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垂首的謝亦猛地抬頭,雙眸中盛著滿滿的震驚與不可置信,睜大的雙眼仿佛想從顧顏父親的臉色上看出什么破綻和希望來。
謝亦眼睛一眨不眨,也不說一句話,只是看向遠方,看著監獄外的天空,沉默不語,嘴角緊繃。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聲,聽不見那個男人沙啞的安慰聲,聽不見離自己那么近的顧顏的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謝亦抬頭,目光散漫茫然而又沒有焦點,呆愣的樣子如同迷路的孩子,脆弱無助的眼神,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射出一大片的蔭翳。
須臾,他張了張口,吐出兩個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媽媽……”
……媽媽……這個他早就想喊又叫不出的名詞,他今天終于張口了,但那個曾經那么愛他的那個女人卻再也聽不到了……
風從臉頰刮過,將所有的聲音帶上蒼穹,然后消失在白云背后。
欄桿外是十七歲永遠寂寞的天空。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們說破例讓他提早出獄不重要了,顧顏父親哽咽的聲音“還有爸爸”不重要了,顧顏摟過自己的脖子,哭喊著說:“求求你,謝亦,哭出來,求求你哭出來……”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個生命中最疼愛自己的女人不在了。曾經恨不得讓她消失在自己生命中的那個女人,如今,她真的就這么消失了……
媽媽,我還沒認真喊過一次“媽媽”你怎么可以走呢?
以后誰會在深夜抱著發燒的我連走三小時的路程送我到醫院呢?你怎么可以丟下我呢?
你還沒看到我以后的人生,你怎么舍得呢?
我還有好多話來不及和你說,你怎么可能走呢?
……媽媽……
一旁的顧顏看著自從回到家就一臉木然沒開口說一句話的謝亦,心突然很疼。他越是表現的云淡風輕,毫不在意,就越說明有些事入了他的眼,扎根在他的心。
顧顏找不出什么言語來安慰,因為在死亡面前,言語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那么多余。心里盛滿了水。不敢開口。只怕漾出一地的悲傷。
顧顏這才想起不到一年時間,穆渟的容顏仿佛蒼老了十年,夕陽打在她的頭發上,一頭的秀發已微微花白,在做家務時,昔日挺拔的脊背不知何時弓成有些令人心里發酸的弧度。
自從她到自己家里來就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她對顧顏照顧地無微不至也是因為讓謝亦能多一個朋友,她如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樣子去接近謝亦,想多了解她的兒子,可他留給她的向來只是冷漠的背影。
顧顏想到這里不禁又紅了眼眶,她也不相信曾經那么堅強自立的女人就這樣被死神收割了年輕的生命,顧顏最后一眼看到她緊閉的雙眼仿佛入睡了的安詳,顧顏似乎都能從她的眉宇間看出絲絲的輕松,又帶點絲絲的不舍。
記憶中她的臉色就一直是蒼白的,但是蒼白卻不虛弱。在最后幾天的日子里,顧顏去看望她,她的視線總是先越過顧顏,脖子微微伸長。顧顏知道,她在等他,等那個在同一時刻不知在何處流浪玩樂的兒子。
可她終究沒等到,每每抬起滿懷希望的眸子,然后每每斂下失落的眉眼。調整好情緒,然后強顏歡笑地詢問顧顏的情況,偶爾顧顏會透露一些關于謝亦的消息給她,比如他在學校考了全校第一,比如運動會上拿了1500米的冠軍。這時候她的臉上就會洋溢著欣慰自豪的笑容,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紅潤。
顧顏每每看到這樣的她總是覺得心酸,看她聽到謝亦的那些消息就高興的仿佛如得了蜜糖的孩子她就止不住的心疼,走出病房,顧顏總會一個人偷偷地拭淚。
上天是無情的,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從沒想過,所有悲傷的事情都會一股腦地席卷而來,讓我疲于奔命……
……
出殯的那天謝亦和顧顏都沒說一句話。
車從崎嶇的道路上開出來,兩邊站著三三兩兩送別的人群。也有不多的好奇的小孩,想看又不敢看,腦袋縮在大人的衣角下,轉著圓溜溜的眼睛。路邊還有掉下來的紙花,白的刺眼。
一切都順利地進行著,仿佛是在放一場黑白電影,不知主角是誰。
