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樓聽風雨,蕭看江湖路
蕭尊番外,本章以第一人稱自述。
仿佛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有湍急的水流,塌陷的石洞,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孔,我極力想要看清她的樣子,可是流水沖涮著我的身體,將我拖向黑暗的地獄,我在沉入地獄之前,意外看到了滾滾而來的光明。
我的肩膀受了傷,可我不記得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頭很痛,好像剛剛被幾輛卡車輾過,我試著去觸摸,一個聲音焦急的響起,“石生,別動那里。”
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格子襯衫,齊耳短發(fā),要不是那對明亮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乍看上去還以為是個小男生。
石生?
這是我的名字?
女孩眨巴著大眼睛望著我,“石生,這是爺爺給你取的名字,你是他從河邊的石頭堆里扒出來的,他說你什么都忘記了,人總不能沒有名字,所以就給你取名石生。”
她的眼睛彎彎的,一只手輕輕的撫摸著我額頭上的繃帶,“石生,我叫小萌,還有它,它叫虎妞。”
她說的是一只白色的狗,此時正趴在床邊,一邊吐著舌頭一邊看著我。
我茫然的看著這一切,除了眼前這個女孩這條狗,我記不起來任何的事情,我究竟是誰?為什么會失去記憶?
“我想出去走走。”
“爺爺不讓你亂動,他說你渾身都是傷,能活過來都是個奇跡。”小萌背著兩只小手,眨了幾下眼睛,其中有調(diào)皮的光芒一閃而過,“不過,爺爺不在,我可以扶著你。”
外面的陽光真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我看見遠處層層疊疊的森林,湛藍廣闊的天空,雖然記不起任何事,卻有一種重生般的炫麗。
小萌在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我當時的情況有多糟糕,被埋在泥石堆里,只剩下半口氣,說是虎妞發(fā)現(xiàn)的我,它的叫聲引起了她爺爺?shù)淖⒁猓瑺敔攺暮舆叞盐冶沉嘶貋怼?
“謝謝。”這兩個字從嘴里說出來,竟然意外的生硬,好像以前,我并不習慣說這兩個字。
“不客氣啦。”小萌扶著我坐在院子里,這里天高林闊,卻只有他們這一間屋子。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小萌解釋,“爺爺是守林人,替這片林子的主人看守林子,等到樹木長成的時候,就會有人來采伐。”
“那你的父母呢?”
小萌摸著身邊的虎妞,明亮的眼睛逐漸黯淡下去,“我爸爸以前是守林的,跟我媽媽住在這里,后來被……被毒梟打死了,我爺爺便來接替了他的工作。”
毒梟?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對不起。”
不該提她的傷心事。
“沒關系啦,那時候我還小,才三歲,所以記不太清。”小萌忽然望著我,“石生,你說毒梟是不是都是些大壞蛋?”
這個問題把我問住了,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來。
老爺子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帶回了野味,他見我坐在外面便把小萌訓了一頓,我看見她垂著頭,像只小小的鵪鶉,忍不住笑了。
小萌忽然指著我,開心的說:“石生,你笑了耶,你應該多笑的,你笑的時候真好看。”
我僵了一下,難道以前的我,不會笑嗎?
晚上吃得野雞燉土豆,我吃了滿滿一大碗,小萌一個勁兒的給我夾菜,“石生,多吃點,吃多了身體才會好起來。”
我笑著點頭,努力的往嘴里扒飯。
老爺子看著我,笑著問:“石生,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更不知道該去哪里。
“我……我跟你一起守林吧。”
老爺子點了點頭,“也好。”
小萌高興的往我身邊湊,“石生,來,吃雞腿。”
我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恢復的很快,只是記憶依然停留在空白的階段,不過,這里全新的生活將那張白紙描繪的五顏六色。
我想,我以前一定沒有讀過多少書,因為小萌課本上的那些東西我都看不懂。
她指著一行詩念給我聽,“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
我問:“什么意思?”
她解釋說:“明亮的月光映照二十四橋,我多情的朋友啊!是否還在聽美人吹簫?”
我笑,“挺有意思。”
她一只手支著下巴,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我,“石生,你說你以前是什么樣的人啊?”
