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擔(dān)心十六阿哥與八阿哥, 康熙御駕匆匆結(jié)束行圍,于一個月之后回到承德。
八阿哥胤禩見到圣駕的那一刻, 幾乎是潸然淚下, 淚濕衣襟, 沖圣駕拜倒之后, 膝行幾步,伏在康熙腳面前,泣道:“兒臣這次……險些就見不到皇阿瑪了——”
隨侍在康熙身后的四阿哥、五阿哥等人看著這副父子重聚的場面, 都是吃了一驚, 幾乎都以為是認(rèn)錯了人,若要論常理, 難道不該是小十六飛奔而前, 然后抱著皇阿瑪?shù)难怕暣罂蓿骸皟鹤舆@次差點沒命見皇阿瑪”——難道不是該這樣的嗎?
沒想到,八阿哥胤禩竟然也有這樣感情充沛的一面。
康熙顯然也沒有料到這一點, 但他極少見到八阿哥這樣真情流露, 心里也頗為震動, 彎腰將胤禩扶起來,大聲道:“不要怕!你是朕的兒子!”
他早先見到那張綠林眾人重金懸賞,要八阿哥的性命一事, 自然是震怒非常, 但又想到八阿哥如不是精心在刑部辦差,也不會連性命都受到威脅。他早先已經(jīng)急命幾名御前侍衛(wèi)趕赴承德,守護在八阿哥府邸。此外,八旗駐防熱河的士兵也接到調(diào)令, 嚴(yán)查在承德出現(xiàn)的綠林人士,決不許出現(xiàn)任何漏洞,傷了八阿哥的性命。
胤禩站起身,面上猶有淚痕,卻已是一臉的堅毅,點頭道:“是,兒臣決計不能墜了皇阿瑪?shù)耐!?
他難得從皇父這里感受到關(guān)懷與溫暖,此刻眼眶發(fā)熱,淚水似欲涌出,但這絕非作偽,而真的是有一股子暖意在胸腔內(nèi)來回涌動。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胤禩忍不住想起那日與慧空師太閑聊的時候?qū)Ψ秸f過的一句話。
是啊,親情這樣?xùn)|西,就是用來表達(dá)的,若是不表達(dá),一味悶在心里,又有誰能知道?三國時曹操父子作別,曹丕哭一場,曹植寫首詩。然而這看在曹操眼里,曹丕與他才是父子,曹植……就只能是君臣了。
可見偶爾哭一哭也是有好處。
想到這里,八阿哥突然有些羨慕起弟弟十六阿哥胤祿,胤祿打小在皇父跟前哭的次數(shù)數(shù)都數(shù)不清,高興也哭,受委屈也哭……都這么大的人了,有時還是會扭股糖似的纏著皇父不撒手。
這小十六……從皇父這兒分去多少寵愛啊!
胤禩一回頭,看看跟在身后的十六阿哥。
很難得,胤祿只微笑著站在他身后,既不上前,也不說話。貼身服侍胤祿的太監(jiān)小田早先得了特許,即便在御前也一直扶著胤祿的右臂。
康熙見過折子上描繪十六阿哥受傷的慘狀。他知道這個兒子從小沒受過什么苦,這回苦頭算是吃大了。當(dāng)下他招呼:“胤祿也上朕這兒來,教朕看看,怎么吃了一回苦,皮猴兒變悶葫蘆了。”
胤祿卻依舊站在胤禩身后,望著皇父,微笑不語。
眾人都是一驚,康熙則立即皺起眉頭。
胤祿見狀,微微一側(cè)頭,小田扶著他,湊在他耳邊說了一句,隨即將他往前送了送。
胤祿邁步有些著急,腳下稍許踉蹌,在康熙面前“撲通”跪倒,高聲說:“回皇阿瑪?shù)脑挘瑑撼迹瑑撼肌叭帐軅ι形赐耆珡?fù)原,適才未能聽見皇阿瑪召喚,兒臣……有罪!”
“快扶起來!”康熙一著急,“怎么竟是耳力未復(fù)?”
