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爾趴在牀頭,右手拿著擁有金屬筆尖的蘸水筆,小心翼翼地在紙上寫著字母,旁邊擺放了一本他從書架上拿下來的英文字典,時不時皺眉仰頭想著有的單詞的拼法,想到了就展顏一笑,想不起了趕緊翻翻翻,然後歡暢地寫起來。
“親愛的哈尼雅,
對不起一直沒有來看你,你過得還好嗎?跟同學處得好不好?有沒有交到很好的朋友?
哥哥告訴你兩個好消息,一個是哥哥的病完全好了!第二個是……哥哥找到彼勒了!還記得我們在船上遇到的那個梅菲斯特伯決(錯別字)嗎?他的確就是彼勒!我們終於找到他了!哥哥現在在這裡過得很好,以後可以的話一定要把你帶來看看,這裡有一隻非常可愛的小黑貓,雖然非常驕傲但是依然很可愛,這裡有很多漂亮的植物,紫丁香郁金香,還有很多很多的油畫……真想讓你馬上見到!
哈尼雅我知道你不會寫字,你念給老師聽讓後讓老師寫,然後給我回信好嗎?哥哥很想你,快快回信哦!
愛你的,
莫瑞爾”
終於寫完了!
莫瑞爾將信寄了出去,想起在學校裡的弟弟聽著老師朗誦著自己的信,開心笑著的臉,心裡一直美滋滋的。
但實際上,莫瑞爾在這裡過得遠遠沒有他在信上說得那麼好。
他每天都好寂寞的,卡琳阿姨的女兒病還沒有好,她雖然要來煮飯,但是很快就會回去。除了一隻小貓咪陪自己玩,莫瑞爾就將自己埋藏在書海中,很吃力很吃力地看著那些法文書籍,當然,運氣好的話找到有很多圖片的書,莫瑞爾就可以津津有味地看著那些圖像,消磨很多時間。
彼勒很少在家,如果在家的話,彼勒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幾乎不會出來。
莫瑞爾很好奇他在裡面做什麼,但是又不好意思敲門。
那天,彼勒在臥室裡。
莫瑞爾就像一隻小老鼠一樣,悄悄地站在門口。
將自己的耳朵貼在檀木門上……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是在睡覺嗎?
不對……
他聽到了“沙沙”的聲音。
莫瑞爾真的好好奇!
他的心臟在怦怦跳動……伸出手指,輕輕地推門……
啊!門竟然被推開了一條縫!
但是已經足夠了!
從敞開的百葉窗裡射進來的斜陽中,灰塵在飛舞,一片金黃。
而彼勒就站在金黃的中央,似乎他本身就在發光!
他只鬆鬆地批了一件純黑色的天鵝絨睡袍,露出來的脖頸,□□的小腿和雙腳顯得異常蒼白。他站在雜亂的土耳其地毯上。他的面前是一個支撐起的畫架,他那白皙的、冰涼、花一般的左手拿著畫刷,在畫布上沙沙地塗抹著,他本身的動作就像音樂一樣流動。
他的動作有時候會很溫柔,慢條斯理地用深色勾勒著邊,或者用亮色小心翼翼地提亮某個地方……而有時候,他的動作卻是瘋狂的,他快速地將顏料擠在調色盤中,不需要任何理智,只需要用本能判斷,他將各種對比強烈的顏色混合在一起,組成了新的絢麗的色彩,然後直接揮灑在畫中……
他時不時後退幾步,打量著,然後上前修改,顏料罐子到處都是,甚至有幾個還倒了出來,弄在了他本纖塵不染的睡衣上,但是他絲毫不在乎。
莫瑞爾從來都沒有看過如此專注於一件事的彼勒……
不對……
他見過,他見過!!
這種強烈的感覺充斥在他的心裡。
他就這樣看著彼勒作畫,看了很久。
看著他用活潑快速的小筆觸將那美麗的淺藍,湖藍,藏藍,羣青,紫丁香紫,墨綠在紙張上鋪散開來,莫瑞爾似乎親眼看到了一種光與色顫動的情景。
看著他最拿出大的筆刷,將罌粟紅厚厚地點綴在其上……
“池塘裡的紅蓮。”
莫瑞爾一愣!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自己怎麼說出來了!
彼勒猛地轉過頭來,與小小的莫瑞爾視線相對!
完了……
莫瑞爾心裡咔噔一聲。
他連忙抓著頭髮笑道:“對不起……我……”
“你怎麼看出來的?”
彼勒的聲音還是那般清冷,但是眼中紫羅蘭般的色澤無法掩飾他內心的情緒。
“哎?”莫瑞爾呆了一下,“很明顯是水啦……然後紅色,當然就是花了……彼勒哥哥你慢慢畫,我不打擾你了!”