我是什么樣的人?這的確是個難題。
我跟老爺子一起去巡山,老爺子給了我一只獵槍,他說這里毒梟的活動很猖獗,而且附近還有許多林主,大家互相之間看著不順眼,經(jīng)常發(fā)生你偷我搶的事情,一個不注意,就會有剛長成壯年的樹木被人偷偷鋸走,損失很大。
“那你不是很辛苦?”
他啪嗒啪嗒的抽著旱煙,皺紋在臉上堆積如梯田,“習慣了也就不辛苦了,這年頭,干什么也不輕松。”
他把煙遞給我,“抽一口?”
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抽煙,大著膽子接過來,旱煙的味道不太習慣,抽一口就嗆得直咳嗽,老爺子笑,“唉,年輕人。”
虎妞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很急促。
老爺了警惕的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看看。”
我應了一聲,坐在原地等他,可是坐著坐著總覺得心里不安,等我找過去的時候,老爺子正跟人滾在地上纏斗,虎妞在一邊汪汪大叫。
我二話不說的沖過去,拉起那人,沖著他的臉就是兩拳,他想反抗,我將他直接按在地上。
老爺子坐在一邊喘息,“算了,放過他吧。”
那人連滾帶爬的逃走了,一棵大樹上還留著電鋸的痕跡,樹被鋸掉了一半兒,眼見著就要倒下去了。
“這棵樹活不了了。”老爺子哀傷的撫摸著樹干,眼中閃動著渾濁的淚光。
樹于他,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珍貴,聽小萌說,每次林主來砍樹,他都會到城里去,他說,他不想聽到這些樹哭泣的聲音。
虎妞在院子里玩耍,一只黃色的大狗跟它嬉戲,小萌笑著指向它,“它叫大黃,是我家虎妞的老公,是部隊的狗。”
“部隊?”
“嗯,部隊就在山的那一邊,我爺爺說那是一只很厲害的部隊,別人叫它瞳鳥。”她走過來拉著我的袖子,“石生,來,今天教你背新的詩。”
山的那一邊,瞳鳥?
“石生,爺爺說……他看見你今天的身手,他說……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小萌的字寫到一半,忽然把筆一放,“石生,你會離開我們的對不對?”
我望著她,她的目光盡是不舍,被她看著就像被親人心疼著一樣,我笑著揉她的發(fā),“傻丫頭,想什么呢,這句什么意思?”我指著本上的詩。
老爺子昨天見過林主,林主說這片林子被人買去了,要把樹全部砍掉種植罌粟。
老爺子抽了一晚上的煙,我知道,他和小萌都痛恨毒梟,不但因為他們做著違法的事情,而且,他們殺死了他的兒子兒媳,我望著天,心想,我們將要離開這里了嗎?
我坐在樹下,用一根樹枝在泥土地上寫字,小萌從后面捂住我的眼睛,“你猜我是誰?”
我笑起來,“你是虎妞。”
她立刻嘟起嘴巴,“石生,你學壞了。”
她湊過來,溫溫的呼吸流淌在我的頸間,“你在寫什么?”
“倚樓聽風雨,笑看江湖路。”我指著地上的字。
這是她才教我的。
她說這是看淡紅塵,洗盡鉛華的云淡風輕,我不知道自己的以前能不能被洗凈,但是,我喜歡這兩句話。
交易這片林子的大毒梟來收地了,老爺子突然激動的拿起獵槍,他想守護這片林子,面對對方數(shù)十個裝備精良的雇傭兵,他的力量顯然微不足道。
小萌匆匆的跑回來,我看到她被驚嚇到蒼白的臉色,她喊我,“石生,快救爺爺。”
我趕到的時候,老爺子已經(jīng)中槍倒地,就算是死,他也要跟這片林子共存亡。
小萌撲上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老爺子和悲傷欲絕的小萌,一股怒氣直沖向頭頂,我拿起老爺子手里的槍朝那些人沖過去。
小萌在我身后大喊,“石生,不要……”
沒有人朝我開槍,相反,他們看著我的目光充滿了驚喜與震驚,紛紛喊道:“尊爺。”
我持槍的動作一頓,忽然意識到什么,我回頭看小萌,她目光悲切而失望的看著我。
“尊爺,您沒死,真是太好了,我們幾乎要把那片地下迷宮給挖出來了。”
一群人圍著我,我卻從人群的縫隙中去看小萌和老爺子。
老爺子喘著粗氣,望著我的眼神跟小萌一樣絕望。
怎么會是這樣?難道我……以前是個大毒梟嗎?是他們眼中所痛恨的人?