他背后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一起站出來,左右將胤祿一扶,反倒是胤禩落了空,只轉(zhuǎn)身望著弟弟。
“回皇阿瑪?shù)脑挘必返撃樕细‖F(xiàn)淡淡的笑容,“那日遇襲,歹人距離兒臣太近,火銃的聲音太響,所以震得有些聾。太醫(yī)看過,說慢慢就能好起來,眼下也不是一概都聽不見,就是時好時不好的。兒臣君前失儀,請皇阿瑪責(zé)罰。”
康熙一聽這話,心里那叫一個酸楚。
一向喜歡撒癡賣乖的十六阿哥,這會兒變得這樣沉靜,又一再為耳疾而向自己請罪,似乎這次受傷對他打擊很大,幾乎令他變了個人似的。越是這樣的反差,就越是叫人格外心疼。
康熙這才想起,八阿哥畢竟只是受人威脅,真正身體受創(chuàng)的,是這個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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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沉吟了一番,對十六阿哥說:“待好些了就找個機會去瞧瞧你額娘去。這陣子她一直擔(dān)驚受怕的,總惦記著你。”
他見到胤祿一直側(cè)著頭,忍不住又在兒子耳邊大聲重復(fù)了一遍,末了又說:“你放心,你額娘……有你這個兒子好好孝順著,朕不會虧待她。”
十六阿哥生母王嬪出自漢軍旗,是康熙下江南的時候由蘇州織造史家“引見”,方能在康熙身邊侍候的。進(jìn)宮后王嬪的份位一直很低,哪怕如今人人以“嬪”稱之,可是王嬪實際上仍然是“貴人”份位。
胤祿聽見皇父這最后一句,曉得生母晉位有望,眉毛抖了抖,瞬間露出喜氣洋洋,立時又恢復(fù)了那個“小十六”的本來面目,沖皇父拜倒叩謝之后,又故意拉了拉耳朵,說:“皇阿瑪您瞧,這天大的好消息,兒子就能聽得一清二楚的。”
康熙見了他這副憊懶模樣,忍不住虛踢一腳,斥道:“都是有兒子的人了,還跟個猴兒似的,你還不好生養(yǎng)著,養(yǎng)好了給朕繼續(xù)辦差去?”
十六阿哥到現(xiàn)在終于放了心:這趟傷受得沒有那么冤屈,無論如何,給母親換來個在宮里挺直腰板做人的機會。
與十六阿哥年紀(jì)相仿的十七阿哥胤禮聽說之后也很興奮:若是皇上有意晉王嬪的份位,那么胤禮生母陳氏的份位便也能晉上一晉了。
住在承德避暑的后宮眾人之中,因此事得益的,并不止王嬪與陳氏兩個,受益最大的當(dāng)屬八阿哥生母良妃。康熙聽說良妃身染小恙,便親自前往探視,并且賞了不少好東西,囑咐她好生休養(yǎng)。一時宮中見風(fēng)頭倒向良妃那里,自然紛紛巴結(jié),連帶宮外也起了流言,只說皇上屬意八阿哥胤禩。
二廢太子之后,東宮位虛,滿朝文武大臣屢有向康熙諫言早立太子的,但康熙一直不置可否。如今人們終于“猜到”了康熙的意思,宮里宮外,胤禩母子一時風(fēng)光無限。
石詠這邊,也終于找了個就會再次上門,求見慧空師太與妙玉小師父。
那日石詠請妙玉扶乩,由石崇降壇,卻沒想到石崇降壇之后,就說要把妙玉的名貴茶具統(tǒng)統(tǒng)買下來,惹惱了妙玉,登時便端茶送客,要將石詠和他隨身帶著的物事一塊兒都掃地出門。
后來正巧恰逢慧空師太回來,稍許緩和了些。石詠才有膽子再次上門,求見妙玉。
可出人意料的是,石崇對妙玉的印象著實不錯,“這姑娘有氣性,又會扶乩,嘖嘖嘖……”
石崇一贊起妙玉就停不下來,“和我差不多!”
石詠納悶了,妙玉怎么就和石崇差不多了呢?想了半天,才記起妙玉當(dāng)日曾說過一句:她那些茶具器物,在她眼里,絕不能以尋常金銀來衡量。這姑娘那時的語氣與決心,倒與石崇當(dāng)日一本正經(jīng)地說“綠珠絕不可與諸妾同日而語”的那種感覺相差仿佛。
“那姑娘的師父還是個會算先天神數(shù)的大家,”石詠到這時候記起慧空師太的眼神,都還有些心有余悸,悻悻地道,“她能扶乩,又算得了什么?”
“先天神數(shù)?”石崇聽了,也很感興趣,思索一陣,忽然說:“那你便直接帶我去見她么!將頒瓟斝取出來,放在她對面,告訴她這是我石崇附魂之所,再告訴她她那只頒瓟斝是綠珠附魂之所。求她行行好,讓我見一見珠兒!”
石詠覺得不大好:他很擔(dān)心自己實話實說以后,被當(dāng)成是胡言亂語,或是故意上門搭訕的二流子而被妙玉院子里的道婆趕出來。
石崇卻覺得這種擔(dān)心是無稽之談:“她既然會扶乩,便該知曉我們這些附在器物上的孤魂野鬼的存在。你只要想辦法,讓我見到另一只頒瓟斝就好。我只要見到珠兒,只要見她一面!”
無奈之下,石詠只得又一次登門造訪。
他很怕妙玉會拒絕見他。所幸慧空師太今日也在,見石詠過來,主動將他迎進(jìn)小院,微笑著道:“石大人到此,貧尼這里,簡直是蓬蓽生輝!”
