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後，曉瓊秋神色複雜地走到了樓五塵身邊。
仙人城主的統治是有問題的，這一點曉瓊秋認爲自己是很清楚的，或者說曾經認爲自己是很清楚的。
甚至曉瓊秋修行築基的目標，都並非像同窗的其他人那樣在天宮出人頭地，僅僅就是爲了當上一方城主——來實現某位老人心中改變這一點的願景。
然而這一天，在孩子們激烈的討論聲中，曉瓊秋才忽然發現自己從前的思考，竟然還有那麼多欠缺的地方。
這也是當然的——再怎麼說，曉瓊秋曾經所能接觸到的，只是城主統治下的一小部分，而這裡的孩子們，卻是來自天南地北各個地方的各種不同家庭……
“城主……”猶豫了很久之後，曉瓊秋終於開了口，“那些鄉下村裡的農人——他們的生活，真的那麼悽慘嗎？”
作爲從小一直生活在城中的人，曉瓊秋的話是自己內心真實的疑問，然而這卻引起了周圍一些課間沒有出去玩的鄉村孩子的強烈反應，“您不相信？！”“不信去村裡看一看啊！”之類的話語瞬間淹沒了曉瓊秋。
“大家靜一靜！”樓五塵連忙控制住了孩子們的情緒，拍了拍手說道，“不要激動——瓊秋，你不相信的理由是什麼？”
“我沒有不相信……”曉瓊秋皺起眉頭，“我只是覺得，一家人耕作一年卻連自己都養不活，有些太不可思議了……”
眼見孩子們的情緒又要沸騰起來，樓五塵站起來再度拍了拍手，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之後，笑著對曉瓊秋說道：“難怪你的計劃裡有些地方很敏銳有些地方卻很天真……沒事，來我們算一算就知道了——同學們，叫外面的同學們進來，我們加一下堂！”
“瓊秋我問你。”樓五塵站起身，敲了敲黑板問道，“周高城一共有耕地農戶你知道嗎？”
“知道。”曉瓊秋答道，“按照檔案室的記載，耕田約三萬畝，農戶約六千人，城戶約兩千人。”
“嗯。”樓五塵點了點頭，周高城轄區的大小大致相當於前世的一個鎮，當然人口要少上不少，“雖然檔案中的數字確實有些粗略，但我們先按這個算吧——你知道這邊的畝產大概是多少嗎？”
這個問題讓曉瓊秋爲難了一下，猶豫思考了一小會兒之後，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兩百斤？”
“沒有那麼高沒有那麼高……”樓五塵笑著搖了搖頭，“你可以問一問這些孩子，以這個時——社會的作物和條件，畝產兩百斤已經是很好的良田了，周高城這邊因爲山地特別多，很多開荒出的田地遠遠達不到這個水平，拉平來看，差不多也就是一百四的樣子。事實上按周高城過去十稅一的比率，檔案裡去年所收的稅糧四十一萬斤，折算過來的畝產也和這個數字很接近，所以我們就按畝產一百四十斤算吧。”
曉瓊秋默默地點了點頭。
“然後你剛纔說了，周高城農戶大概是六千人，按照標準的一戶六口人算是一千戶。”樓五塵開始在黑白上寫起數字，“每一戶六口人，那一天大概有五斤半的生米煮成米飯，就差不多夠全家人吃飽了，一年需要的口糧就是……兩千零七——就算兩千斤吧。”
“然後按照三萬畝地平均分給一千戶算，他們一家的耕地有三十畝，一年的年收就是四千二百斤……”
“對呀！”曉瓊秋似乎是因爲心中的想法得到肯定，有些激動地爭辯道，“一年收入足足有兩年的口糧，怎麼還會沒有飯吃？”
“彆著急，我們一步一步來看……”
樓五塵在黑板上畫了六行七列共四十二隻袋子，然後用圈勾起了其中二十隻：
“這樣一看，似乎收穫遠遠比消耗的口糧多，但首先這四千二百斤只是原糧，打成穀子曬好舂好之後會變輕不少，再加上存儲運輸之類的損失，至少在三成以上。”樓五塵用斜槓劃掉十三個袋子，“這樣就只剩兩千九百四十斤了。”
曉瓊秋心頭猛然一跳。
“接下來……”樓五塵，“剛纔說道了，周高城從前的稅率是十稅一，其實這算是一個並不高的稅率了——如果單純只是這樣的話。”
樓五塵又劃掉了三個袋子——
“這樣就只剩下兩千六百四十六斤了。”
隨著樓五塵的筆劃下，曉瓊秋心中一顫，彷彿真的看到了家中的存糧被一刀劃走了般心疼和不捨。
然而樓五塵卻並沒有就此停止：“但是這一家人不能光靠口糧活下來，他們還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包括衣鞋農具油鹽醬醋——”
“等一等，請等一等！”曉瓊秋臉色已經開始蒼白，“這部分錢……可以稍微、稍微節省一下吧？不花掉那麼多，控制在六百斤糧的價錢內呢？”
樓五塵苦笑著搖了搖頭。
“爲什麼？六百斤不夠嗎？節省一下的話——”
“這個錢用多少節省多少並不是隨口說的，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
“可您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啊！”曉瓊秋就像在堅守某道防線般抵抗著，“六百斤糧的錢啊，已經很多了吧？！”
“可以計算的，瓊秋。”樓五塵說道，“之前你說過了吧？農戶六千人，剩下兩千人。事實上，在不考慮來自其他城的商業流通的情況下，這些非農產品的生活必需品，都是由這不事耕作操持其他工作的兩千人提供的，他們通過自己的勞作給其他人提供了這些生活必須品，用這些來交換農人們生產的口糧。”
“事實上，由於剪刀差的存在，他們產出的這些產品在交換中更有利的，這一點從城裡和鄉下人的生活水平中就能發現——當然在這裡我們先不考慮，姑且認爲在這個交換中大家‘剛剛好’等價交換了所需，兩千人生產的生活必需品均分給了八千人，而六千人生產的口糧也同樣均分給八千人。所以最理想情況下，在雜貨店、裁縫鋪、鐵匠鋪、藥店——等等地方購買生活必須的產品和服務後，這一家人的口糧還剩下……”
樓五塵再次劃掉剩餘袋子的四分之一，也就是七個袋子後，那預先留好的二十個袋子的圈已經被侵犯了進去：“——一千九百八十四斤。也就是說，這一家人，已經要開始餓肚子了。”
“當然，差幾十斤也許忍一忍就過去了，但你可以回憶一下，這座城裡所有人的餐桌上，難道都只有主食嗎？豬肉羊肉雞肉，瓜果菜蔬酒水——這些都是要消耗口糧換來的。等重的豬肉要消耗六倍的糧食作爲飼料，即便是雞肉也要三倍，通過割豬草餵豬等方式或許可以降低一部分，但山上能夠餵豬羊的牧草是有限的，如果要大批量種植牧草，也同樣會擠佔耕地面積。結論而言，餐桌上菜品的豐富必然以犧牲口糧總數爲代價，而釀造酒水則更是吞噬糧食的無底洞……”
曉瓊秋臉色越來越白，樓五塵的話卻並沒有停下：“而我們剛纔所說的，只是大數值下的平均水平，平均也就意味著有人過得比這要好，同樣也有很多人甚至還沒有達到這樣的水準……”
“而這，同樣只是正常收穫的情況，如果遇上天災糧食歉收……”
樓五塵在整個黑板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叉，轉過頭看著已經搖搖欲墜的曉瓊秋：“你現在還覺得，鄉下村裡農人們的狀況，很不可思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