可是我想不起來,腦袋里沒有任何的記憶,他們喊我尊爺,這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頭快裂開了,很痛。
“尊爺……”
身邊的人又在喊。
我說:“帶那個老爺子去看醫(yī)生。”
“是,尊爺。”
他們這么聽我的話,可見我真的是他們的頭。
我想過很多自己的身份,卻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
老爺子的槍傷不是很嚴重,子彈被取出來后,他一直在昏迷,我看到小萌守在他的身邊,我進去的時候,她也沒有回頭看我。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竟然瑟縮了一下,我能感覺到,她怕我。
“小萌。”
我蹲在她面前,看到她淚痕未干的臉,“不管我是誰,我始終是你們的石生,我不會害你們,那片地,我不會讓他們收去的,我把它買下來,送給老爺子,好不好?”
小萌抽搐著鼻子,半天,她忽然摟住我的脖子,大聲的哭泣,“石生,你別離開我們。”
我回到以前所謂的房子,對于這里,我很陌生,看到身邊恭恭敬敬的人,我又很不習慣。
季嫂見我回來,高興的不得了,他們都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
我走進院子里的玻璃房,這里陽光充足,寧溢安靜,我拿起桌子上的一本童話書,翻開第一頁,有很清秀的筆跡寫著,“送給我最愛的蕭蕭,何以寧!”
何以寧?!
心房突然像是被針刺中了,有一些麻有一些疼,我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三個字,就像在撫摸著誰的臉龐,細膩而憂傷。
何以寧,我認識她嗎?
“尊爺,這是小少爺?shù)臅!奔旧⒖Х确旁谧雷由稀?
“小少爺?”我疑惑的看向她。
她驚了一下,“尊爺,您……您不記得了?”
我合上手里的童話書,“他是誰?”
季嫂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聽其它人說過,尊爺?shù)哪X子好像出了問題,他忘記了以前所有的事情,他不記得任何人。
“小少爺就是蕭蕭,是您的兒子啊!”
我已經(jīng)有兒子了嗎?真的不敢相信。
“那這個何以寧?”
“這是二小姐啊,是……”季嫂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說:“是您的小姨子。”
只是這樣嗎?為什么看到這個名字,我的心會抑制不住的痛,就好像這個人已經(jīng)在我生命中存在了很久很久,觸及到的時候就會很疼很疼。
我推開一間房門,這是個很小的浴室,浴池貼地而建,好久沒有人用過了,但里面的水是新鮮的,上面甚至飄浮著粉色的花瓣。
我望著這里,好像有記憶的碎片在腦中匯聚,但是怎么也串聯(lián)不起來,我蹲下身,手伸進冰涼的池水,感覺到那種沁入骨髓般的冷,一種渴望被擁抱的薄涼,我在這里,是否擁抱過誰?
后院有一個巨大的水車,終年隨著水流而旋轉(zhuǎn)。
我爬上去,坐在上面遠眺,風從耳邊呼呼而過,好像有兩個人在喁喁交談。
其中一個用著動聽如樂的聲音說:“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他沒讀過什么書,自小就在毒品窩里摸爬滾打,聽到她忽然念出一首詩來,有些孩子似的問:“什么意思?”
她淡淡一笑,“不告訴你。”
他也低笑出聲,“何以寧,你變壞了。”
那時的時光那么溫柔,就好像近在咫尺,是我嗎?那個說話的人是我嗎?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記憶的片斷再次溜走,耳邊只剩下她淺淺的笑,“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腦中忽然浮出一個名字,何以寧!
她是誰?
我坐在水車上良久,直到下面有人喊,“尊爺,有批貨到了。”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手下的一些元老一直在打理著生意,我看到面前堆積如山的毒品原料,沒有感覺到熟悉,相反卻是陌生。
“尊爺,您都不記得了嗎?”阿晟,這個我當初最得力的手下,他看著我的目光是急切的。
我搖著頭,“對不起,不記得了。”
阿晟驚訝的看著我。
我沖他笑,“怎么了?”
他嘆息,“尊爺,您以前從來不對別人說對不起,也很少笑的。”
“多笑不好嗎?”
