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黎使團的正使阮潢,副使鄭松,在廣州港口恭敬的迎接東南的行人司主司沈一貫。
沈一貫從飛剪船上下來,阮潢立刻上前,用流利的漢語向沈一貫見禮。
沈一貫先用漢禮應答,接著用安南語問候了兩人。
站在沈一貫身后的遲弘謨都驚了,主司大人你這是什么時候學會的安南語?
出發之前,沈一貫還專門從鴻臚寺同文司帶上了一名精通安南語的翻譯,那時候他還是一句話安南語都不會說。
這些日子在船上的時候,沈一貫沒事做就和那位翻譯說話,難不成就這樣學會了安南語?
這也太妖孽了吧?
其實沈一貫的年齡并不大,現在也才三十五歲,只是在相對官員比較年輕化的東南官場上,并不顯得非常突出。
如果放在大明那邊,這個年紀就是能做到四品的當真是鳳毛麟角。
而遲弘謨在一眾新科進士中也算是平均年齡,他今年也才三十歲,也就是說沈一貫其實只比他大五歲罷了。
明明只大了五歲,憑什么你這么妖孽啊?
等到沈一貫用安南語和后黎兩名使者交流了片刻,就帶著他們向迎賓館而去。
等到了迎賓館,沈一貫不再用安南語交流,而是對阮潢說道:
“在下臨時在來的路上學了兩句安南語,會的那幾句話已經說完了,貴使漢語說的不錯,我們還是用漢語交商談吧。”
遲弘謨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主司大人還沒這么變態,只是強行記憶了幾句常用語。
阮潢立刻說道:“在天朝上國談事情,當然應該用漢語,又怎么能讓沈大人用我們蕞爾小邦的鄉下俚語呢。”
阮家是安南的世族,他是從小都接受了完整的貴族教育的,對中原文化非常精通,能夠流利的使用漢語交談,甚至對漢語典故都非常了解,完全聽不出外國口音。
在這個時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雖然安南和朝鮮這樣的國家已經脫離中原直接控制很久了,但是他們的文化依然深受中原文化影響,高層幾乎都能寫的一手好字,熟讀儒家經典。
阮潢和沈一貫相談甚歡,但是副使鄭松的眉頭卻皺起來。
鄭松的父親,如今把持后黎朝政的權臣鄭松,在上位后號稱自己是后黎朝開國功臣鄭可的后代。
可實際上鄭檢在發跡之前不過是個基層的軍頭,靠著軍功得到了阮潢的父親阮淦看中,將女兒嫁給了鄭檢。
后來鄭檢贅婿上位,給自己認了祖宗,但在家族教育上依然和阮家這種大族比不了。
鄭松身為鄭檢的二兒子,卻連漢語都不會說,更別說是寫漢字了。
所以沈一貫和阮潢談笑風生的時候,鄭松皺著眉低著頭,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這一切自然都被沈一貫看在眼睛里,他看向阮潢的眼神也發生了變化。
第一天的交談自然也沒什么有用的結果,沈一貫和遲弘謨就在迎賓館住下,等待第二天的會談。
沈一貫敲開遲弘謨的房門,將一本書遞給他說道:
“這本《安南話源》,你要在我們前往安南之前看完。”
遲弘謨是鴻臚寺的觀政進士,《話源》是蘇澤下令鴻臚寺同文司編寫的外語學習教材,已經陸續修訂了二十幾本,涵蓋了和東南來往的諸多勢力的主體語言。
《安南話源》厚厚的一本,看得遲弘謨頭皮發麻。
他忍不住問道:“主司,我們堂堂天朝上國,真的有必要學習安南語嗎?今天您和阮潢用漢語交談,不是也很順利嗎?”
沈一貫冷冷的看了遲弘謨一眼說道:
“當然有必要,如果你不會安南語,等我們到了安南,就和現在安南使團的副使鄭松一樣,變成聾子和啞巴。”
“身為使者,如果連別人的語言都不會講,你要如何打探情報?”
