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靈長叩不起, 殊明的目光頗爲憐憫地落在她身上。戍嵐探查她命魂中的封印時,已看到了她前世與沈熙明的糾葛。
“你魂魄殘缺,進縛妖境就是求死。”
“弟子該死。”揚靈一字一句地說明, 眼神黯然神傷。
殊明無言搖頭, 揚靈雖然犯下滔天大錯, 但蓬灜宮從未有要用弟子的性命來抵消錯失的想法。
她思忖片刻, 嘆息道:“去劍冢吧, 我罰你守劍冢二十年。”
“殊明師伯……”揚靈擡頭,話還未說出口就被殊明打斷。
“揚靈,你的確是犯了錯, 但你現在還沒想清楚哪些是你真正犯的錯,哪些是你無法避免的錯。”
“我看得出來, 你很想把所有事情全攬在自己身上, 但我得秉公執法, 不能就按照你的想法稀裡糊塗地處置你。”殊明語氣溫和的同時又有不容置疑的威嚴,“我沒有對你網開一面, 二十年沒你想的那麼好過。”
“回去吧。”她乾脆地打發走了揚靈。
揚靈渾渾噩噩走出正一堂,心中一片慘淡。
“師姐……”
衣角被人扯住,她恍惚回過神,這才注意到匆匆趕來的清問。
揚靈臉色蒼白,眼神暗淡無光, 清問扶住揚靈, 憂心忡忡地問:“你和殊明師伯說了些什麼?”
揚靈茫然地看著不遠處燭火搖曳的宮燈, 清問的聲音朦朧得像是從天際傳來。清問清秀的臉在她面前忽近忽遠, 她忽然就覺得疲憊到都不想呼吸。
“師姐?師姐!”清問的聲音聽著越來越驚慌。
她在叫自己麼?揚靈迷濛想著, 抵抗不住那突然襲來的如潮水一般的疲倦,一頭往下栽倒。
夢裡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但她寧願沉溺在夢中,也不願醒來。在夢境裡她不用去愛,不用去恨,也沒有人逼著她做選擇。她在無邊的暗影中踽踽獨行,久違地感到平靜。
起初夢裡還會有人的聲音,她分不清楚這些聲音來自誰,好像是凌風,好像是希止,又好像是清問或者垂玉。她也不想弄清楚是誰在叫她,每次聲音響起,她都受驚了一樣拼命往更深的黑暗跑去,直到再也聽不見人叫她。
黑暗起初只像一層薄霧,隨著她往深處去,那霧漸漸濃稠得如剛磨開的墨。黑暗此時給了她安全感,如果可以,她真的情願永遠呆在這片濃墨中。
不知過去多久,一道耀目的靈光從遠處遙遙照了過來,刺破了包裹著她的濃重的黑暗。眼看這金色的光芒離得越來越近,她開始慌不擇路地往更深處跑去。
揚靈拼命地跑,想要像擺脫聲音一樣擺脫這道光。可無論怎樣跑,這光卻是一直跟在她身後窮追不捨。
金色的光芒離她越來越近,她已經能看到自己映照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心底的抗拒一點點浮起來,她感到越來越不安。
前方沉沉的黑霧剎那被掃蕩一空,她看到沈熙明站在前方,立刻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在下玉華派弟子兮明。姑娘配著的這塊虛無石,即是那天陰差陽錯下我贈給姑娘的。”
“等我解決好一切,我親口將真相告訴你。”
“我知道你忘不了我。”
“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樣的時刻。”
……
沈熙明的聲音響在她耳邊,層層疊疊地連綿不絕。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她捂住耳朵,無助地大叫。可聲音卻彷彿響在她心裡,一點都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嘈雜。
金色的光芒追上她,將她照耀得睜不開眼。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她隱約看到了在五星入軫時她跑回丹薰山看到的那一片殘垣斷壁。
一想到那時苑湘和其他與她一起長大的同門在那時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她便崩潰不已。
“不——!不!不!”
她聲嘶力竭地叫著,閉上眼睛蹲在地上緊緊蜷縮成一團。可縱然她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聲音和畫面卻是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她的腦海。
“我不要聽!我不要看!”她絕望地喊著,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
“揚靈?揚靈!”
紛雜的場景裡響起輕柔悅耳的女聲,揚靈感到有人在抱著自己,而這人身上的溫暖恰到好處。她忍不住反手抱住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塊浮木。
那人舒緩親切地誘導著她,“醒來,醒來就好了。”
“醒來?”揚靈茫然,“我不是一直醒著麼?”
