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鎮魔司內說是武大通除了武立人之外還有個小兒子,此時卻又說在武立人出生前,武大通還有個大兒子出生——
兩者的說法雖前后不一,與其說武大敬人老糊涂,還不如說他是受到了厲鬼影響的緣故。
但一樣的記憶干擾,以及他提到這個武大通出世的兒子有厲鬼氣息乍現,趙福生就可以斷定,這個不愿被人言說的厲鬼應該就是武大通的‘長子’了。
“這是武大通的長子,叫——叫——”
武大敬手還維持著彈出皮屑的動作,但提起武大通的長子,卻又怎么樣也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了。
“他叫什么呢?我想不起來了。”說話時,武大敬的雙眼開始泛紅,嘴唇干裂,神情有些癲狂,整個人明顯不大對勁兒。
趙福生感應到越來越濃的厲鬼氣息,武大敬的眼珠中紅血絲越來越粗,鼻腔內緩緩淌出兩管鼻血——
不好!
她瞳孔一縮,袖子一抖,被她揣在袖口中的要飯鬼的手臂便從內滑了出來,一下被她握在掌心。
趙福生抓著干枯的鬼臂,用力的敲擊了一下武大敬的腦袋,厲聲喝斥:
“想不起來就算了!”
‘咚’的脆聲響起。
厲鬼的力量才能對付鬼。
這一敲擊之后,余音震蕩,那股怨毒陰冷之氣煞時褪卻。
先前神狀扭曲瘋魔的武大敬眼中的血絲逐漸隱去,他的神態變得迷茫,趙福生心跳如鼓擂,將右臂一豎、手掌一松,那被她握在掌中的鬼臂又‘嗖’的滑進了她袖口里。
鬼掌手中握著的人皮紙無聲的化為灰燼,趙福生心中滴血,聽到封神榜提示再被扣除了1點功德。
好在這一敲作用明顯,無形的厲鬼再次被逼退。
“趙大人——”武大敬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事,他一開口,兩股鼻血便順著他上唇往下流,一下淌入了他嘴中。
“啊呸——呸——怎么回事,我流鼻血了——”
村老驚呼了一聲,但很快他又嘆息著以手掌將血擦去:
“看來是這幾日趕路,癥狀嚴重了些。”
“……”趙福生還沒想好要怎么安慰他,卻沒料到他自己就已經找到了理由說服自己。
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厲鬼纏身,隨時都有可能命不久矣。
“你……”趙福生猶豫了一下,正要說話,武大敬卻很是坦然的道:
“大人不用替我擔憂,這是舊癥狀了。”他‘呵呵’笑了兩聲,順手將掌上的血蹭到了車廂壁上,末了他嘴里還有血,又‘呸呸’往地面吐了幾口帶血的唾沫,引得趕車的張傳世頻頻傳頭,見此情景咒罵不停:
“你這個遭瘟的鄉巴佬,竟然隨地吐口水,真是惡心。”
“……”武大敬被罵得有些尷尬,連忙伸腳去蹭地上帶血的唾液。
趙福生聽出了問題的嚴重性,連忙制止張傳世:
“閉嘴。”
張傳世調頭惡狠狠瞪了武大敬一眼,但對趙福生的話卻不敢頂嘴。
“你這癥狀是怎么回事?”她沒理睬憤憤不平的老張,轉而問武大敬:
“多久前開始的?”
“您有所不知。”提起這事兒,武大敬嘆息了一聲:
“我這毛病是家傳的,當年我娘也是時常流鼻血。”
“可找大夫看過?”趙福生聽到這里,心中一動。
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上她的腦海,她看著全然沒有察覺的武大敬,不動聲色的問了一聲。
“流些鼻血,這有什么稀奇……”武大敬聽她這樣一說,有些吃驚:
“鄉下受些傷流些血是家常便飯,哪用得著看大夫呢?”
趙福生見他胡須上還沾了血珠,不由伸手指了一下,他眼瞼下垂,順著她的視線注意到自己胡須末梢的血跡,連忙伸手擦去。
“你娘早年沒有這流鼻血的毛病吧?”趙福生不著痕跡問了一聲。
武大敬手掌上沾了胡須上的血,下意識想往車廂壁上擦,但眼角余光往車前看去——張傳世老實在趕車。
可這老頭兒有點兇惡,先前幾次三番喝斥他,對他異常嫌棄的樣子。
他畏畏縮縮將手收了回來,糾結了半晌,一臉肉痛的將掌上的血擦到了布鞋旁側,末了才回答趙福生的問題:
“早年?沒有、沒有。”他連連搖頭:
“我娘身體一向硬朗,沒有這毛病。”
“那流鼻血的情況是幾時出現的?”趙福生再問。
武大敬想了想,露出茫然之色:
“幾時……我那老娘都死幾十年咯……”
可很快的,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
“不過我依稀記得,我那三兒那年剛好八歲。”
他這樣一說,趙福生就想起了一個事:
“也就是武大通長子出生那一年?”
