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明沒有帶緋葉和青羽回渾夕山, 而是徑直到了星宿海。
“不回渾夕山么?”青羽愕然。
“緋葉還不能將黯滅完全納入魂珠,桓飛是凡人,受不了魔氣的。”沈熙明簡單解釋著, 從鼎墟中召出一尾銀紅的何羅魚, 將其放入星宿海。
星宿海廣袤無垠, 緋葉便給了他們那伽豢養的何羅魚, 方便他們聯系族人。
彼時天光漸亮, 將出未出的太陽將云彩勾勒上耀眼的金線,云色變化萬千。平靜的海面染上紅霞,甚為瑰麗壯美。
沈熙明坐在岸邊, 靜靜等著聞夏來接他們。天高海闊,無窮無極, 海浪被晨風不疾不徐地推上沙灘, 又緩緩退下, 留下一條綿延不盡的痕跡。
緋葉昏迷不醒,她緊蹙著眉頭, 蛇尾在身側蜷成一團。青羽抱著她,心疼的同時后怕不已。
他們再晚過去一刻,緋葉就已自毀了魔元。
“混蛋。”他一邊小聲責罵著懷中人,一邊忍不住將她又抱緊了一些。
約莫一炷香后,平靜的海面忽然開始隆隆作響。一道銀紅的光芒從水底升起, 向兩邊分開了海水。
聞夏和星霜從海底游弋而出, 她們沒有王族血脈, 不能完全離開水, 是以只是停留在海邊的礁石上, 將半身蛇尾浸在水中。
姐妹兩看到緋葉這副模樣,不免大驚失色。經歷一言難盡, 沈熙明要她們盡快將緋葉帶去一氣息純凈的地方。
聞夏略一沉思,當即將他們領往星宿海底的池安谷。
那伽族人到此地后就開始重新建造起水道和宮殿,不過短短四月,一座新城便已在海底初具規模。
沈熙明與青羽穿過水道,一路上遇到的那伽皆是恭敬地向他們謙卑行禮。他們救那伽族于水火,是以族中眾人對他們極為敬重。
紫菀強行將納有黯滅的魂珠與緋葉的魂珠相融,緋葉一時承受不住黯滅的力量,這才會陷入昏迷。
那伽王族皆會以魂珠束縛神器的秘術,緋葉自然也不例外。紫菀與緋葉為親生姐妹,是以她可以將紫菀的力量化為己用。現在緋葉只需要一個安靜純凈的環境,讓她可以慢慢吞噬融合紫菀的力量,束縛住黯滅。
沈熙明粗略一說,聞夏便懂了他的意思。她將緋葉帶去谷底休養,臨走前再三吩咐星霜安頓好兩人。
一夜風波,沈熙明與青羽皆是累極。星霜見兩人神情疲憊,將他們帶到住所后便識相退下了。
沈熙明崩了一夜的神經此時終于得以放松,他仰倒在殿中的長椅上,看起來疲憊至極。
“青羽,你退下吧。”他修長的手搭在眼睛上,好像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青羽答應一聲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盤桓再三,還是忍不住向他問個究竟,“公子,為什么要把揚靈留在蓬瀛宮?”
沈熙明的手指幾不可見地一顫。
“出去。”他冷淡地吐出兩個字。
青羽不再說什么,輕輕為他帶上了殿門。
沈熙明側過身,無言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里仿佛還留有揚靈身上清淡的香味與柔軟體貼的觸感。
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想時時刻刻將揚靈帶在身邊?
緋葉接納黯滅時,洶涌瀉出的魔氣侵染了她的魂魄,他將揚靈帶走,即使為她洗滌盡了魔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不得不承認,他引以為傲的血脈才是對揚靈最危險的武器。只要她在他身邊,他散發出的魔氣就會不斷侵蝕揚靈的魂魄,直至她魂消魄散。
母后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身體越來越差的吧?
他也是在將揚靈交給清問的一瞬間,才想通了這個事情。
小時聽宮里的老人說過,他出生后半年,他父王才愿意來見他,因為是他直接導致了自己妻子的死亡。
如果沒有堅持生下他,他母后至少還能再多活十年。
百余年前細碎的回憶泛上心頭,沈熙明現在才明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越是強大的魔,魔元的力量就越剛強,就越想吞噬掉身邊相克的力量。這是魔自保的本能,不是他收斂魔氣就可以控制的。
她的母后與丈夫情深愛篤,可她的壽命短暫,注定只能像流星一樣劃過愛人的生命。
她很清楚她死后沈熙明的父王絕不會再愛上別的女人,她感動于這一份矢志不渝,但不希望他孤寂地過完剩下的漫長人生。
她感受到自己時日無多,所以一定要拼命生下他,希望他能代替自己一直陪伴在自己愛人身邊。
當時緊那羅一族昌盛穩定,他父王肯定想盡辦法為妻子穩固魂魄,洗凈魔氣。他父王用自己的血都沒能留下他母后,他現在顛沛流離,又憑什么自信能留下揚靈?
