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只感覺天旋地轉,噗地一聲,摔在了九頂山厚厚的積雪中。
好在摔下的位置并不甚高,九頂山積雪又厚,猶如摔進一張巨大的軟墊子之中,并沒有受什么傷。景天一陣眩暈,手腳并用從雪中爬了出來,長長出了口氣,但見四下無人,叫道:“雪見!雪見!你在哪里?”
忽見不遠處白雪一動,雪見伸出一只手道:“哎呀……快!拉我一把!”景天趕緊上前,伸手將她拉了上來,說道:“怎么樣?你受傷了嗎?”
“嗯……”雪見抖了抖身上的雪,平復了一下呼吸,說道:“沒有事,幸虧飛得不高……”
景天忽然瞥見身邊的龍葵從空中慢慢落了下來,她此時竟又變回了原來模樣,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問道:“小葵,你應該沒事吧?”
龍葵茫然地看著兩人,點點頭道:“嗯……”
雪見沒好氣道:“她又不是人,當然不會有事,有什么好問的!哼,還害得我從天上跌下來……”
景天問道:“小葵,你……你為什么會變來變去的?”
龍葵一怔,說道:“變……什么變?我沒有啊。”
雪見哼道:“她不知道有什么陰謀詭計呢!怎么可能承認!”她原本對龍葵并無惡感,但之前被龍葵鬼好一頓戲弄,又被害得從天上摔了下來,不由對這神秘的少女充滿了疑忌。
龍葵水袖輕晃,搖搖頭低聲道:“我沒有……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么,我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這兒太奇怪了,和我們姜國一點都不一樣。哥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天雪見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里,看龍葵這懵懂無措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假裝。
“我……我也不清楚。算了,管他呢!這里就是九頂山嗎?”景天抬眼望去,但見云霧繚繞,白雪皚皚,延綿數百里,山峰巍峨起伏,重巒疊嶂,極是雄偉壯美。
景天喜道:“真厲害!一下子就到了!難怪世人都想求仙問道,學御劍飛行,實在是太神奇了!”
雪見看著龍葵,躊躇片刻,小嘴輕輕一扁,這一聲謝字終究沒有說出口,說道:“咱們趕緊走吧,德陽城應該就在山腳下不遠,要是天黑之前趕不到那里,就只能露宿荒野了。”
幾人沿著山道向前,見陣陣白氣從山澗中升起,清蘊縹緲,猶如仙境一般。雪見與景天并肩而行,一路游玩賞景,心中悲緒也逐漸淡去。
行到午后,三人來到一座瀑布前,停下歇腳。那瀑布如玉柱般從山間傾瀉而下,年深日久,將山壁打磨得光滑如境。景天取出干糧分食,幾人坐在瀑布旁,雪見吃了幾口說道:“有水嗎,我渴了。”
景天拿出水囊,說道:“水都喝完了,我去打一點過來。”說著往瀑布方向走去。
雪見坐在一塊山石上,轉頭瞥見身旁的龍葵,她正靜靜看著景天去打水的背影,視線片刻也不曾從他身上離開過。
這時龍葵注意到雪見在看她,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眼神中有詢問之意。
雪見哼了一聲,說道:“看著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哥哥!”
龍葵說道:“哥哥說過,他很關心你。”
雪見一怔,說道:“真的?他還說了什么?”
龍葵想了想,說道:“哥哥剛才對我說,雖然有時候你會發些脾氣,但是其實很善良,也很會關心別人,只是嘴上不肯說出來。所以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雪見臉上一紅,趕忙別過頭,啐道:“誰、誰關心他了!哼,自作多情!他就是我的一個跟班而已,他關心我是應該的!”心想:這小女孩當真懵懵懂懂,景天跟她說什么她都信,不如我也戲弄她一下,看看她是真的還是假裝。
其實這些話是方才景天看龍葵臉色不佳,以為她是被雪見說得委屈,悄悄安慰她時說的。然而龍葵一門心思全都放在景天身上,又哪里會在意旁人的言語?
“你記住了,我叫雪見!”
龍葵點頭道:“雪見姐姐好。”
雪見問道:“我問你,你很喜歡你哥哥嗎?”
“喜歡。”龍葵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雪見眉頭一皺,說道:“那是不是你哥哥說什么你都信,說什么你都聽呢?你就不怕他騙你嗎?我告訴你,他可會騙人了!前些日子,他還騙我說他那把破劍是別人送他的,其實是他自己從當鋪里偷出來的!”
