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出城之后隨即駛入田野。
此時正值冬季,枯黃的雜草、農(nóng)田與夜色相融合,化為殘影被馬車一一拋下。
鬼車速度驚人,最重要的是車內(nèi)的眾人卻感受不到半點兒顛簸。
直到這會兒,余平終于明白過來趙福生為什么初一才出行了。
她馭使鬼車出行,速度奇快。
原本萬安縣距離昌平郡足足五、六日的行程,照鬼車行進速度,恐怕只需要一時半刻就能到了。
難怪趙福生之前一直不慌不忙,此時才出行了。
只是沒想到厲鬼的力量除了被她用以辦鬼案,竟然還能用在此處。
鐘瑤想到她先前問及丁大同的名字,再登記丁大同的姓氏,此時隱約明白了鬼車運行法則……
車輛飛驅(qū),外間的景物因為飛快的后退,造成了一種車輛似是騰空飛行的錯覺。
鬼車內(nèi)的燈光暗了下去,所有復蘇的厲鬼再度被封印,鐘瑤、余平兩兄弟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擠成一團,肩背相靠而坐。
唯有夏彌生好奇的爬到車尾,盯著外間看。
喬越生當日在鬼車上留下的空洞不大,他一人將位置占據(jù),使得也想往窗外看的范無救不樂意了。
兩人年歲相差不多,正是少年任性的時候,一爭位置,誰都有點不愿意讓,險些起了爭執(zhí)。
余平一見此景,額頭冷汗都嚇出來了。
“彌生!”他大聲厲喝:
“你和范令使爭什么——”
“二哥,我——”夏彌生有些委屈,正要說話,卻被余平眼刀瞪回去了。
夏彌生遺憾的讓開位置,范無救滿臉興奮的坐了過去。
車上的眾人對此都不發(fā)一語——這是所屬萬安縣的鬼車,自然萬安縣的人應占據(jù)更好位置。
余平看到弟弟的黯然失落的神情,也有些心疼,卻又無計可施,只好強行轉(zhuǎn)移話題:
“沒想到此次出行大人竟然會馭使鬼車,我們?nèi)值苤斑€怕時間來不及——”
他一開口,先前因兩個少年搶位置而略有些尷尬、緊繃的氣氛頓時被打破。
趙福生饒有興致的看他:“來不及會發(fā)生什么事?”
“我們的名字登記在魂命冊內(nèi),超過時間不歸,會被視為逃卒——”
一旦被認定為逃卒,魂命冊的鬼倀咒會即刻反噬,將三人吞沒。
在魂命冊的約束下,不要說余平、夏彌生二人無法反抗,就連鐘瑤這樣的馭鬼者也毫無還擊之力。
余平說到這里,想起這幾天的擔驚受怕,臉上露出懼色。
趙福生對他印象不錯。
此人性情沉穩(wěn)、踏實,提起昌平郡鬼案時也很識趣,半點兒隱瞞也沒有。
而且將鬼胎案之行的行進路線也說得很透,連不太確信的小道消息也講了,很是識時務。
先前夏彌生與范無救爭搶位置,他也提前先喝斥自家人,雖說這是理所應當?shù)模沧屭w福生生出了幫他們解決麻煩的念頭。
“你害怕魂命冊反噬?”趙福生問。
余平不明白她話中之意,擠出一個笑容:
“身為鎮(zhèn)魔司中人,誰又不怕魂命冊的束縛——”
趙福生向他招手:
“你們?nèi)说幕昝鼉越o我。”
鐘瑤不明白她這舉動的用意,猶豫了片刻,跪挪著腿起身,從懷里取出一個翡翠玉書,往趙福生遞了過來。
在遞書的同時,他其實已經(jīng)隱約猜到趙福生的想法了。
但他又覺得不大可能。
魂命冊是受鎮(zhèn)魔司中署的賈宜掌控,賈宜馭使的鬼倀者至少已經(jīng)達到災級之上,甚至說不定已經(jīng)超過一般的災級鬼物。
雖說三兄弟所持的魂命冊遠離帝京,遠離了厲鬼所在地,使得鬼倀的殺人法則受到了轄制,但畢竟大家都是登記在魂命冊上的人,仍會受鬼約束,很難做出什么反抗的。
他心念一轉(zhuǎn),還沒來得及將疑問說出口,便見趙福生接過鬼冊,便將鬼冊交到了孟婆的手上。
“孟婆,勞煩你替他們解決一下麻煩。”
“???”
