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 冬至。
大雪自子時開始便一直紛揚,直到凌晨,將明未明之際, 忽然天空中大雪突兀地停止, 烏雲(yún)在山巔凝滯, 一片寧靜, 彷彿都在等待什麼。
慕天仙尊自洞中忽然睜開眼, 緩步走出,仰頭望著頭頂越積越多的雲(yún),這一刻終於要來了。
從踏入修真門內(nèi)開始, 他便在期待著這一刻,如同每一個曾經(jīng)熱血的修真之人一樣。等待這一刻已有幾百年, 幾百年來的畫面在眼前一一閃過, 真到了這關(guān)頭, 他卻只覺得平靜。
山下是他的徒子徒孫們,一張張寫滿熱切的臉, 似乎比牧田仙尊本人還要急切激動。
天雷滾滾,天劫已經(jīng)開始,身處山下,尚能感受得到。那是無情天道,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昊天之道, 首先便是讓人敬畏。先有敬畏, 爾後自敬畏中超脫。
衆(zhòng)人心生膜拜的衝動, 此時人羣忽然傳來驚呼。
是紫雲(yún)!
紫雲(yún)是上仙的標誌, 就連渡劫的慕天仙尊本人也有些驚訝。倒是元真仙長等人緊張起來, 紫雲(yún)天劫是上清天的象徵,但緊跟著想起的轟隆雷聲, 卻令人不得不提起心來。
縱然有紫雲(yún)相迎,出乎了一點意料,但早已做好飛昇準備的慕天仙尊,絲毫不懼,昂然相迎。
一切都很順利,就在慕天仙尊即將飛昇的那一刻,底下等待的人羣中,有一個人忽然動了。
那是站在最前面的繆寒天,他一襲白衣,縱使在同樣服飾的人羣中依舊十分惹人注目。
元真仙長瞳孔猛地一縮,伸出袍袖上前阻止,終究慢了一步,口中早叫出了聲,“寒天!”
繆寒天義無反顧地迎上前去,朝著滾滾紫雲(yún)。原本瑰麗無害的紫雲(yún),似乎察覺到了威脅,立時爆發(fā)出一連串紫色的閃電。
與此同時,空中迸發(fā)七彩光芒,雲(yún)端隱隱傳來仙樂,一股難以形容的馨香散漫開來,慕天仙尊這邊已受到天使的相迎,即將飛昇前往天庭。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甚至於除了元真仙長,無人發(fā)現(xiàn)繆寒天的動作。衆(zhòng)人沉浸在方纔的震撼之中,而繆寒天已身處雷眼。
慕天仙尊因著若筠這一段因緣,雖不經(jīng)紫雲(yún)天劫,卻會有紫雲(yún)相迎。而在紫雲(yún)中央,有若筠曾經(jīng)歷劫留下的影子,找到屬於她的那顆內(nèi)丹核,便可以證明她的身份,還可以查到她的靈根神骨的去處。
玄無塵是這樣告訴他的。
但繆寒天甫一踏入那雷眼,便知道玄無塵騙了他。
那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可能有。這裡是天劫陣眼,除了天雷,一無所有。
紫雲(yún)彷彿一隻活物,一隻被人敬畏已久的龐然大物,忽然受到了來自螻蟻的挑釁,帶著不容置疑的勢頭以萬鈞之力傾瀉而下。
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近的那一支雷霆之力蓄積已久,直朝他而來,已是避無可避。
繆寒天無力抵抗,依舊想不明白,爲何玄無塵要騙他。從遇到玄無塵的種種,都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而在這最後關(guān)頭,他幾乎快要忘了若筠。
若筠還在等他。
他苦笑。
不知爲何自己偏偏那樣相信玄無塵,相信到竟然丟掉性命也毫不遲疑。
而就在紫天雷劈在身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悟了,彷彿混沌初開時,天地的清明。透過陣陣閃電,他果然看到了玄無塵,靜靜站立在紫雲(yún)的那一頭,回望著他。
他不由得露出苦笑,以他堪堪到達凌虛之界的身軀承受著紫雲(yún)天劫進入劫陣已是勉力,他此次,只怕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可他還不能死。
他要是就這樣死了,若筠還不知會怎樣。
憑著那一口氣,他生生承受著天雷之劫。自入蓬萊以後,作爲飽受讚譽的天才少年,第一次如此狼狽,第一次竭盡全力的一擊,仍是與天道爲敵。
那是他積蓄了多年修爲的一擊,在他身上爆發(fā)著比雷電還要閃耀的光芒,朝紫雲(yún)撲去。
紫雲(yún)驟然縮起,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巨獸,猛地張開大口生生吞下那抹光芒。
也是趁著紫雲(yún)的那一縮,繆寒天終於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逃離了天劫陣眼。
玄無塵始終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徘徊,未多一步,也未曾少一步。
直到繆寒天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來。
他緩了口氣,睜開眼便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玄無塵。
玄無塵似乎知道他想去哪,“以你現(xiàn)在的微末之軀,要去那裡是不可能的。”
繆寒天沒有回答他,只是搖晃著身子再一次提起腳步,堅定地朝著那個方向又挪了一小步。爲著這一小步,爲著離目標更近了一步,臉上是由衷的喜悅。
要去看她。
答應(yīng)過她,要去看她的。
如果他不去,她一定要跳腳了,像個孩子一樣。
繆寒天噙著笑,那樣明亮的笑容出現(xiàn)在那樣蒼白的臉上,實在是很奇怪。
玄無塵嘆息著,總算是扶起了他,駕雲(yún)帶他到了冥海之畔,提醒道,“無法再近一步了。”
他們都心知肚明,他的身體在煞氣的衝擊下,一定會不堪重負地破碎。
繆寒天看著那個方向,靜靜凝望著。
玄無塵忽然說了一句,“對不起。”
繆寒天搖頭,“這本是我的宿命。若不是你,我甚至不可能存在。”
玄無塵心中劃過許多未知的情緒,無法一一辨明,“你還是不後悔嗎?”
