澱城東街，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中。

客廳裡只有四個人，圍一張八仙桌坐著。

坐在東邊的，是一個身高中等、體型敦實的中年人，正是廣州鐵臂武館的李飄零。

“莊大人，我們大張旗鼓的到澱城來開設(shè)煙館，其本意就是要引那個青面鬼出來，將他剷除掉。

但是你昨天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帶了幾十號人進城，今天出去巡視生意的時候，又把這幫人全都帶上了，是不是太張揚了一些？”

李飄零嗓音渾厚，語氣沉穩(wěn)，對坐在西邊的莊成賢說道，“人手這麼多，又都是帶了槍的精壯漢子，只怕那青面鬼心懷忌憚，不肯輕易現(xiàn)身啊。”

青面鬼的傳說，已經(jīng)在附近三城七鄉(xiāng)，方圓近百里之間，傳揚了三年。

三年前，潭城侯記染布坊的少東家，強佔了坊裡的女工。女工被辱了清白，回家之後日漸消瘦，暗暗哭訴，又不肯多說。

她父親見女兒都快哭瞎了，千辛萬苦問不出究竟，反而從城裡有流言傳回，說是女兒不知廉恥，勾搭了少東家，村裡人個個眼神異樣，議論紛紛。

老父氣急之下，上染布坊去找人理論，剛好遇到了少東家一羣狐朋狗友出外尋歡，攪擾中被推了一把，讓那老人家跌死在臺階下。

官府那裡，被染布坊花了銀兩打點，認(rèn)定老人是無理取鬧，自己跌死，把屍體運回家中。

那女工悲憤交加，抱著老父親的屍體投河自盡。

這種事情早就司空見慣，有那心善的嘆息幾聲，往往也就這麼罷了。

但當(dāng)天入夜，卻有一個戴著墨綠面具的人，在潭城青樓裡打斷了那染布坊少東家四肢，用一根麻繩把他從檐角掛下，身後還蓋了一匹白布，寫滿了鮮紅的罪行。

那匹布就像一面旗子，伴著那少東家的慘叫聲，飄揚在潭城上空，成了許多人經(jīng)年難忘的一夜。

那是青面鬼第一次出現(xiàn)。

當(dāng)時他被那少東家身邊的一羣青壯圍住，還很是糾纏了一番，纔打翻了那些人，得以脫身。

但時隔三個月之後，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下手已經(jīng)利落狠辣的判若兩人。

潭城吳老爺家，有兩間米鋪，低買高賣，一家大煙館，一家賭坊，家境殷實，日進斗金。隔三差五，就能從煙館裡擡出幾具屍體，都是吸死了的煙鬼，民不究官不問，人命如草，銀子照賺。

青面鬼第二次下手，就是在青天白日裡，趁吳老爺?shù)劫€坊去巡視的時候，從屋頂上跳下來，一刀開膛破肚，又跳上屋頂離開，吳老爺身邊的打手，都來不及反應(yīng)。

七天之後，青面鬼第三次出手，殺了吞併吳老爺生意的鄭大秀才。

當(dāng)?shù)毓俑N了通緝令，捕快夜夜巡查，一無所獲。

卻在三天之後，聽說河陽城那裡也出了一場兇案，下手的還是青面鬼，殺的是當(dāng)?shù)赜忻囊粋€狀師，專爲(wèi)富商打官司，不管是那些富商家裡有人被告強暴，殺人，盜竊，買兇，只要找了這個狀師，都能無罪釋放。