余平三人滿臉不解。
在他們眼里,孟婆老邁慈和,看不出半點兒詭異之處。
她身上沒有馭鬼者的陰森可怖,在三兄弟被扣留在萬安縣期間,他們見孟婆大部分時間都是躲在廚房搗鼓食物,時而端出一碗漆黑的湯藥,喂給張傳世喝。
雖說人不可貌相,但孟婆實在沒展現(xiàn)出半點兒馭鬼者的特質(zhì)。
幾人正疑惑不解時,卻見孟婆笑呵呵的將手伸出,把趙福生手里的魂命冊接過了:
“大人太客氣了。”
她說話時溫聲細語,在拿到魂命冊后,似是怕手上的苦藥味兒將玉書染污,還特地在圍裙上擦了兩下。
在孟婆說話的同時,鐘瑤后頸生涼,接著他感應到鬼車之內(nèi)不知何時蕩漾起了薄薄一層紅霧。
那霧氣帶著光。
孟婆的身上縈繞了一層血光,余平的眼里看到孟婆的頭頂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輪巴掌大似的紅色光暈。
只見那光暈像是血紅的月亮,散發(fā)的光蔭將孟婆籠罩住。
一受月光籠罩,孟婆的臉頓時變得有些恐怖。
魂命冊似是感應到厲鬼力量的變化,可怕的鬼咒瞬間復蘇。
密密麻麻的漆黑鬼語咒頃刻間覆蓋了孟婆的手部。
尋常人被鬼咒一束縛,這只手立即便能廢掉。
但孟婆并沒有將鬼咒放在眼里,她頭頂?shù)脑鹿飧擦恕?
月光照耀下,鬼車內(nèi)部也受到了影響,鬼尸紛紛下意識的避閃月光的照耀。
孟婆輕輕笑了一聲,接著手掌輕輕一抖。
那些覆蓋在她手掌表面的鬼咒立時如同干掉的泥漿,無聲碎裂,化為黑粉飛揚。
孟婆的手完好無損。
這一幕駭?shù)苗姮幦值苣康煽诖簟?
但更令三人驚訝的事情還在后頭。
孟婆捏住魂命冊,手指略微用力。
“這玉書是特制的,災級的厲鬼也無法用力量震碎——”鐘瑤喉間發(fā)緊,說了一聲。
‘呵呵。’孟婆輕輕笑了一聲。
只見隨著她手指用力,一滴血液順著她的指尖無聲滲入魂命冊中。
血液一入玉書,那玉書便開始拼命震顫。
孟婆的血液中蘊含著能壓制厲鬼的無上力量,血光迅速在魂命冊內(nèi)暈染開,所到之處將鐘瑤、余平、夏彌生三個人的名字一一擦除。
……
這一切發(fā)生得極快。
只眨眼的功夫,原本壓制在鐘瑤三人頭頂?shù)奈C立即解除,那束縛著三人命魂,決定三人生死的魂命冊解脫了。
“……”
余平只覺得心頭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扭頭去看鐘瑤:
“大哥——”
鐘瑤還沒說話,孟婆已經(jīng)笑呵呵的將已經(jīng)被清洗一空的魂命冊遞回來了。
“多、多謝婆婆。”
半晌后,鐘瑤畢恭畢敬的伸出雙手去接魂命冊。
玉書一入手,鐘瑤就知道那束縛著自己的命魂已經(jīng)被清洗了。
魂命冊還殘留著厲鬼力量的陰涼感,但那種令他感到受束縛的感覺已經(jīng)徹底消失。
他翻來翻去的看,上面的三個人名、鬼影已經(jīng)消失無蹤,他不再受魂命冊的束縛。
兄弟三人一時間又驚又喜,當即對萬安縣鎮(zhèn)魔司的實力又有了全新的認知。
孟婆頭頂?shù)难轮饾u下沉,緩緩沒入她的身體之中。
她臉上紅黑相間的陰影也不見了,整個人變得又很慈和,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兇殘可怖。
這、這是什么樣的可怕力量?連賈宜控制的鬼倀者的力量也能被強制洗除。
丁大同可能自己都沒想到,隨意征召萬安縣的人手,本來是為了以防鬼禍失控的替死鬼,卻拉來了這么大一波強者。
在鐘瑤三人魂命冊被清洗的那一瞬間,遠在昌平郡的丁大同感受到了魂命冊的異動。
從昌平郡鬼案爆發(fā)到現(xiàn)在,短短半年的時間,他感覺自己一下‘老’了許多。
馭鬼者在馭使厲鬼的那一刻,生命便幾乎停滯在那一年,丁大同自然不是真的衰老,而是一種心境的衰老。
他外表并不年邁,約四十來歲,蓄了短須,眼珠呈灰褐色,看人時有些冷漠。
鬼胎案爆發(fā)后,丁大同先前只當尋常鬼案,后面發(fā)現(xiàn)這樁鬼案內(nèi)有乾坤,自己無法解決時,才開始恐慌。
從十一月初,死了個州府來的馭鬼者后,丁大同就害怕了。