莫瑞爾說著,然後一下子就溜走了。
彼勒卻微微地勾起了嘴角。
他的畫,很少有人可以看懂。
他喜歡畫水。
水本來是無色透明的,是他周圍的光和色,通過它自身的反射,使它變得瞬息萬變、光怪陸離和充滿魅力。彼勒的畫中沒有一根肯定的線,他只是執著地用小筆觸作爲一種造型和表現方式,完全是通過不同調子的顏色塊來構成形體。
他對光色的關注程度已經開始超過物體的形狀,物體在畫布上的具體形態也漸漸消失在光色中。
他這種畫法與當代的畫家完全背離,別人都覺得他的畫是“粗糙的藝術”,而且很少有人能夠輕易地辨別出他在畫的對象。
但是莫瑞爾,才12歲的莫瑞爾,竟然輕而易舉地將他畫的東西說出來了!
這是第一次……
要換做別人,會覺得他在畫黑夜中的火,或者是地獄裡的魔鬼吧。
***
這天夜裡風很大很大,特別恐怖。
莫瑞爾抱著小貓,站在窗前。
海風將窗戶吹得嘎茲嘎茲作響,外面的烏鴉和蝙蝠盤旋著,掛著天空中的月亮就像是一個黃黃的頭骨,那些黑色的樹枝就像是蜘蛛的長腿,隨時都可能會爬進來!
突然一根閃電從劃破天空,一下子撞擊在了地上,全世界爲之一亮!
莫瑞爾和小貓一齊被嚇得炸毛了!
他連忙跑下樓,抱著自己的雙腿,像只蝸牛一樣縮在沙發上,看著壁爐裡的火希望溫暖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害怕。掛鐘裡分針滴答滴答地行走著,窗外的影子在房間裡起伏,這情景總是會讓莫瑞爾想起以前牧師講的鬼魂,在深夜裡出現吞噬人的靈魂!
接著,閃電劃過黑色天幕。
一聲聲恐怖的雷聲響了起來!
糟糕……
莫瑞爾最怕的就是打雷。
以前在英格蘭的時候,一打雷莫瑞爾就鑽進奶奶的懷裡,奶奶總是會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脊,跟他講各種各樣歡樂的故事,然後自己就不會再害怕。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這個大宅子太大了!但是除了莫瑞爾,就只有根本不理自己的彼勒……莫瑞爾突然好想哭!
雖然這裡吃得好,穿得好,但是沒有朋友,沒有人一直陪在自己的身邊。
莫瑞爾真的寧可、寧可和弟弟在大街上擦鞋子,在廣場上賣花,寧可每天數著那些又油又髒的銅幣,因爲一小片新鮮的麪包和一丁點奶酪而開心半天,因爲好不容易住一次旅館不用睡大街而雀躍很久!
其他的時候他可以一個人……
但是在打雷的時候,他不想一個人!
因爲他好怕!
想著想著,一聲就像炸彈爆炸的雷聲響徹了雲霄!
莫瑞爾再也無法思考了!
……
“咚咚咚——”
檀木門被輕輕地叩響。
然後,門被推開。
一個哭得亂七八糟的少年抱著一個大大的枕頭,踩著大大的毛絨拖鞋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坐在牀上的彼勒。
“我……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
“就、就一晚上!”
彼勒的心裡一陣疼痛!
他握緊了雙拳,控制住自己想要一把擁抱住他的想法,輕輕地點了點頭。
看到彼勒同意了,莫瑞爾小心翼翼地走到牀的另一邊,拉開蠶絲棉被,膽怯地爬上牀。又因爲一陣閃電,他嚇得直接鑽進被子裡,揹著彼勒縮成小小的一團。
彼勒將窗戶關好,將窗簾拉好,關上了煤油燈,再回到了牀上。
莫瑞爾正背對著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
他們都知道,如此閃亮的閃電以後,一定是更加恐怖的響雷。
莫瑞爾咬緊牙關。
就在此時,一雙微微冰涼的手伸了過來,將自己向後拽了過去。
接著,那雙帶著淡淡花香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莫瑞爾睜大了雙眼!
他的後腦勺可以感受到對方溫熱的鼻息,自己的後背,正靠在彼勒的身上……好近、好近!
莫瑞爾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停止了顫抖。
那聲響雷與他心臟的怦怦跳動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他只知道張大所有的毛孔,所有的感官,來感受一個人。
除了他以外,都不重要了。
後來,雷聲小了。
閃電也漸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傾盆大雨。
彼勒收回了他的手。
莫瑞爾心裡閃現出濃濃的失落感。
他突然產生一種瘋狂的想法,要是那可怕的雷聲永遠也不停止該多好?那樣的話,對自己一向冷漠的彼勒哥哥就會一直捂著自己的耳朵,與自己以近乎擁抱的距離在一起了!
彼勒背對著莫瑞爾入睡。
莫瑞爾根本無法入睡。
他很少失眠。
但這次失眠,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忘卻吧。
彼勒平穩的呼吸對於他來說就像是音樂,永不厭倦的音樂。
無數次。
無數次……他想要偷偷地觀察彼勒的臉。
無數次……他想要伸出雙手,從後面悄悄地抱住彼勒的身軀。
但是,那只是想想而已。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爲什麼他會如此地渴望一個人?
那是一種陌生的情愫,在他的心中無可救藥地燃燒著。
那個無眠的夜晚,是焦躁的,也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