“爲何要後悔。”繆寒天一笑,“我應(yīng)該要謝謝你的,若不是你,我怎會認識她。”
玄無塵驚訝。
繆寒天卻疲憊地閉上眼,臉上的微笑越發(fā)燦爛,握緊了手掌,彷彿那裡有比他生命更珍貴的東西,“不用再走了,她已經(jīng)來了。”
玄無塵嘆息著扶住他往下墜的身體,原以爲是他的錯覺,他卻真的在冥海之上聽到了呼呼的風聲。
他驚訝地擡頭,那裡果真有個白衣人影駕雲(yún)急急而來。
。。。。。
。。。。。
若筠自碧遊宮飛往魔界途中,心中忽然一陣劇痛,她捂著胸口,茫然不覺方向。直到掌心那一點光芒如同風中燭火劇烈顫抖起來,她這纔有所感知。
她立刻在魔界使用起了天界駕雲(yún)之術(shù),儘管被煞氣幾次反噬,好幾次從雲(yún)端跌落,可她
注視著掌心越來越微弱的光芒,義無反顧地輪番在煞氣與靈氣之間轉(zhuǎn)換,險之又險地只爲了快一點,再快一點。
至冥海之畔,她終於看到了熟悉的白衣身影——他還在!她淚眼模糊間見到白影,飛奔近前,卻發(fā)現(xiàn)他是那樣的虛弱。
除了他,她眼裡沒有任何人。即便是玄無塵近在眼前,她也未曾察覺。
她眼裡只有那個白色身影,想要抱著他,卻因爲眼前的他太過脆弱而不敢出手。
她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的傷是什麼造成的,那裡的氣息太過熟悉,她爲了得到父親的讚許,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的紫雲(yún)天劫差點丟了性命,可她還是不敢相信,“你,你怎麼了?”
她膽戰(zhàn)心驚地開口,明明近在眼前,她甚至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他。
“過來。”繆寒天主動說道,聲音微細得在風中要被吹走了。
若筠強忍著淚水,聽話地走到他身邊,輕聲問道,“你怎麼了?我……我?guī)闳ツЫ缯伊x父!”
“不用。”繆寒天想要搖頭,卻動彈不得,只能笑著看她,“沒用了。”
“不!我?guī)闳ケ踢[宮找我爹!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繆寒天閉上了眼,似乎在積蓄力量,但他卻說道,“你……不要哭,不……不喜歡你哭。”
玄無塵在旁默然,看出若筠已經(jīng)方寸大亂,什麼都不會做了。他以自己的內(nèi)丹護住了繆寒天的心脈,這樣,繆寒天便能在最後時刻從容將心中話語【說出】。
繆寒天有些動容,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深深地看了玄無塵一眼。
“我不哭。”若筠此刻什麼都看不到,只是搖頭,拼命將眼裡的淚水擦掉,可怎麼擦也擦不掉。
繆寒天想要擡起手,終究無力,只能任由若筠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筠兒回去吧,回去找你爹。他只是不願意相信過去的自己,竟然害死了你娘。”
他光是動一動念頭,就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氣息越發(fā)微弱。
若筠胡亂地點頭,“好!你說什麼都好!”
他說,“我有樣?xùn)|西,想送給你,你把地書卷打開。”
若筠聽話地召出地書,幾次差點從手中滑落,直到和他掌心相印,眼看著他注入自己的神識,一時呆住了。
因爲地書卷上顯出了熟悉的畫面,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站在清冷的白衣少年面前,“大哥哥,我是女孩子,你摸了我的胸口,又摸了我的手,要對我負責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