這個狀師被割了舌頭，死狀極慘，驚動整個河陽城。

富商人心惶惶，百姓暗自稱快。

潭城、河陽、澱城這三城，大王鄉(xiāng)、槐花鄉(xiāng)等七鄉(xiāng)，並附近十餘村莊，凡有惡名傳揚出去的，都被青面鬼光顧過。

只是那第一年之中，就有三十七名惡人伏誅。

到了第二年，不但官府白道方面追查這個青面鬼的下落，就連黑道上，也有不少人出了高價，懸賞這個青面鬼的首級。

但也在這一年，青面鬼做下了一件大事。

他刺殺了河陽縣令。

河陽城裡論到爲(wèi)惡最多的，那些什麼富商、拳師、狀師還都排不上號，首屈一指的就是這個縣令。

這個縣令是光緒十五年，也就是西曆一八八九年上任。

上任當(dāng)年，就以光緒皇帝冊立皇后爲(wèi)名目，爲(wèi)河陽城多添了一道賀聖稅。

十幾年來，河陽城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暗地裡叫這縣令“天高三尺”。

河陽縣令也知道自己作惡多端，遲早要被青面鬼盯上，他出入都有六個護衛(wèi)跟隨，衙門裡有捕快拱衛(wèi)，家裡有二十多個青壯護院，還養(yǎng)了十幾條狼狗，調(diào)了十條火槍聽用。

青面鬼刺殺他三次，第一次因爲(wèi)惡狗示警，失敗而走。

第二次刺殺時，青面鬼似乎對狼狗習(xí)性大有了解，殺狗如殺雞，彈指之間，殺了七條惡狗，闖進書房，結(jié)果被火槍驚走。

第三次，青面鬼用削尖了的長竹竿，從縣令家對面牆頭上投擲過去。

竹竿貫穿窗戶，把兩名護衛(wèi)穿成了血葫蘆，驚的那河陽縣令在衆(zhòng)護衛(wèi)陪同下，四下走避。

混亂之際，被那臉上抹灰裝扮成護院的青面鬼尋到機會，將河陽縣令一刀封喉。

經(jīng)此一遭，青面鬼聲名更兇，那些爲(wèi)富不仁，欺男霸女之輩，固然對他畏如鬼神，就連那些普通百姓也怕起他來，不敢再把他當(dāng)作俠士看待，暗地裡真將他當(dāng)做鬼怪一般。

甚至有些人家，悄悄的供上了青面鬼的牌位。

河陽縣令之死，使得青面鬼之名驚動了廣東提督，提督大發(fā)雷霆，下令重金懸賞緝拿。

然而等那些貼在牆上的通緝令都被風(fēng)雨日曬打的殘破不堪了，也還是沒有半點能抓到青面鬼的趨勢。

青面鬼依舊尋惡上門，提刀殺人，尤其是那些買賣大煙、開設(shè)煙館的，有一個死一個。

到了第三年，附近三城七鄉(xiāng)之間，已經(jīng)沒有一家煙館敢開張，那些平時行事不端的人，要麼被殺了，要麼就不惜賤賣家產(chǎn)，拖家?guī)Э诘倪w移到其他地方去。

可是賣煙土是暴利的生意，三城七鄉(xiāng)這麼大一塊肥肉放在這裡，也實在令人心癢。

廣州將軍納蘭多，就盯上了這裡。

他親自邀請了廣州城裡極負(fù)盛名的三位拳師，先付了豐厚的定金，又許下重利，請他們?nèi)耍S自己手下的記名提督莊成賢，先到三城七鄉(xiāng)去，設(shè)法剷除青面鬼。

提督這個名頭聽起來有些唬人，但是記名提督根本沒有實權(quán)，像莊成賢這種人，對面前這三個有名的拳師，也得客客氣氣的。

面對李飄零的問題，莊成賢那山羊一樣的瘦臉上，先擺出和善的笑容，道：“帶上這三十名精兵，是將軍大人的意思，自然也有深層的考量，李師傅莫急，且聽我講來。

須知這三年以來，三城七鄉(xiāng)的人，幾乎都已經(jīng)被那青面鬼殺破了膽，咱們僞裝成外來的豪商，要到這兇險的地方搶佔煙土生意的空缺，身邊帶上幾十號護衛(wèi)，纔是生意人正常的做派。

若是不帶，只怕更要叫那青面鬼疑心，拖的時間只會更長。”

李飄零眼珠一轉(zhuǎn)，點了點頭：“有道理。”

“而且李師傅也不必?fù)?dān)心那青面鬼不敢來。”

莊成賢自矜的擡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氣定神閒的說道，“我們到這裡來之前，將軍大人就調(diào)閱過三城七鄉(xiāng)那些案件的卷宗。