他自己也是一個馭使了禍級厲鬼的人,情況還不如當時州府來的人穩(wěn),可鬼胎案在廣慈庵內(nèi)爆發(fā)的那一瞬間,那馭使了禍級厲鬼的馭鬼者才剛打照面,便死了。
死后不止是尸骨無存,連他馭使的厲鬼也消失無蹤——不知是鬼被厲鬼完全壓制,還是厲鬼流躥了。
丁大同根本不敢去細想那后果。
他還算是負責,事發(fā)后并沒有自己撂擔子逃跑,而是先強作鎮(zhèn)定收拾善后。
先與州府馮廣沖溝通,確定此案的善后事宜,在知道要將鬼禍送往帝京,他便立即開始挑選送鬼禍的人選。
萬安縣的趙福生之所以在他考量內(nèi),是因為趙福生是個罕見的女性馭鬼者。
他派出手下的人前往召喚郡治下的縣鎮(zhèn)魔司,從眾令使出行至今,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月的功夫。
……
此時已經(jīng)夜深,丁大同并沒有睡。
他與幾名鬼氣森然的馭鬼者同坐在一間房屋中。
屋子通體刷黑漆,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棺材內(nèi)部的造型,沒有窗戶,只有兩扇對開門。
此時大門內(nèi)部上了拴,且以鐵鏈上鎖。
在屋內(nèi)擺了七八張?zhí)珟熞危瑤酌S鬼者極有默契的隔開了一張凳子坐著。
丁大同身為昌平郡的大將,坐在首位處,幾名神色各異的人分別位于他下首兩側。
在魂命冊出現(xiàn)異動的前半晌,丁大同似是心有所感,睜開了雙目。
“鐘瑤他們?nèi)チ硕嗑昧耍俊?
他問話時,幾個人如同尸體一般坐在椅子上,面容死寂,沒有出聲回話。
唯有一個黑影扭了扭,發(fā)出‘悉索’的聲響后,接著一道男子故意捏著喉嚨裝出尖細的嗓音響起:
“已經(jīng)去了半個月了。”
“……”本來沒有反應的其他人不約而同的睜開了雙眼,聽到這話時,臉上情不自禁的露出厭惡之色。
“半個月了,11月15出發(fā)的,昌平郡去萬安縣快馬加鞭最多五天功夫。”三人之中,鐘瑤是馭鬼者,他馭使的厲鬼特殊,不可能死在半道。
而且早前丁大同也看過魂命冊,代表著三人命魂的印記還在,這意味著三人都還活著。
人還活著,應該是留在萬安縣,但至今快到時限了,還沒有歸來……
“時限之內(nèi)不回歸,魂命冊一旦反噬,這三人都要——”丁大同話沒說完,隨即感應到了魂命冊的異動。
他立即伸手從懷里一掏,掏出一張玉冊。
身為郡級大將,丁大同手里的命冊與一般縣府令司的命冊不同,他手里的命冊鮮紅,內(nèi)里像是有鮮血在流涌。
那血液之中,浸泡著一個個人名。
所有受昌平郡管轄的縣府治下的馭鬼令司、令使全都受這一張魂命冊所控。
當他拿出這張命冊時,房屋內(nèi)所有人的臉色微微就變了。
丁大同似是感應不到其他人的異變,而是將目光落到了魂命冊上,他手指輕點命冊,無數(shù)命魂化為帶著怨毒之意的鬼影從玉冊上一一浮現(xiàn)出。
屬于郡府治下的每個命魂紛紛滑過,但任憑丁大同翻閱,屬于鐘瑤三人的命魂消失了。
魂命冊不會出錯,一旦命魂消失,那就意味著三人要么被鬼倀吞噬,要么就是已經(jīng)死了。
“他們——”
丁大同面色微變,正欲說話,突然見魂命冊內(nèi)血光翻涌,那厲鬼的力量像是受到了某種力量的挑釁、刺激,突然失控。
大量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鬼咒浮現(xiàn),貼上丁大同的手,順著他胳膊蔓延,頃刻間布及他半側脖頸,并爬上他臉頰處。
這種意外并非僅只是在丁大同身上浮現(xiàn),接著屋內(nèi)其他的馭鬼者也受到了波及。
接二連三的,所有人都受到了鬼咒的覆蓋。
一般來說,上了魂命冊的馭鬼者也算是賈宜馭使的厲鬼所控制的‘鬼倀’之一,厲鬼不會傷害自己的鬼倀。
但鬼畢竟是鬼,沒有思緒、沒有情緒與喜惡,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
鬼咒開始吞噬眾人血肉。
一意識到這一點,廳內(nèi)眾人各使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