趙福生話音一落,不知為何,手臂鉆心的癢,她沒忍住隔著衣裳用力揉搓了手臂數下,直揉得手臂有些火辣疼痛了,那股癢才被殺住。
提到了武大通的‘長子’,武大敬的神情又有片刻的茫然。
趙福生索性道:
“你剛說過,你三兒七歲時,武大通沒有娶妻,有天突然興奮的說找到了媳婦。”
她記憶很好。
且這事兒又關系到鬼案線索,任何細節都不能疏忽,所以武大敬說的話幾乎被她牢牢記住,并在腦海之中反復回憶,深怕錯漏了關鍵的線索。
“啊!對對對!”
武大敬經她一提醒,突然點頭:
“大人真是好記性。”
“一年之后,武大通的兒子出生,你娘當時去幫忙接生了吧?”趙福生問到此處,心中已經有幾分篤定。
“是是是。”武大敬連忙點頭。
“那你娘就是在武大通的兒子出生之后不久去世的吧?”趙福生話音一落,武大敬就用力點頭:
“半年!”說完,他雙掌用力一拍:
“我怎么會記不得我娘的死期?老了!老了!”
他嘆了兩聲:
“我想起來了,我娘是九月十七去世的,武大通的兒子是七月三十一出生。”他被鬼臂敲擊,暫時壓制住了無形的厲鬼力量影響,似是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出生那天,我娘去幫忙回來后惋惜,說是——”
說到這里,他面露警惕,似是有些話不想說,但見趙福生定定盯著他看,雖說一語不發,但那目光卻帶著威迫之感,他訕訕的道:
“這些事情本不該說,可如今武立人一家都失蹤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說完,他話音一轉:
“不過大人,您能不能替我保密?我是年紀大了,是死是活倒不重要,可我一家幾代,也有十好幾口人呢——若被武立人知道我亂傳他家的事,可不會放過我的。”
天高皇帝遠,對于偏遠山村的人來說,村里的村長無異于當地土皇帝,足以決定一家人的命運。
趙福生有預感武大敬接下來說的話頗重要,她說道:
“事關鬼案,我不能保證一定事事保密,但我敢保證武立人無法找你或者你后人的麻煩。”
這樁案子與厲鬼有關,武立人一家這會兒恐怕早已經死了,只是尸體暫時還找不到而已。
就算他不死,以趙福生如今的身份地位,要想使他無法報復武大敬一家,也是輕而易舉的。
“有您這句話就行了。”武大敬聽她這樣一說,反倒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接著說道:
“我娘當時回來后,說是這孩子生產當天,發生了怪事。”他說起當時的回憶,臉上現出恐懼:
“此前我們沒有見過武大通老婆,只知有這么個人兒。直到這一回——”
“我娘到了他家,他將這婆娘藏得很緊,屋門上了鎖,窗戶什么的都釘了板子,那會兒女的還留了口氣,我娘去時,她抓了我老娘的手,直喊‘娘,救命。’。”
當時燈光昏暗,武大敬的老母沒有看清她的臉,但是聽聲音卻能感覺得出來這女子年紀頗輕。
武大敬伸出一只手,比了個‘二’的數字:
“我娘猜測,這女娃不超過二十歲。”
要知道當時的武大通年紀可不小了,是村里知名的老光棍,又窮又老,且遠近聞名,誰又會將家中年輕的女兒嫁給這么一個人?
“且那女娃雖瘦,手卻很軟,沒有繭子,我娘當時就猜測這武大通恐怕是不知從哪里拐了個小姐……”
他嘆了口氣:
“她老人家當時這樣想,卻顧不上追問,因為這女娃情況危急,小孩還沒生出來,就咽了氣。”
大人都沒了,小孩又是如何出生的?