謝亦往日漆黑如星子的眸子泛出水光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尸體被放進焚化爐。穆渟的臉漸漸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里。
流光交錯,四肢百骸化作一抔黃土,然后記憶就填滿了傷口的罅隙。
謝亦想起七歲生日的時候,放學回家高興地接過父親手中的禮物而忽略了一旁媽媽想要擁抱自己而僵在半空的雙手……
謝亦想起十歲那年,父親外出,他高燒快到四十度時,母親背著他用了兩小時走過平日里在雨天要走三小時的路程,泥濘的路上刻出一道道痕跡,一向斯文的母親扯開嗓子把醫生從睡夢中喚醒。半睡半醒間他聽見醫生說如果再晚點可能就有生命危險了,然后他就感到母親冰涼的淚落在他發燒滾燙的額上……
謝亦想起初二那年為了保住他的中考資格,那個獨立自尊堅強的女人眉也不皺地屈下了她的雙膝……
謝亦想起……
媽媽,我再也不會只顧著禮物而忽略你的擁抱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因為你燒菜燒的晚而對你大吼大叫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你的生日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在你面前提起爸爸讓你傷心了,媽媽我再也不會阻擋你追尋自己的幸福了,媽媽我再也不會讓你因為我犧牲寶貴的自尊了……媽媽……你在天堂……一定要幸福。來世,你再也不要當我的媽媽,那樣你會有一個孝順,體貼,理解你的兒子……
在莊重的英靈宣告聲里,棺槨合閉,你在里頭沉入黑暗,我在外頭陷進痛楚。
顧顏看著從前那個一臉冷漠,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的男孩如今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看著不遠處的紅光越來越微弱,溫度在不斷增加,在那里開始飛出黑色的塵埃,飛向寂寞灰黑的天空,帶走了所有人都思念與悲傷……
顧顏的父親也始終沒說一句話,他的悲傷不亞于謝亦,但他知道他要擔負起應有的責任,前方的路不允許他脆弱……
很就很久之后,久到就像過了一個世紀一樣,然后淚水也在眼中干涸,臉上留有縱橫交錯的淚痕。你消匿在我的世界,帶走的不只是思念……
顧顏開始了以前起早貪黑的生活,每天早上燒水,煮粥,然后叫醒父親。至于謝亦……從穆渟的葬禮上回來就再也沒有說多余的一句話,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顧顏沒辦法去安慰他,因為這就像當初自己父母離婚時,每一個人都必須去面對。可謝亦一開始怎樣都不愿吃飯,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直到父親進門和他說了幾句話后,他就主動走出了房間,一言不發地走到餐桌前,開始扒飯。
至于父親到底說了什么,他和謝亦都沒提過,在日后顧顏問起時,謝亦也是一臉神秘地嬉笑道“秘密”,于是顧顏就無從得知了。
果然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月后,謝亦真的改變了許多。他會幫顧顏一起做些家務,雖然有時候會幫倒忙但時間久了也不再陌生。
他比以前愛笑了,看起來更平易近人了些,班里的女生也一個個地找他搭訕,但他依舊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只是多了幾分禮貌。
他偶爾也會仰望天空出神,仿佛那里會有一張曾經那么熟悉的臉在看著他一天天的生活。
他不再和其他學校的學生往來,他開始學著說“謝謝”和“對不起”,也不再因為成績好的原因而目無師長。
大家都說他變了,卻不知道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只有顧顏偶爾和徐言走在一起與他擦肩而過時心有陣陣的抽痛。她希望能和她一起并肩走的是他,而不是徐言……
其實真的像顧顏告訴初見的那樣,她不了解顧顏,更不了解他們家的狀況。
甚至連謝亦也不清楚,他們家的經濟狀況是什么樣的。
因為前段時間穆渟的治療,家里也算是傾家蕩產了,僅憑父親的收入已經不足以生活了……
所以,顧顏選擇了徐言,而在那個朦朧的黑夜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拒絕了謝亦。
謝亦,請原諒我……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徐言……他能幫我們撐過這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