“不,你在夢裡。”
“夢裡?我在夢裡?!”揚靈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她驚慌失措地看向四周,才發現自己重新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她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不遠處有朦朧的亮光,她不由邁步向亮處走去。越靠近光,她越急切,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她忍不住飛跑了起來。光越來越亮,她拼命跑著,腳下忽然一空,她一聲驚呼,從夢中掙扎著醒了過來。
眼前的暈眩讓她一陣天旋地轉。
“你終於醒了!”聽到清問喜悅的聲音,她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緊緊地抱著她。
揚靈怔然半晌,心中竟生出了數分失落。她精疲力竭地躺回牀上,有氣無力地問:“我睡了多久?”
“快兩個月。”
揚靈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她竟然睡了這麼久?
她想要擡起手,卻發現自己使不出一點力氣。
“你被困在夢裡,我們用了種種辦法都叫不醒你。你要是再睡下去,只怕就要因生氣耗盡而死在夢中了。”
揚靈靜靜聽著,卻是想著說如果真能那樣死在夢中,也許也不失爲一個好結果。
看著揚靈這形容枯槁,毫無生氣的模樣,清問心痛至極。
“師姐,忘掉那個人好麼?”她小心翼翼地勸著,剋制著不讓自己淌下眼淚,“你睡著的時候,希止、玄見、風故、墨書……,大家都來看過你,都有給你想辦法。”
如果可以,揚靈何嘗不想把沈熙明從她的生命中抽離出去?
她本可以在這丹薰山過著清心平靜的生活,在安定無事時潛心修煉,在災禍來時與大家並肩奮戰,斬妖除魔,一心向道。
可惜那是本可以。
“忘了他,忘了他好麼?”清問哽咽著求她。
揚靈怎麼忍心再讓她失望?
“我會忘掉他。”她艱難地說。許是睡了太久,現在她只覺得一顆心現在麻木得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一定會忘掉他。生生世世,再不記起他。”她喃喃說著,不知是在向清問保證還是在跟自己保證。
一月後的某夜,沈熙明正與青羽和緋葉在新殿中商討著那伽休養生息的方法時,忽然感到魔元在劇烈的波動,強烈的不適感讓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怎麼了?!”青羽大驚失色,馬上攙住了他。
不過片刻,魔元的波動就已平息。沈熙明不可置信地怔愣半晌,隨後僵硬地緩緩伸出手。他竭力想將揚靈那一魄承載的魔靈凝聚在掌心,卻不管怎麼嘗試,掌心都是空無一物。
他勾起嘴角,扯起一個自嘲的苦笑:這就是你的決定麼?這就是我的懲罰麼?
“熙明哥哥……”緋葉被他臉上古怪的神情嚇到了。
沈熙明恍若未聞,他踉蹌著往殿外走,看著失魂落魄。
青羽不放心地想要跟上去,卻被沈熙明直接揮袖掀翻在地。沈熙明這一下全然沒有收斂魔力,青羽肺腑一震,已被擊得站不起來。
“青羽!”緋葉急忙向他注入魔靈,免得他受內傷。青羽緊皺緊眉頭看著沈熙明離去的背影,驚魂未定。
沈熙明跨進寢殿,一不留神被門檻狠狠絆倒在地上。膝蓋傳來的尖銳痛楚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他任由自己狼狽地摔在地上,沒有一點爬起來的力氣。
你是在恨我麼?一定是的吧!
他失神地想著,覺得這穿過水麪的月光寒涼無比,凍得他無法動彈。他的心剛纔被人硬生生地從胸膛裡扯了出來,然後丟到了遙遠的天邊。
剛在魂魄裡種下封印,揚靈的腦袋正一陣陣作痛。她撐著頭靠在榻上,意識有些恍惚。
垂玉站在她身側,忍不住輕輕搖頭。她其實不甚贊成揚靈封印掉贈給沈熙明的那一魄。
那一魄雖然離體,但仍可以少量承受揚靈的靈智。將它完全封印,那揚靈就相當於徹底捨棄掉了這一魄。雖然再也不會感知到沈熙明的氣息,但她也無法再擁有那一魄包含的東西,無論是記憶還是靈識。
記憶散亂,對她來說無疑會平添許多麻煩。
昏黃的燭火照在垂玉銀白的頭髮與纏眼的白紗上,顯得她瑩潤的面容更加柔和。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她好言相勸。
這個封印剛種下時十分鬆散,輕易便可破除,但隨著人慢慢失去被封印的魂魄中承載的記憶,這印就會變得越來越牢固。當徹底遺忘掉那一魄包含的所有記憶時,這印便堅不可摧,再也無法破除。
“不必了。”揚靈知道這印的後果,卻是心意已決。
不能完全忘掉他,再也感受不到他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