趙福生目光閃了閃,武大敬將聲音壓低了些:
“武大通當時急了,拿刀劈開了他婆娘的肚子。”
這個答案在趙福生預料之內,但她聽到之后仍是皺了皺眉。
武大敬的娘當時被武大通這一舉動嚇得不輕,回過神來時,是武大通抱著孩子,喊她幫忙搭把手的。
出了這樣的事,屋里必定點了油燈,武大敬老娘當時才看清周圍的環境。
“滿屋都是血!”武大敬道:
“那孩子也有問題,渾身冰冷,根本不像是活人兒——”
武大敬的娘對于侍候初生的小孩也有經驗,他媳婦當時已經生了三個,每胎都是由她幫著村里接生的婆子搭手的。
可當時無論她怎么推拿,這剛出生的孩子也不哭不鬧。
“偏偏怪異的,是這小孩睜著眼睛,看起來又像活的。”當年的記憶,武大敬此時像是全都記起來了,一些細節還說得格外清楚:
“我娘猜測,是不是因為母親難產而死的緣故,使這孩子在肚中‘悶’了許久,錯過了投胎的時辰,便因此失了魂?”
他說道。
這些話說來口齒清晰,再也沒有像之前講話顛三倒四,就是前頭的張傳世也覺得有些怪異,轉頭過來看了他一眼。
“之后武大通便連呼晦氣,趕我娘回家。”
武大敬老娘也被他嚇得不輕,便不敢停留,連忙回家。
后面嘆惜:“說害怕當時武大通殺她。”
這個人雖說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她也算是武大通長輩,可越長之后,武大通性格便越發怪癖。
不知從哪弄了個見不得光的年輕小媳婦,懷孕生產也不敢見人,生產女人難產而死,他竟敢剖開人腹取孩子。
“我娘猜測這女孩身份不一般。”他說道:“此后也沒聽說武大通孩子的事,倒是我娘過了不久,便開始流鼻血,接著躺床一病不起。”
沒過多久,便一命歸西。
“她老人家去世以后,曾有人進村來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子,說是縣中有個富戶家的小女兒走失——”
武大敬說到此處,看了趙福生一眼:
“我想起我老娘臨死前的話,猜測怕就是這個人!”
“那你可舉報了?”趙福生問。
武大敬頓時目光躲閃,結結巴巴道:
“那、那可不敢哪——”他手不停的擺,頭搖得像打撥浪鼓似的:
“對方衣著光鮮,且很是焦急,看起來有些兇悍,我也只是猜測,哪敢招惹是非?更何況這可是武大通家的事,與我無關,怎么好去摻合這樣的閑事?”
趙福生冷笑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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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到此景,有些心虛,嘴唇動了動,想要為自己辯解什么,但趙福生卻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之后呢?”
“后面不了了之,哪找得到人?”他見趙福生轉回了原本的話題上,心中不由松了口氣:
“雖說我猜是同一個人,不過始終只是‘猜’,又作不得準,就算是同一個人,死了這么久,尸體早埋進土里,又怎么找得到呢?”
更何況當時對方也只是挨村盤查、尋找,并沒有什么證據,因此例行盤問后不見人,便很快離去。
武大通此前保密工作做得好,在這一輪危機中并沒有露出馬腳,暫時逃過了一劫。
“后面過了不久,武大通就來找我借錢。”興許是他先前趙福生的問話讓武大敬有些心虛,他很快將話題重新帶回武大通身上:
“他說他老娘吐血不止,怕是活不久了,他想借筆錢,如果老娘去世后,就將她安葬,并帶著孩子出外討生活,離開狗頭村。”
看來之前狗頭村有人來尋女兒之事讓武大通心虛了,想要逃離家鄉。
趙福生若有所思:
“吐血不止?”
“不清楚。”武大敬就道:
“村里人不和他往來的,他討了老婆后,也不許我們去他家,反正過了不久,他娘就沒了。”
他說道:
“我借了他一些銅板,幫著張羅了他娘喪事,他娘一入葬,他就離開了狗頭村。”
趙福生問:
“去了萬安縣哪里,做的什么營生,你可知道?”
武大敬就道:
“聽說是進城找了個東家,他后來托人給我帶錢回來提到過,東家像是——像是姓——”關鍵時刻,他好像再次記憶出現了混亂。
不知是鬼臂的力量太弱,壓制不住那隱形的厲鬼,還是因為他確實年紀大了,事情又過去了幾十年,他記得不大清楚。
但這樁過往涉及鬼案,武大通曾經的事是‘因’,如今武立人一家失蹤則是‘果’,若是線索一斷,對趙福生此行可不大有利。
她心中一緊,正要說話,武大敬苦思半晌,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一般,歡喜的道:
“我想起來了,說是他的東家姓張,在城中開扎紙人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