小萌說,我應該多笑的,因為我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
阿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拍拍他的肩膀,“這里的東西就交給你吧。”
他急了,“尊爺,您要去哪里?您要扔下我們這些兄弟嗎?”
我望著他身后那些期待的目光,同時,我也想起小萌糯糯的耳語,“石生,別離開我們。”
比起蕭尊,我更愿意做石生,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歡。
“你會把他們經(jīng)營好的,如果你不想做的話,就解散了這里吧。”
“尊爺……”阿晟不甘的還要勸說。
我向他擺擺手,“別叫我尊爺,我是石生。”
我回到了那個小屋,老爺子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小萌也到了該開學的日子,她一邊收拾書包一邊看我,“石生,你真的不回去嗎?”
我點點頭,隨手拿起她的一本書來翻看,“你們學校收我這么大的學生嗎?”
她哈哈笑起來,還是個孩子,偎依在我身邊,“我教你就好。”
“我去送你吧。”
她眨眨大眼睛,“真的?”
“真的!”
“太好嘍。”她歡呼的摟著我的脖子。
小萌的學校在A市,她今年剛讀大一,還是個新生。
坐車來到這座城市,我對它的一切都很陌生,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但我知道,我一定來過這里,很多次……
“石生,我們中午吃KFC吧,我饞很久了。”
“好。”
坐在她說的KFC里,她從書包里翻出一大堆優(yōu)惠券,“你等一下,我去買。”
我掏出錢遞給她,她想了一下還是拿去了,“好吧,這頓飯你請,算是你的人把爺爺打傷的賠禮。”
我說:“對不起。”
那件事,我依然內(nèi)疚,我不想傷害任何人,特別是老爺子和她。
她突然笑著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石生,你太可愛了。”
她轉(zhuǎn)身去排隊了,我摸著臉上被她親過的地方,搖頭失笑,“小孩子。”
午后的陽光很暖,透過玻璃窗金子一般浮動在空氣中,我支著下巴,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
對面一家小小的飾品店,有一個女孩兒背對著我在挑選東西,她很瘦,背影也很纖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頭幾乎齊腰的長發(fā)。
她買好了東西緩緩轉(zhuǎn)過身,只是一個側(cè)顏卻讓我心跳如擂,仿佛紅塵中的驚鴻一瞥。
我想也沒想的沖出大門,當我穿過馬路來到那家飾品店前,早就沒有了那女孩的影子。
我問老板她剛才買了什么。
老板說:“一個吊墜。”
他又補充,“這姑娘很不錯,也不講價,說是買來紀念朋友,對了,她是個孕婦,聽她說是雙胞胎。”
我怔了一下,“什么吊墜。”
他拿起一個銅制的小牌子,指著中間空白的地方,“這里可以給你免費刻字。”
“她刻了什么字?”我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焦急發(fā)抖。
老板沒加考慮,“尊。”
尊?!
“石生。”小萌找出來,擔心的問:“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突然握住她的肩膀,激動的說:“小萌,我想去找一個人。”
“啊?”她驚訝的看著我。
“我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可是我的心讓我去找她。”
只為看到她一切安好,只期她的一縷微笑,遠遠的,看著就好。
小萌的笑容有些苦澀,“你確定能找到嗎?”
找一個不認識的人無疑于大海撈針。
我笑著搖頭,“不知道。”
但是,我一定要去找她!
我坐上環(huán)城的巴士,隔著車窗看著外面的眾生繁華。
茫茫人海,不知她身在何方,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只是一個美麗的側(cè)顏,卻讓我愿意拋下紅塵阡陌,半生蹉跎,千山萬水將她追隨。
我打開一直帶在身邊的童話書,輕輕撫摸著那發(fā)著光的三個字:何以寧!
身邊的位置上忽然坐了一個人,我聞到熟悉的香味。
小萌戴著巨大的墨鏡,肩上背著書包,看到我,她熱情的打了一個招呼。
我不解的看著她。
她說:“石生,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找你心中的那個人,我陪著……我心中的那個人。
大巴緩緩開動,她興奮的問:“石生,你最喜歡我教你的哪句詩?”
我望著窗外,天地浩大,人情輾轉(zhuǎn),從心里隱隱就念出一句話來。
倚樓聽風雨,蕭看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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