幾位師傅所看的，是那捲宗之中關(guān)於仵作驗屍的部分，好讓幾位師傅通過殺傷痕跡，反推青面鬼的手段，心裡有個數(shù)。

而我在拳術(shù)上沒有什麼眼力，只好跟將軍府上幾位幕僚著眼於其他地方，其中就有一些情況，非常值得注意。

譬如說，青面鬼作案的第一年裡，除了殺了那些大商人之外，還殺了大王鄉(xiāng)的李跛子、柳樹鄉(xiāng)的黃婆等人。

這些小人物的影響力跟那些大商人比起來，自然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他們只不過是做了些諸如餓死老母、打殘妻子、毒啞兒媳、拐騙幾個外來孤女到青樓去的小事情。

無論是專門的殺手還是那些有大逆之心的亂黨，都不可能在這些小人物身上投注多少目光，可是青面鬼偏偏一一找上門，把這三城七鄉(xiāng)間，有惡名爲(wèi)人所知的，全都?xì)⒘恕！?

李飄零聽了這話，心下頗覺荒誕，笑道：“連老婆子和殘廢都?xì)ⅲy不成這世上還真有不分大小、專門這樣行俠仗義的人物？”

李飄零和莊成賢一同大笑起來，就連南北兩邊坐著的拳師，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沒辦法，這個假設(shè)實在是太好笑了些。

就算是前些年廣東俠名最盛的黃飛鴻，醫(yī)武雙絕，凌空一瞬，連踢七腳，每腳都能開碑裂石，何等驚人的腿功，他也最多隻能做到潔身自好，不跟那些賣大煙的來往罷了。

要說他突然沿街找上門，把那些奸商、惡棍、老虔婆全殺了，那旁人一定不會再稱頌他的名聲，只會認(rèn)爲(wèi)他是犯了瘋病。

這個年頭，山上山下海內(nèi)海外，作惡的人滿地都是，買賣煙土，甚至是如今滿清政府已經(jīng)認(rèn)可的合法生意。

要把那些該死的人都?xì)⒘耍堑每痴鄱嗌侔训叮砍鞘欠旄驳兀僭烨ぃ駝t又怎麼可能呢？

生在大清，長在大清的人，連敢生出這種念頭的，都是少之又少，會直接把這種事付諸實施，還一干就是三年的，除非是瘋了，再沒有第二個解釋。

可是莊成賢笑過之後，臉色突然一沉，道：“但咱們這一次要對付的，很可能就是個真的瘋?cè)恕！?

他這臉色一變，其餘三人的笑容，也漸漸收斂起來。

桌面上沉默了一會兒，坐在北邊的那個光頭老人才開口：“那這個青面鬼的年紀(jì)肯定不大。”

“確實。”

莊成賢點頭，“將軍府那幾位幕僚也是這麼分析的，還有一些地方可以作爲(wèi)佐證，比如說，在他刺殺河陽縣令之後，河陽縣令調(diào)集的那一批洋槍，曾經(jīng)被竊走了幾支。

後來他犯案的時候，就有幾例是直接用洋槍把目標(biāo)打死的。”

青面鬼的功夫不弱，但老一輩的拳師對洋槍都是很排斥的，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老一輩裡面幾乎不會有例外。

就像當(dāng)年鬧義和團的時候，義和團裡，有時候繳獲洋槍，那些大拳師是絕對不肯去碰的，甚至一些青壯年都認(rèn)爲(wèi)這東西是西洋妖怪的東西，不該留著，只有極少數(shù)年輕人肯用。

莊成賢又說道：“另外，那些洋槍配的彈藥不多，青面鬼用完之後，後來出手，就再也沒有動過槍，他應(yīng)該是沒有能夠弄到彈藥的渠道，也就是說他身邊不會有什麼複雜的組織支持。”

南邊坐著的那位皮膚黝黑身材高壯的漢子，這時接話道：“可是從仵作驗屍結(jié)果看，這個青面鬼的功夫是有很大進步的。

到了今年之後纔好像陷入瓶頸，沒有再能使出更高明的手段。如果是一個年輕人的話，要有這樣的進步，身邊必定有師傅隨時指導(dǎo)。”

