,慢慢挨他在旁邊躺下。
立即,熟悉的中藥香,象從前的每一個夜晚,毫無保留的侵襲進鼻腔,就彷彿,這一年多的分離,不過是昨晚的事情。
擡起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有淚緩緩淌下眼角。
這時候,本該熟睡的人忽然一個翻身,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胳膊攔腰攬上來把人整個摟在懷裡,動作自然的就象練習過千遍萬遍。而細不可聞的呼吸更見綿長起來。
中藥味更近了,滿鼻皆是。裡面還摻雜著很濃的金創藥的氣味,剛纔他在衛生間那麼久,應該是在給自己換藥吧?
這個凡事從來不會親力親爲的人吶,何苦呢。
“明天,你還是回去吧。這裡的條件,真的不適合你。”林翟陷在他的懷裡,低低的開口。
那個人沒有說話,手臂卻收攏得更緊了些。霸佔式的緊抱讓林翟覺得,自己就是一條撞上蜘蛛網的蟲子,無論怎麼掙扎,卻是越掙越緊,永難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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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是一個永遠不會被別人支配的人。所以,第二天,他不但沒有走,反而和林翟一起來到了小銀鋪,幫他打理起生意來。
這是林翟沒想到的,他以爲,即使這個人不走,也只會呆在家裡,或者冷眼坐在鋪子裡,和自己乾耗。誰知道他竟然站到了櫃檯後面,煞有介事的當起了掌櫃的。
這個人當掌櫃的,簡直比天上下紅雨還令人吃驚……一襲黑衣如墨,一頭黑髮如水,一張驚豔面容,一身清冷華貴之氣——在世間凡夫俗子的眼裡,哪裡看過這樣的人兒出現,簡直是驚爲天人!
那種醒目,即使那些遊客只是從門口經過,匆匆間一眼,便會因爲這種不可忽略的醒目而駐足下來,身不由已的走進鋪子。
即使那個人周身冷傲凜冽,會讓人不寒而慄、望而卻步,但無限的魅力依然讓人們如飛蛾撲火,慢慢試探著接近,再接近……見沒有排斥,試探便變成了行動。
於是,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小小銀飾鋪子便被涌進來的遊人們給添滿了。
門外舉著彩旗飄飄的各路導遊因爲這個場景,驚訝的聚到一處,嘰嘰喳喳的議論著,然後也經不住魅惑,而慢慢加入到搶購的行列之中。
但那個人確實不是親力親爲的人,他不肖於與人說話,更不肖於與人砍價殺價,也不知道每件物品的價格,甚至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光亮閃閃的小東西們究竟應該叫什麼。
他只是冷冷的站在那裡,愛理不理的按照客人的要求,從櫃檯裡面拿出這個,拿出那個。動作優雅緩慢的,就象在自家的林子裡打太極拳。
而且東西拿出來,不知道收回去,全部亂七八糟的放在櫃檯上,任人七手八腳的翻找。
我親手打造的這些銀飾品們,什麼時候淪落到如批發市場的小商品了?
林翟敢怒不敢言。
後來,他實在忍受不住自己心肝寶貝的被虐狀況,不得不放棄手頭幾件未加工完畢的飾品,站到櫃檯後去給他當幫手。快手快腳的應付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買家們,一邊收錢一邊在心裡抱怨著這個人的惹是生非。
其實,他並沒有察覺,自己遠山眉黛的清澈,對那些少男少女的遊客們來講,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魅惑的根源呢。
紛紛落在林翟身上的那些愛慕、欣賞、偷窺的目光,讓那個人的眸子很是冷了幾分。
只有可憐的肥貓縮在牆角里,看著外面門庭若市的場面,喵喵低語。
“你到底要哪個?”見人們久圍不散,某個人終於不耐煩了,他陰下面容,冷冷的吐出幾個字來。
但僅僅是幾個字,便嚇得他面前的小姑娘一個愣神,然後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嗚嗚,我不買了。”然後,撒腿啪啪的跑了出去。
而緊隨之後,更多的人被這股忽然而至的強冷氣壓所連累波及,驚悚間,也都紛紛往外逃竄。
一時間,裡面的往外跑,外面的往裡進,甚至還有銀飾被碰落地面的叮叮噹噹的聲音……這個場面,還真是夠混亂的,
唉!要不要聯繫一下派出所來維持一下秩序呢?
林翟頭疼的嘆息一聲,決定把這位爺先請出櫃檯再說。
他左看右看,看到了自家肥貓。穿過人羣幾步走過去,彎腰把可憐的肥貓抱起來,然後再突破重圍,走回到那個人旁邊,把貓塞到他懷裡,“出去轉轉吧,順便給它找些吃的。”
那個人嫌棄的看著自己懷裡肥肥的毛團,滿臉不悅,“這是什麼,髒兮兮的?”
“不髒,我天天給它洗澡的。”林翟輕聲的解釋。
喵~~~~~肥貓也委曲的在那人懷裡動了動,感覺到那人的目光更冷,嚇得再不敢動,只是渾身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所以說,具有最精準直覺的永遠都是這些動物們。
林翟好笑的看一眼渾身亂顫的肥貓,毫無同情心的把一人一貓連哄帶勸的送出了鋪子。
於是,沒了“天人”的小鋪子,在紛亂過後,終於迴歸到原來不緊不慢,自然天成的節奏之間。
可林翟再次頭疼的發現,自己櫃檯上幾件精緻的銀飾,不知道何時不見了蹤影。
這件事情還是不要讓那個人知道的好,否則,這個美麗的古城會雞犬不寧的。
林翟熟練無比的把攤在櫃檯上的、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收進櫃頭裡面,耐心的碼放整齊。然後張開笑臉,迎對每一個重新走進鋪子裡的客人。
不經意擡頭間,發現那個人並沒有走遠,此刻正站在拐角的一處仿古屋檐之下,微挑著一雙細眸冷然的看向這裡,而那精緻面容上的表情,怎麼看,怎麼與他懷裡的肥貓如出一轍……
林翟忍不住朝那個人招了招手,那個人面上掠過一絲喜悅,抱著肥貓緩緩走過來。
林翟生生壓下一口氣,細聲細語對他說:“你往我櫃檯後面一站,就弄丟了我辛辛苦苦打造的三條項鍊、五對耳環,一把長命鎖,兩隻手鐲……你、你、你打算怎麼賠我?”
那人愣了愣,臉色巴達沉了下來……
這世界上居然出現了敢向他討債的人!而且居然還是自己的兒子?而且還是在自己史無前例的主動給他幫忙的前提下……這讓他倍是不能接愛。
這樣想著,一張清冷的面容更見冷沉,半天,忽然拋掉肥貓,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砸到林翟面前,“賠給你!夠不夠?”說罷,甩袖而出。
林翟低頭看看,是一隻碧綠的翡翠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