遲弘謨看向沈一貫驚道:“那主司今天說自己不懂安南語,是故意誆騙安南使團的了?”
沈一貫淡淡的說道:“又怎么能說是誆騙呢,我才學習安南語不久是實話,只不過這本書我已經看完了。”
遲弘謨只覺得頭皮發麻,這是何等可怕的學習能力,更關鍵的是沈一貫的心機如此深沉,才和安南使團見面就裝作不懂安南語的樣子。
沈一貫說道:“你要盡快學會安南語,以后晚上我都會陪你練習安南語。”
遲弘謨更加絕望了,有什么比上司天天來給他輔導功課更讓人崩潰的事情嗎?
說完了學習安南語的事情,沈一貫說道:
“今天的會談,你看出什么來了嗎?”
遲弘謨搖頭,今天沈一貫和阮潢談的都是一些沒營養的話題,遲弘謨在會談的時候都快要無聊的睡著了。
沈一貫說道:“今日會談的時候,阮潢明明很精通漢話,為什么語速非常遲緩,而且都用的最白話的口語?”
遲弘謨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沈一貫說道:“是因為那安南副使鄭松的漢話水平不高,所以阮潢為了讓他能聽懂,故意放慢了語速,用口語來和我交談。”
遲弘謨連忙點頭說道:“大人說的對!”
沈一貫又說道:“阮潢明明才是安南使團的正使,他堂堂正使,為什么要遷就副使?”
遲弘謨再次茫然了。
沈一貫說道:“因為鄭松雖然是副使,卻是后黎執政鄭檢的兒子。所以名義上的正使阮潢,反而要顧及鄭松的感受。”
“大人說的對!”
“那你知道我明知道如此,為何還故意用文言和阮潢交談,還故意引經據典?”
遲弘謨還是沉默。
沈一貫嘆了一口氣說道:“阮家雖然被鄭檢所篡奪,但是在安南依然擁有很強大的影響力,這也是為什么鄭檢殺了反叛他的妻兄,卻留下阮潢這個妻弟。”
“阮潢已經忍辱負重二十年,我有預感,他就是我們東南介入安南問題的突破口。”
“大人說的對!”
遲弘謨徹底被這個年輕的上司折服了,要不然人家三十五歲就能做正四品的行人司主司,自己三十歲只能觀政進士呢?
從這么一場沒營養的談話中,沈一貫竟然能夠看出這么多的東西。
可是附和完沈一貫之后,遲弘謨又問道:“大人,那接下來要怎么辦?”
沈一貫這么冷淡的人,也被這個下屬給整不會了,他只能說道:
“當然是繼續離間阮潢和鄭松了,阮潢能夠在安南忍二十年,那肯定不可能因為我們幾句話徹底倒向我們。”
“他這樣的人,只有在被逼的完全沒有退路的時候,才會選擇站邊。”
沈一貫又說道:“鄭松此人自大魯莽,他父親又是后黎執政,定然非常跋扈。”“今日我和阮潢故意親近,他一定會有所戒備,今天晚上必然要來拜會我。”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就有迎賓館的吏員通報,安南使團的副使鄭松求見沈一貫。
“大人,都被您說中了!接下來要怎么辦?”
沈一貫無奈的看向自己的副手,他很難想象以遲弘謨的智商,到底是如何考上進士的。
不過接下來的和事情還要遲弘謨去辦,沈一貫只能耐心交代道:
“你去見他。”
“啊?”
“我乃是堂堂上國的正使,怎么能見鄭松這個安南的副使?你是我的副手,你去見他正好。”
“可是大人您不是說,安南使團隱隱以鄭松為首嗎?”
“你也知道是隱隱?你去見他,態度倨傲一些,他送的東西你收下就是。”
遲弘謨無助的看向沈一貫,沈一貫別過頭去,翻開《安南話源》開始復習安南語。
遲弘謨只能無奈的走出房間,按照沈一貫的吩咐接待了鄭松。
過了半天,遲弘謨這才面色古怪的返回房間。
“那鄭松說了什么?”
