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東五年,涼城。
這年月正是冬季,天氣冷的很,橋上的人匆匆忙忙的走過,鼻間有些白色氣流噴出,橋頭橋尾的小攤還在不辭辛苦的賣著,吆喝著,吆喝中也有著一團團的霧氣涌出,漸漸變淡,便與空中的氣息一個色彩,辨不真切了。
橋洞裡透風的厲害,老傢伙往年便在左右放上一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爛木板,今年也是,王小七看著小兮兮的身體上裹著無數破爛的衣服,也就裹圓了,也不冷了。
老七那頭擺著些破木塊,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小七想走過去但因爲太過臃腫了,一搖一擺的小短胳膊小短腿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沒柰何只能軲轆過去找爺爺了。
王小七趴在地上看著老頭在那打磨木頭。
小傢伙好奇的撐起腦袋擡頭看著低頭專心打磨的爺爺。
爺爺已經很老了,臉上的皮都有些鬆垮,蜿蜒如山嶽般起起伏伏的皺紋彷彿是刻下去的,小七有時候會幼稚的想著,難道爺爺不會疼麼?
老七擡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傢伙,瞇著眼睛很是高興了笑了起來。
這一笑,面上的皮與褶皺都堆在了一起,像一朵盛開的菊花,看著有些恐怖,王小七卻是不怕的,因爲他認得出老人笑眼裡的感情,叫做慈愛。他感覺很溫暖。
小七是用肚皮著地的,所以擡起頭來很是費勁,圓滾滾的肚皮撐著身子,倒是不閒涼,他擡起頭來認真的問著老傢伙。
“爺爺,你在刻什麼啊?”
老頭笑了笑,神秘兮兮的說道:“知道嘛,爺爺前幾天看著外頭那幾個老頭下棋,聽說叫什麼勞什子象棋,爺爺想過去那幾個老頭卻是可惡的很,不跟爺爺玩,爺爺便回來自己刻完咱們倆玩。”
這話若是叫稍微大點的孩子聽了去,總也能聽出些悲涼的意味來,但老頭話說的悲涼語境卻是生動有趣,也並無一絲強撐著的味道。
王小七自然是沒聽出來的,他也不管象棋是什麼東西,只是聽到爺爺被欺負了便惡狠狠的揮了揮露在外面的小短胳膊說了句狠話:“他們敢欺負爺爺!哼,下次看到小七一定打他們!”
老傢伙哈哈大笑,笑的很開心,片刻後摸了摸王小七的腦袋,便繼續打磨自己的木頭。
兩邊的木板搭起來只是爲了稍微能擋些風,自然沒有那種能夠正好契合橋弧形的木板,所以上面便露了個半月的形狀,王小七見爺爺又在刻木頭,有些無聊,便把圓圓的自己放在地上平躺著靜靜看著那被切割成半月狀的天空。
片刻後,王小七突然跳將起一路小跑卻是差點又滾倒在地,驚訝的叫著老七。
“爺爺爺爺,我剛纔看到有人飛過去!”
他說話的時候還是仰著頭看天的,雖然天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但他可以肯定剛纔的那一幕並不是幻覺,因爲擡頭望天,所以他並沒有看到老七雕刻木頭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便恢復自然。
老七頭也未擡的說道:“什麼天上有人,眼花了吧,怎麼可能。”
小七卻是拉著老七不放:“爺爺爺爺,我真的看著了,我肯定沒看錯的,我敢肯定。”
老七反倒有些疑惑,這小子平時對自己言聽計從,爲何今日在這點上如此執著,但也未當是什麼大事兒,只是笑了笑,擡頭招呼了一聲:“來,小七,爺爺教你幾個動作……”
……
……
王小七躺在牀上想著這些事情,感覺有些迷茫,平日裡過的充實是真的,但偶爾回憶起來自己的爺爺,卻感覺不是那麼真實。
老傢伙以前總是做些自怨自艾的言行,卻做得灑脫無比,似是根本不在乎,那卻是在王小七小時候做得,老傢伙以爲王小七年齡小,看不出來,又豈會知道他的五歲的小小身體裡所裝的竟是一個四十歲成年人的靈魂了。
平日裡對老七並無什麼反駁也只是對那些事情都有了解,他知道老七的選擇是最好的,他也能看出來老七好像並不簡單,有些事情都不方便與他這個孩子,至少是擁有孩子的身體的他說。但他至少知道老七對他的愛是真的,所以他也很愛他的爺爺,很愛這個有些不簡單的老七。
但有些事情不是愛就可以解決的,太過驚世駭俗以他的閱歷也覺得沒必要說出來,所以他謹慎的隱藏著這些,直到那天看到天空中有人飛過之後。
他的心神所遭受的震動是歷來都沒有的,在那個世界活了一輩子的他以爲自己清楚這個世界中的一切,但當他看到那個在空中的人的時候,他卻是差一點就暴露了自己想要隱藏多年的東西,他所表現出來的只能是一個五歲的聽話孩子該有的程度,那次所看到的東西已經撼動了他在那個世界所養成的人生觀與價值觀,無怪乎他連自己都控制不住了,所以老七生疑,所幸此後也再沒釀成什麼大錯。
當時他雖然沒看見老七的手微微一頓,但老七事後滿不在乎的神情更加肯定了他對老七的猜想,在那個世界的小說裡經常看到的一些人物,他猜,大概自己也應該碰到了吧。
老七隻當他是個孩子,素日裡的隱藏也並沒有太過刻意,只是下意識的行爲,哪裡會料到其實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有著五歲的身軀,所以那時他有了滿不在乎的想法也沒有什麼隱藏,便自然而然的表露出來了,也就自然而然的表現給了王小七。
雖然最後也沒能證明自己的猜想,但是老人竟然就那麼平常的逝去了,他感覺有些難以置信卻又覺得是情理之中,只不過,雖然在老人身上已經難以證明了,但在他自己身上,他還是發現一些足以證明他猜想的東西。
他躺在牀上,身子捂在被子裡,那擱在身側的手,手指微微勾起。
牀頭的油燈輕微晃了晃,燈體與桌面產生了,一條細微到難以看清的縫隙。
那些自己所不瞭解的,但是既然已經看到了,如果無論如何都難以接觸到的那一個層面,就算能夠安慰自己淡然處之,內心深處總還是有些不爲人知以及輕微的,不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