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五臺山諸寺禮佛後,宣佈啓駕回鑾。
今天是在羅目侯寺的最後一天。雲英、小秋、小夏亂著整理我的東西,我也跟著添亂。她們很嫌我礙事,但我是主子,她們只敢在心裡抱怨。當我真是添亂呢,趁著她們忙亂,我也趕著收拾自己的東西,銀票、首飾、金元寶、銀元寶、碎銀。太后真是大大的好人,本來是康熙大人的陪同團員,哪有用錢的地方,她卻吩咐玉嬤嬤替我準備得一應齊全。我自己也把家底都帶來了。現在我很佩服自己有先見之明瞭。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坐著馬車到了龍泉關,康熙果然宣佈到龍臺閱射場較射。我使人請來胤禎。他雖然板著臉,但掩飾不住眼睛裡的興奮。說明請他來的緣故後,他皺著眉說道:“一個格格,看那熱鬧有什麼趣味?”我笑道:“沒見過即是有趣。你幫不幫忙?不幫我另想別的辦法!”他立刻說道:“不準你找八哥。爺吩咐孫泰照應你。你不準亂跑。”我笑道:“小卒一名,只能站班,亂跑會挨軍棍的!不過,我想叫常明照應。”他猶豫著說道:“常明這個人……”他對常明不完全放心?此刻我一心想著海闊天空,哪裡會想其他,跟著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點頭說道:“好。爺安排常明照應你,但是你要給爺惹出禍來,看回來爺怎麼罰你!”我笑著答應了。他還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回。我像小雞啄米一樣,只應“是”不說“否”。他才略放點心,轉身出去。
我正得意,然而胤禎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回望著我,說道:“萱兒,好久都沒有看見你這純淨的由衷的笑容了!真美!”他的眼神很認真,也很純粹,那由衷地欣喜直撞進我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我忽然好想看看他。他的額頭很寬闊,劍眉微微向上挑起,雙眸炯炯有神。高高的鼻樑,棱角分明的嘴脣,無不彰顯他的英俊偉岸。此刻他的嘴角隱含著笑意,舒緩了他往日的銳利;他的眼眸深情而專注,使他的霸氣與自傲隱藏於無形。奇男子,偉丈夫,蓋世英雄,我曾經的夢想,不就是與這樣一位人物攜手同行嗎?我感覺到我心底的長城不爭氣地塌了一角。我慌忙收回目光,拼命地在心裡修補那段長城,滿眼的裂縫使我極爲沮喪。我不能陪他們玩八龍奪嫡的遊戲。理智告訴我,塵埃落定之前必須保持著超然物外!我忍著叫住他的渴望,目送他走出去。
一會兒,胤禎給我拿來了一套親兵的號衣。打發人下去後,我把自己的行囊小心地系在腰間,又穿好制服走出來。外面站了兩列跟我一樣裝束的人馬,我被排進了隊尾,另一列的隊尾赫然是常明。我們這一隊人跟在胤禎身後,邁著整齊的步伐進入較射場。胤禎要上臺陪侍康熙,人馬自然留在遠處。他走之前不放心地望了我。我勉強按下如鹿撞的心跳,回了一個微笑。他又使了個眼色,常明垂了垂眼簾,算是答應了。
康熙馬弁裝,周圍陪著太子胤礽、誠親王胤祉、廉郡王胤禩、敦郡王胤礻我、固山貝子胤祥、固山貝子胤禎。稍後一點是一大羣御前侍衛。再往下就是各位主子的侍衛了。我穿著親兵的衣服,排在更靠外的地方。想是胤禎不想我被他的哥哥們發現,所以安排我穿親兵小校的服飾。歪打正著,替我省了多少麻煩!再下面就是隨駕的八旗陣列了。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個個盔明甲亮,神情肅穆。臺上拉錫宣佈較射開始,就見八旗各隊均出列了十人的小隊。上三旗先射以旗爲單位,依次射過之後,下五旗交替進行。各旗派出的都是精幹的選手,均能射中靶心。然後是各旗的統領出馬。
我站得腳都酸了,暗想是不是橫生波折,今天跑不成了?這時,常明在身後低聲說道:“該阿哥們出場了。十四爺持弓的時候,請格格跟隨奴才出來。”他要我護送他出場嗎?但正中下懷。送他出了場,我也趕快跑路。胤禎持弓上場,周圍鼓聲震天,吶喊聲此起彼伏。我和常明悄悄地退出。常明亮出腰牌,對場口把守的人悄聲說了幾句。領頭兒的看了我們一眼,擺手命放行。我們就順利地出來了。
常明拉過一匹戰馬,我也學著他拉過馬來。他微微一怔,卻沒阻攔。我爬上馬,選了條揹著較射場的路就往前走。這幾天騎馬有些感覺了,多少克服了一些恐懼。我可以控著戰馬小跑行進,說是快了許多,其實比牛車強不了多少。走出約二里,正到轉彎的岔路口,常明的馬跟上來,問道:“格格去哪兒?”我笑道:“出去玩。”常明驚訝地說道:“格格孤身一人?遇著危險怎麼辦?十四爺知道怎麼辦?”我笑道:“你走你的。我的事兒有把握。”說著對著三個岔路口,念道:“沙場秋點兵,誰是我的兵?”最後一個兵字落到了東南方向的路口上。我一帶繮繩,順著這個方向往前走去。