遲弘謨說道:“回大人,鄭松帶來了后黎執政鄭檢的談判請求,后黎愿意歸順我東南,以往向明廷進貢的珍寶都貢給東南,只求能得到我東南的官職冊封。”
“然后呢?”
遲弘謨說道:“那鄭松還送上了金銀若干,還有十名安南美女,說是要孝敬大人。”
沈一貫的面色古怪,對著遲弘謨說道:“金銀你且收下,等我們到了安南可以充作經費。”
“那些安南女子就留在迎賓館好了。”
遲弘謨還有些舍不得,沈一貫說道:
“那些安南女子家人都在安南,肯定是安南人安插在我們身邊的耳目眼線,若是被她們尋到了短處,豈不是誤了我東南的大事?”
遲弘謨連忙低下頭,果然這些安南人沒安好心。
緊接著沈一貫說道:
“等這一次從安南返回,這安南美女的事情,你可要回南京幫我分說清楚。”
沈一貫又遲疑了一聲說道:“特別是我夫人那邊。”
遲弘謨疑惑的看著上司,他盯著沈一貫嚴肅的臉看了半天,他總算是想通了一件事。
原來自己這位上司懼內啊!
遲弘謨這下子心里平衡了很多,自己雖然能力和事業上都不如沈一貫,可是好歹娶了一名嫻靜溫柔的妻子。
南京城內。
沈一貫的妻子張氏,正在家中舉行詩會。
沈一貫的妻子張氏也出自書香門第,本人才學也相當出眾。
江南官宦女眷本來就流行詩會戲劇社之類的文藝聚會,而蘇澤的夫人方若蘭也喜歡舉辦詩會,不少官員的夫人也跟著效仿。
上司夫人組織詩會,邀請下屬的家屬參加,這種社交活動也可以增強部門凝聚力,讓丈夫在衙門辦事更方便。
沈一貫和遲弘謨這種出門在外的,沈一貫的夫人組織詩會,若是下屬家中遇到什么困難,也可以幫著解決,能讓外派的屬下沒有后顧之憂。
張氏長袖善舞,很快就成為行人司諸多官員女眷的領導者。
特別是張氏“治家嚴格”,不僅僅兒子沈泰鴻很有出息,十幾歲就已經考上了國子監。
而且沈一貫這些年從沒有納妾,更是一點風流韻事都沒有。
丈夫仕途得意,教子有方加上“馭夫有道”,都讓行人司官吏的家眷都對張氏極為羨慕。
詩會結束之后,張氏單獨留下了遲弘謨的妻子胡氏。
胡氏是小門戶出身的,本身對于詩詞也沒什么鑒賞能力,對于諸位夫人所做的詩,也只能跟著喊幾聲“好好好”。
胡氏不知道這位主司夫人為何要單獨留下自己,緊張的捏著衣角。
張氏的態度非常親近,拉著胡氏說道:
“最近家中可有什么難處?”
胡氏連忙說道:“家中一切安好,沒什么難處。”
張氏點頭說道:“外子臨行前,讓我關照好遲進士家中的事情,若是家中有什么麻煩事,直接找我就是了。”
胡氏看著雍容的張氏,又想到了自家丈夫在外面的風流韻事,神色突然一黯。
張氏也是極擅長察言觀色的人,她立刻問到:“這里沒有外人,我們說點女兒家的貼己話。”
胡氏有了傾訴對象,將丈夫在外的那些事情說了一番,張氏立刻說道:
“這可不行,遲進士是我東南第一批進士,前途遠大,若是因為這些私事不檢,耽誤了前程可怎么辦?”
胡氏立刻急了,問道:“姐姐那可要如何是好?”
“我教你一些方法。”
胡氏激動的說道:“多謝姐姐賜教!”
廣州這邊,沈一貫和遲弘謨登上了前往安南的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