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7月13日,夜晚,法國。
傾盆大雨澆滅了梅菲斯特古堡的大火。
一縷縷濃煙就像鬼魅一樣在雨中跳著舞,焦臭味刺鼻。
一個全身被雨水淋溼的年輕男子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從黑夜裡走來,往大門內走去,被警方攔截了:“這裡已經被查封了,不能進去!”
男子微微歪著頭,將瘦長的手指伸進溼透的白金色捲髮中,露出一半慘白卻精緻的臉,和那無比疲倦的冰藍色眸子,淡淡地說:“你們打算繼續攔我嗎?”
“唉?哈尼雅伯爵!您怎麼在這裡來了,我們可以派人去迎接您的!”
“請請!!”
警員馬上讓開,“但是裡面相當危險,我們建議您……”
哈尼雅卻像沒有聽到一樣,獨自向前走去。
“要我們爲您帶路嗎?”
“不用。”哈尼雅冷淡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風雨之中。
兩個警衛看著這個年輕的宮廷首席畫家竟然一個隨從也沒有帶,獨自淋著雨,就像一個失去知覺的人一樣走進早被焚燒乾淨的古堡,充滿了不解。
哈尼雅行走在廢墟中,看著空蕩蕩的大廳,嘴角閃現了一抹諷刺的笑。
沒有了茶壺、雕像、掛鐘、油畫、陶瓷、鋼琴、沙發……甚至連壁爐裡的柴都沒了……
這也難怪,窮困潦倒的人們總是在推翻了一個大人物以後,就會像盜賊一樣將貴族所有值價的東西都搶走,什麼都不會放過。
他慢慢地走上二樓。
腦袋裡突然浮現起多少年前,哥哥興高采烈地拉自己上樓,給自己介紹這棟房子的情景。他金色的發因爲興奮不斷抖動著,翡翠一樣碧綠的眼裡充滿了歡樂。
他拉著自己沿途介紹那些漂亮的油畫,拉著自己走進那小小的房間,從牀底下翻出來各種各樣的顏料,就像一個小老師,坐在小地毯上告訴自己用怎樣的礦物可以製作出美麗的綠色,什麼礦物可以製作純粹的金色,他說,那些都是彼勒告訴他的;他會彈鋼琴,不過只會彈幾首簡單的曲子,他說,那些也是彼勒教他的。彼勒會彈肖邦的夜曲、前奏曲、圓舞曲、協奏曲,會彈李斯特的《鍾》,還會自己創作的……他給自己吃油炸草莓,還是第一次吃這樣的點心呢,但是在嚐到奶油甜甜的味道和草莓的香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誇讚“真好吃”,這個時候,哥哥笑得甜甜的,他說,這是他給彼勒做的,彼勒第一次說“好吃”的東西。
那個時候,自己心裡充滿了對於彼勒的嫉妒。
呵呵,實際上,這麼多年,這種灰暗的感情就沒有停止過。
誰叫哥哥的眼睛永遠都看著那個男人,忽視自己呢。
哈尼雅拉開已經被燒得千瘡百孔的櫃子,開始在裡面翻找,希望可以找出什麼東西。
在最底下的格子中,摸到了一個冷冰冰的東西。
連忙把它拿出來,這是一個已經被燒得不像樣的鐵盒子。
打開它,裡面的東西還完好無損,是用黃紙裝幀的本子,封面有些破損,四角已經弄髒磨圓。
哈尼雅翻開它,濃濃的書香撲鼻。
熟悉的字體呈現在偏黃色的紙張上……他的手指忍不住顫抖起來!
是日記本!
他連忙把其他幾本也翻開……
都是日記本……從……1864年一直到……1875年……
哥哥竟然從12歲就開始記日記了……
最初是用英文記的,那些英文像極了蝌蚪,亂七八糟,錯詞很多。
然後,有時候是英文,有時候是法文……
再然後,那些字體慢慢地變得流暢,變得優雅,變得沉穩。
他直接翻開了最後一個日記本。
星期一,2月21日,1873 晴
今天和布蘭特等朋友去郊外寫生。
好久沒有外出,發現金蓮花竟然已經開放了!
彼勒,你知道嗎?這讓我想起與你一起在金蓮花盛開的草原裡散步的情景。你一定不記得了吧,因爲都是15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的金蓮花也像今天這樣,顏色與蜜一樣金黃,味道與蜜一樣甜,我當時扯了一朵,舉著花送給你,你俯下身來,閉上雙眼,將臉埋在花裡,就像品位甜酒一樣嗅花的香味……我還記得你金色的長髮隨著風不斷的舞動,與美麗的金蓮花融爲了一體。我真想把那個場景畫下來,這樣永遠都不會忘記!