這個漢子有些北方口音，乃是當(dāng)年從北方到廣州來開館授徒，闖下了一番不小威名的“鐵趾火龍”王雄傑。

廣州人都知道他在功夫方面眼光毒辣，從驗屍報告推出來的結(jié)果，應(yīng)不會有錯。

莊成賢讚道：“王師傅與將軍大人英雄所見略同。青面鬼身邊必有師長，但是這個師長在青面鬼幾次陷危時，都沒有一點現(xiàn)身的跡象。

很大的可能是一個身手已經(jīng)退步，只有見識眼力還在的老拳師。只要剷除了青面鬼，一個老東西不足爲(wèi)慮。”

北邊的光頭老人也捧起茶盞來，那在常人手中大小適宜的茶盞，在他那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掌裡，顯得分外袖珍。

“一個有青春、有天分、有想法，可惜有幾分瘋癲的年輕人。”

他只一口便將滾燙的茶嚥了下去，嘴巴開合之間，一股股熱氣往外噴，聲音裡混著一種攝人心魄的沉雄。

“那我們就等著吧，這個青面鬼，三天之內(nèi)必來，來了之後就讓他知道，活在這個世上，該做什麼樣的人，行什麼樣的事。

走上了錯路，是要粉身碎骨的。”

咔！

那陶瓷茶盞被光頭老人似乎不經(jīng)意的手掌一攏，就碾成了一捧芝麻大小的碎屑，從大手裡漏出來，撒在了桌子上。

空手碾碎陶瓷不難，但只發(fā)出這麼一聲輕響，而且碾得這麼細(xì)，那是說明拳法裡的一點燥氣也沒有了，可不是普通拳師所能企及的水準(zhǔn)。

李飄零眼神一凝，心中暗道：朱長壽這老東西，成名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吧，體力早就該走下坡路了，怎麼好像功夫還更顯精純。納蘭將軍許給他的紅利，恐怕要比給我的多出不少。

李飄零轉(zhuǎn)頭時，王雄傑剛好也收回了目光，兩個人對視一眼，臉上的表情、眼神如出一轍。

莊成賢的心思，這時候倒是要比他們兩個高興一些。

朱長壽本事越高，他這趟行動越有保障。

那青面鬼每次動手，都是直襲首腦，莊成賢來負(fù)責(zé)這件事情，說是受將軍重用，其實也擔(dān)當(dāng)著誘餌這個身份。

不過除了朱長壽之外，真正讓莊成賢安心的，還是正散佈在這座大宅院各處巡邏的那三十名精兵。

衆(zhòng)所周知，綠營和八旗早就已經(jīng)是空架子、紙老虎，廣州將軍號稱能節(jié)制全廣東的兵權(quán)，但除了手底下數(shù)量能唬人之外，論起真正的廝殺來，同等人數(shù)，只怕還比不上當(dāng)年義和團的人。

廣州將軍自己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他爲(wèi)了身家性命，在手底下另有一批精兵好生養(yǎng)著、練著。

這三十人，就是從那裡面調(diào)出來的，全是從西式學(xué)堂裡學(xué)出來的人物，素質(zhì)極高，更難得的是對廣州將軍忠心耿耿，燒殺搶掠，令行禁止。

他們這回所配備的洋槍，更是廣州將軍今年才從美國人手上買來的好東西。

幾年前美國人跟西班牙人打仗，在槍械上吃了虧，苦心孤詣，才造出這一批新槍來，威力比以前的舊式洋槍還要大，一把槍不算彈藥，就要五十兩銀子。

開槍試射，五十步開外，猶能洞穿裹三層牛皮的寸厚木靶。

更關(guān)鍵的是這種槍設(shè)計新穎，沒訓(xùn)練過的人，連怎麼開槍都不知道，也不擔(dān)心被那青面鬼搶過去，反對自己這邊造成威脅。

莊成賢摸了摸下巴上長而細(xì)的鬍鬚，志得意滿的呷了口茶。

萬事俱備，只等那青面鬼上鉤了。

………………

大宅院裡燈火依舊。

東南角黑黝黝的院牆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探出一個戴著青黑色面具的腦袋，冷冷的凝視著這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