石詠卻始終不敢抬頭看慧空師太,生怕一抬眼就被她看穿了眼中的秘密。
只聽慧空嘆了一句,說:“石大人不必拘泥。您與小徒各自藏有一直頒瓟斝,便是緣分,讓世間僅存的兩只‘頒瓟斝’聚首,并不是什么壞事。”
石詠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一眼慧空師太,心想:您知道的真多……
沒想到慧空也正望著他,見石詠如此,慧空便抬抬唇角,輕輕一笑,說:“不過是小徒轉(zhuǎn)述而已,貧尼并無未卜先知之能。”
石詠“嗯”了一聲,但匆匆一想,好像又想不起來,他上回到底有沒有向妙玉師徒提過他也藏著一只頒瓟斝的話。
——這位慧空師太實在是太神了。
石詠一面心里感嘆著,一面向這位慧空師太行了禮,才由婆子引了,去見妙玉。
進(jìn)入妙玉所在的禪房,禪房矮幾上照舊放著一只風(fēng)爐,一只銀銚子,一只茶壺。妙玉盤膝端坐在石詠面前,待到石詠躬身行禮之后,才慢慢抬起眼皮,淡然道:“石大人,又見面了。”
石詠趕緊開口道歉:“上回言語唐突,請小師父千萬莫怪。在下這次,依舊想請小師父出示所藏的頒瓟斝一觀。”
這回他老老實實地從隨身佩著的荷包里取出了石崇那只頒瓟斝,開口道:“這一只,是在下無意中得來的一只頒瓟斝,也因為這一枚茶具的緣故,極想見識見識妙玉師父所藏的那一件。”
妙玉見他這次態(tài)度坦誠,又是一上來就道歉,心氣兒總算平了些,伸出纖纖素手,取了石崇那只頒瓟斝,托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欣賞。當(dāng)她見到杯身上那“石崇雅賞”四個字的時候,忍不住也微笑,道:“難道石大人也知道我那只頒瓟斝上雕著的四個字是‘王愷珍玩’四個字?”
石詠心想:我的確是知道啊!
可是表面上他卻再也不敢造次了,只老老實實地欠了欠身,說:“若是小師父能出示頒瓟斝一觀,在下感激不盡。”
妙玉卻說不急,“先飲了茶再說。”
說著,妙玉抬手提了茶壺,要往石崇那只頒瓟斝里斟茶。石詠連忙攔住:“對不住,此前這只杯子有所損毀,我是用魚鰾膠將其修復(fù)的,但只一件,魚鰾膠沾不得熱水,所以……”
妙玉聽了,吃驚停手,再度托起那只頒瓟斝查看,看了半晌才點頭嘆息道:“第一眼見到時,我竟全未發(fā)現(xiàn)上面這塊琥珀乃是修補之物,本以為這只頒瓟斝一問世就是這樣,我還在欽羨這頒瓟斝設(shè)計得純出自然,連鑲嵌的一片琥珀也是這樣渾然一體。”
石詠聽得飄飄然,趕緊拜謝妙玉夸獎。
石崇則悄悄地嘆息:“人家小姑娘往你臉上貼金呢,你可不能忘了正事兒。”
石詠為了讓石崇放心,趕緊又提了一遍要求。
妙玉定定地看了石詠一眼,抿了抿唇,突然開口:“若是石大人能答允我一個要求,我就答允你,借我那只頒瓟斝與你一觀。”
石詠聽了大喜,連忙問:“是什么要求?”
妙玉當(dāng)即轉(zhuǎn)頭命身后的道婆:“去將那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大盞取出來。”
道婆應(yīng)聲去了,少時轉(zhuǎn)回來,手中當(dāng)真捧了一只深褐色的巨型盞器出來,石詠見了,險些石化,那一只,書上所寫讀來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可是眼前見了,便覺這容器幾乎就是一只小臉盆。這盞器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都是竹根上的根節(jié)。石詠沒機會細(xì)數(shù),但想這只器皿名稱里的“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大約并不是虛數(shù)。
“你若是能喝得了這一海茶水,我便將我那只頒瓟斝取出來與君把玩!”
妙玉問得傲岸,石詠則苦笑——這么一海,他要是都喝下去,可真就肚子里面能撐船了。
唯有那石崇急吼吼地催促:“小石詠,務(wù)請幫忙,拜托拜托!”
石詠只能硬著頭皮答允:“妙玉師父若是堅持,那在下只有從命的份兒。”
妙玉盯著他,眼里微微露出一點兒笑意。
石詠卻愁眉苦臉地說:“可我這樣……豈不是糟蹋了小師父的好茶?人道是,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1”
“我自己倒沒什么,拋費了小師父的茶,這可……”
妙玉望著他,最后實在是沒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片刻后又肅容,說:“即是如此……好!”
石詠滿以為她會再次拒絕,豈料這一回妙玉自己起身,從屋角的那只矮柜里取了一只小小的器皿出來,送至石詠面前。
石詠又驚又喜,托在手掌上細(xì)看,果然見上面鐫著三個隸字——“頒瓟斝”。
作者有話要說: 1引自第四十一回 ,妙玉原話,所以石詠在這里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了。
2本文情節(jié)與正史或有不同,比如這里八阿哥生母良妃,在正史上已經(jīng)過世了,本文這里卻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