生魂受損,就算他留在人界一世世尋找揚靈的轉世,最后也只能害得她無法轉世,淪為天地間沒有歸所的游魂。
他的愛和追尋,只會是她的毒/藥。他不懼種種阻礙,可這緣于他自身而給揚靈帶來的災禍,他卻是無能為力。
海底的幽涼光線透光花窗粼粼撒在他身上,給他清朗的眉眼染上了數分悲戚。前一夜就在渾夕山頂,他還信心滿滿能給揚靈安穩和樂的未來。不過短短十二個時辰,他的所有信心已被狼狽掃落。
“你會想要和我走么?你會怨我么?你會怨我吧。”他喃喃低語,一顆心空蕩得如被冰魄肆虐的雪原。
揚靈本以為醒來時,陪在身邊的一定會是沈熙明。卻不想恍惚睜眼,映入眼簾的卻是熟悉無比的蓬瀛宮的房頂。
她一愣,一顆心瞬間墜入了萬丈深淵。
“你醒了?”凌風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淚水在揚靈眼中迅速聚集,她一眨眼,眼淚順著眼角滑下。
“沈熙明呢?”她的聲音如燒滅的灰燼。
“他把我留在了蓬瀛宮?”
凌風努力想著婉轉的措辭,“你失去一魄,又被黯滅上的魔氣侵蝕……”
“我不想聽。”揚靈打斷他的話,緊緊閉上了眼睛。
悲意從她心里澎湃而起,眼淚不絕如縷地從她眼中溢出,無聲地滴落到枕頭上,氤氳成一片濕意。
他怎么可以拋下她?
自己為他做好了魂飛魄散的準備,他卻就這樣拋下了她!
他怎么可以!
這些日子,揚靈其實隱約猜到了自己身體日漸虛弱的原因,可是她并不在乎會灰飛煙滅。她只想要和他相守一世,就算這些時光是用她的魂魄作為代價她也無所謂。
她緊緊攥著手,強迫自己止住眼淚。除去悲傷,此時她更多的是憤怒。
沈熙明不會不明白,一旦讓她回到蓬瀛宮,兩人此生再無半點可能。她對蓬瀛宮的愧疚會絆住她的腳,讓她向他徹底背過身。
回到蓬瀛宮,她雖然能比和他在一起多活十年、二十年,可是這些多出來的歲月在她眼中通通無意義。她寧愿將自己的魂魄化為一團火熱烈地燒掉,也不愿郁郁度過余生。
可他不敢接受她這樣的感情,他選擇了退卻。
她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抹去臉頰上未干的眼淚,她掀起被子就要起身下床。
凌風連忙攔住她,“你要做什么?”
“請罪。”揚靈打開他的手,堅持往門外走。
凌風莫名其妙,“請什么罪?”
“請什么罪?”揚靈忍不住苦笑。她頓住腳步,痛苦地看向凌風,一字一句道:“我,在遇見他之后,所作所為,都是錯。”
她的聲音愴然,有說不盡的悲哀。凌風被她眼中奇亮的光灼得心驚,不覺緩緩放下了攔著她的手。
揚靈從弟子房走到正一堂,一路上默默承受著沿路弟子向她投來的好奇的目光。
守在門口的伏光看到她大吃一驚,“深更半夜,你怎么來了?”
“我想見殊明師伯。”她平靜地說。
伏光被她蒼白的臉色和決絕的眼神嚇到了,“你……你等著,我現在就去給你通傳。”
揚靈點頭,勉強支撐著身體等在門口。她搖搖欲墜,與伏光一起守夜的苑明連忙過來攙扶住她。
她一下注意到了苑明耳后簪著的白花。
揚靈呼吸一滯,瞬間就明白了今日為何苑明沒有像往常那般與她妹妹一起值守,而是與伏光在一起。
此時她方留意到苑明憔悴的臉色與通紅的眼睛。
那一夜蓬瀛宮到底經歷了什么!她做為蓬瀛宮弟子,怎么能將自己置身事外,連從小一起長大的同門戰死了都不知道?!
除了苑湘,還有沒有誰戰死?倚青,扶寧,祈歌,隱潮他們都還活著么?
“可以進去了。”她沉浸在震驚之中,渾然不覺伏光已經返回。
伏光擔憂地看向她,“你真的沒事么?”
“沒事。”她艱難說著,恍惚往堂中走去,手腳漸漸沁出冷汗。
殊明一如往日般端莊從容,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揚靈,“你深夜來此,是所為何事?”
“弟子來請罪。”揚靈跪下,心中一片蒼涼,“五星入軫那一夜,我沒有同大家一起浴血奮戰,抵御魔族,此為一罪。”
“我從丹熏山帶走沈熙明,并用自己的魂魄救下他一命,此為一罪。”
“玄見師兄前往少咸山捉拿那伽,我與他刀劍相向,此為一罪。”
“我迷戀妖魔,未能清心守道,此為一罪。”
“種種錯事,我罪無可恕。”她重重叩首,向殊明請求,“我愿守護丹熏之心,此生永不離縛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