常明也一帶馬,跟了上來,說道:“奴才跟著格格一起走。”我擺擺手,笑道:“你要開創一番大事業,我就不耽誤你的前程了。”常明說道:“奴才必須保護格格安全。如果格格有萬一,奴才粉身碎骨都難贖其咎!”然後閉口不言,只跟在我的馬後。有跟班加保鏢也不太差。就我現在的身手,對付一個打了就跑還成,要來一雙兒鐵定吃虧。我順水推舟默許了。
又走了三五里路,就到了一處小集市。常明吩咐我在一隱蔽的處所等他。我堅持不肯,他如果把我放這兒,給十四通風報信怎麼辦?我別被賣了還幫你數錢呢!常明無法,只好帶著我進了集市,找了間雜貨鋪,買了兩套衣服,還有乾糧和幾件常備品。收到衣服時,我有些訕訕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出了集市,我們換下制服,常明把號衣收籠在一起,打成個包裹背在身上。我問道:“還帶著做什麼?丟掉吧?”常明說道:“也許有用。”他說有用就有用吧。他在清朝的生存經歷比我豐富。
我們上馬,常明卻不再向東南,而是換了條路折向西北。悶葫蘆似的走了三四里路,我忍不住問道:“爲什麼要向這個方向?”常明的神情嚴肅,似乎在想心事,見我問,勉強答道:“格格剛出走,不想很快被逮回去吧?守軍都看見我們向東南方向前行,自然會著重沿著這條路來尋找格格。格格的馬術,不費吹灰之力,就會被人趕上,指不定被十四爺逮個正著。所以奴才斗膽決定,改個方向回五臺山。那裡青廟黃廟相間,來往香客絡繹不絕,如今聖駕回鑾了,積聚的香客自然蜂擁而來。我們夾雜在其間,也不容易被懷疑。”我不住地點頭。
常明選的路有些荒涼,走了一二十里也不見個人影兒。我緊張地說道:“你說這兒會不會有強盜?”常明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哪裡來的強盜!真正可怕的不是強盜,而是披著蟒袍頂著紫綬的禽獸。”早在宋代柳宗元就寫過,“苛政猛於虎”。康熙雖然施仁政,但是表面繁華下,不可避免的藏污納垢,常明落泊恐怕也爲奸人所害吧!不要說康熙朝,哪個盛世之下,沒有貪官蛀蟲呢?正如太極魚,陰盡陽生,陽盡陰生,世上無絕對事務!如果我沒有穿越在公侯府第,富貴之家,我的日子該過成什麼樣呢?也許會像常明一樣吧?如果像他還算好的,他學得了一身本事,可以闖蕩江湖,或者求得功名。如果我穿成了貧苦農民家的小女兒,揹著妹妹抱著弟弟……。我遐想一番,又搖頭苦笑。世上哪有如果!如果我不去救人,我就不會來到大清王朝!可是如果我真不救人,我這一輩子又如何面對自己!
山路的靜寂使我莫名地緊張起來。我左看覺得樹後有人影,右看覺得石後藏著猛獸。我放慢速度,與常明並轡而行。常明已無法再慢,只得與我並行。可是解決了前面,後面怎麼辦?我想回頭看,卻沒有勇氣,握著繮繩的手心都沁出汗珠兒。常明指著前面林木掩映的茅屋,說道:“格格,我們不如進去休息片刻?”我正緊張地渾身冒冷汗,趕快點頭應允。
我們下馬,常明進去,我且不進去,在外面欣賞起來。竹扉板屋茅舍,天然意趣。等我找到落腳的地方,也買一處莊園,建這麼個小房子。我又失笑了。原來我還是放不下雕樑畫棟的情結!想起我的小房間,我的眼裡酸酸的。即使我手裡拿的錢能買下一個孚王府又能如何?食不過三餐,再精緻還是三餐;夜眠不過七尺,再高門大戶還是七尺。成吉思汗征服的土地再廣袤,他最後也不過是七尺之地。而且蒙古人早期的喪葬不建陵園,他的英魂都不知埋在何方!
我輕輕地嘆息著走進去,常明已籠起一堆火,正在烤乾糧。我笑道:“我們私闖民宅,會不會被人追殺?”常明失笑,說道:“格格的想法真新鮮!這種茅屋是獵戶上山時暫時休憩之所,平日裡不上鎖,其他獵戶來了都可以暫居,行商過客也可以在此歇腳,都不要一紋錢,唯一需要的是在離開時,補充柴草。小時候,家父帶我們上山打獵,我們經常住在這樣的小屋裡。”我笑道:“你們?你兄弟姐妹幾人?”常明的眼神一黯,遞過手裡的乾糧,說道:“格格請用。鄉村粗食,還請格格海涵。”我道謝,接過來,邊吃邊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兄弟姐妹幾人呢?”常明說道:“奴才還有個妹妹。”我問道:“你出來流浪,你妹妹誰照顧呢?”常明不答話,遞過皮囊,說道:“格格半日沒喝水了。山泉水,與宮裡的茶不能比,請喝一口潤潤。”我接過來喝了一大口,笑道:“我爲了不喝茶,想了多少法子呢!你不知道,我最喜歡喝白水……”忽然眼前的常明飄浮起來,我用力地揉揉眼睛,整個屋子都飄浮在水波中。沒等想明白,我便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