…………
星期五,6月3日,1874年雨
今天我看了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寫的詩,我晚上一定要念給你聽。
“當我聽見別人在國會上讚美我的名字,但是隨後的夜晚,我並不快樂,
當我在宴會中狂歡,當我的計劃成功時,我卻依然不快樂,
可是就在那一夜,當萬籟俱靜的時候,
我聽見海水和沙礫發出的沙沙聲響,似乎在對我低語表示恭喜,
因爲我最愛的人在這涼爽的夜晚,就這樣安靜地躺在身邊,與我共用著一張毛毯,
在秋夜寂靜的月光裡,他美麗安詳的臉面對著我,
用手臂將我輕輕懷抱——那夜,我纔是真正快樂的。”
彼勒,這個詩人是個男人哦!他用的是“他”,不是“她”,也許他跟我們是同類呢!吶,別嘲笑我多疑……
說實話,現在每天早晨醒來,看到你就躺在我的身邊,我真的不敢相信,常常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我曾以爲你太過耀眼,而我太過渺小,我永遠也無法觸及你。這是我真正的想法,你不要笑我!
真希望永遠永遠,你都躺在我的身邊,我們什麼都不做,哪裡都不去……呵呵,當然是開玩笑的。
星期六,6月4日,1874 晴
我一直都有一個夢想。一個很小很小的夢想。
我希望和你在離法國很遠很遠的地方買一個小房子。你不是日理萬機的伯爵,我也不是你的繼承人。我們不用天天被府裡的事折騰,不用天天擔心暗殺,天天忙著調查兇手。我們只是兩個平凡的農人。
我們一起在田野里拉著老牛耕作,養很多綿羊和雞(我喜歡吃雞肉,你知道的),一起去集市採購各種各樣的日用品。
我們把小窩弄得漂漂亮亮的,有一個裝有很多書的書櫃,有一架老式鋼琴,一張有些破舊但是很大很大隨便滾都滾不下去的牀,在花園裡挖一小塊池塘,裡面種滿你最愛的睡蓮。
我們收養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叫你媽媽,叫我爸爸。(不要跟我爭!)
你教他們音樂,法語,禮儀,我教他們英語,繪畫,詩歌和打架。
每天我們一起做飯,一起洗碗,把孩子們養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當孩子長大了,就帶他們去見他們的叔叔哈尼雅,他們一定不會想到他們竟然有一個馬上就要當宮廷首席畫家的叔叔吧!
有空的時候,我們就帶著工具到野外畫畫,一畫就畫一個下午,直到太陽落山。
當然爲了健康,我們傍晚的時候一定要帶著孩子們去散步,踏遍附近美麗的花園,走遍茂密的森林,光著腳丫子踩在潛水中摸魚,撿著田野裡的石塊比打水漂……
我們讓孩子們在一邊玩耍,而只有我和你,坐在小小的山丘上,或者在海上航行的小帆船上,或者某個寂靜的小島上……就在那個時候,在孩子們沒有看見的時候(孩子們看到影響不好),我會悄悄的把嘴脣湊在你的脣邊,對你輕輕說“我愛你”,那麼,爲了獎勵我,就給我一個法式深吻吧(你最擅長的)……
我不想要再多的錢,再高的名聲,再高的地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清晨都可以看到你近在咫尺的臉……這樣的夠了,你明白嗎?
…………
如此溫暖,幸福的句子洋溢在日記本上。
哈尼雅看著看著,兩行熱淚竟奪眶而出!
就這樣,過了很久。
他的呼吸才慢慢平穩了,他慢慢翻開第一本日記,前面明顯是將一些破爛的小紙頁釘在一起,後來才塞在日記本里面的。
1864年,噢,那時候,哥哥12歲,而自己才7歲呢。
那個時候,哥哥和自己除了幾個生丁(*),一塊奶酪,一把匕首,以及一封去貧民習藝所的介紹信,其他什麼也沒有。
因爲那個時候,兩個小朋友還是孤兒呢……
哈尼雅用修長的手指撫摸著些凌亂的英文字母。
一抹微笑回到了他的嘴邊。
猶如潮水的回憶瞬間淹沒了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