龍葵說道:“哥哥不會騙我的,他也不會騙你的。”
“那我問你,你哥哥和我,你聽誰的話?”雪見問道。
龍葵想了想,說道:“哥哥在時聽哥哥的,哥哥不在時聽你的。”
雪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小女孩委實沒有心機,如此實誠,想到什么便說什么。有心戲弄戲弄她,便道:“那倘若你哥哥要往東,我要往西,你往哪邊?”
龍葵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往西了。”
雪見一怔,沒想到她竟會跟著自己,問道:“為什么,你不跟著你哥哥嗎?”
龍葵微微一笑說道:“你要往西,哥哥肯定會跟你往西,那我自然也是往西了。”
雪見愣了片刻,心底忽然泛起一絲甜意,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哥哥肯定會跟你往西”這話很是受用,一時間仿佛這變來變去的鬼魂少女也沒那么討厭了。
景天打完水回來,說道:“你們在說什么呢?”
“沒說什么。”雪見掩飾著尷尬神情,一把搶過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三人歇息過后又重新出發,向山下走去。九頂山雖然山峰險峻,卻并不太高,大約黃昏時分,景天等人便來到了山腳附近的德陽城中。
德陽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這里土壤肥沃,市場通衢,農耕水利無一不興,自古便是一塊風水寶地。
景天三人來到德陽城前時,但見暮色之下,城門十分殘破,似乎年久未修。門旁幾株大樹枝枯干瘦,樹皮已被剝去,地面上土地裂開,連一根草也看不見。
三人來到城中,道路兩旁盡是枯死的樹木,枝頭上寒鴉鳴叫,縱使深秋也不及這般的蕭索,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幾間殘破民房在路旁稀落地排列著。三只瘦得皮包骨的野狗擠在一處,正在啃食同伴的尸體,望見景天等人走近,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眼睛。
景天心中奇怪,現正是盛夏時分,怎么這里的樹木都枯死了?從前就聽說過德陽城富庶繁華,怎么會這么破敗,莫不是走錯了?
這時三人看見一個瘦小佝僂的老婦人,衣衫襤褸,站在一間民房門外,手里拿著一把掃帚正在掃地。
景天上前問道:“老婆婆,請問這里是德陽城嗎?”那老婦人似乎沒聽見,依舊自顧自地掃著地,動作緩慢,口中喃喃自語。景天高聲道:“老婆婆!”
那老婦人似乎方才聽見,抬起頭看著景天,她面上滿是皺紋,雙頰深深凹陷下去,一對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景天。
景天說道:“老婆婆,這里是……這里是德陽嗎?”
那老婦人嘴里喃喃自語著,也不知聽沒聽懂景天的話,晌久之后才緩緩說道:“我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孫子……他們不知道去哪了,你見過他們沒有……”
景天回過頭看了雪見和龍葵一眼,老婦人繼續說道:“我好久沒見過他們了……我孫子長得很可愛,虎頭虎腦的,好像前些日子還管我要糖吃……你說,好好的一個人,怎么眨眼就……眨眼就沒了呢……”
雪見上前一步,低聲說道:“老婆婆,你知道霹靂堂嗎?”
聽到“霹靂堂”這三個字,老婦人身子震了震,抬起頭看著雪見,渾濁的眼中仿佛透過了一絲光亮。
“霹靂堂……霹靂堂……”她喃喃念著,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一絲光亮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低下頭說道:“對了……霹靂堂,我兒子被霹靂堂抓去了……我孫子……孫子被霹靂堂燒死了……對了……霹靂堂……”說完,這老婦人又低下頭掃地,嘴里依舊念念叨叨。
雪見心中一顫,不忍再問,輕輕扯了扯景天的袖子,幾人繼續往前走去。景天回過頭,那老婦人仍在門前掃著地,殘陽將她佝僂瘦小的影子拉長,這一幕在景天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
又走了一陣,路上行人始終不多,都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田地荒蕪干裂,集市上也幾乎沒有幾個攤位,只有些賣菜和賣餅的小販。景天想找人詢問一下霹靂堂的事,但這些人神色都十分戒備,遠遠望見三人便躲了開去。
這時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景天的褲腳。景天低頭看去,只見一個滿身污泥的乞丐顫顫地伸出手,嘶啞著嗓子說道:“吃的……給點吃的,三天……咳咳……三天沒吃東西了……”
龍葵忍不住說道:“哥哥,他好可憐……我們干糧能夠分給他一些嗎?”
景天點點頭,從包里拿出一些干糧,分給了乞丐。那乞丐大喜,接過干糧便開始狼吞虎咽,連嘴唇都咬破流出了血。景天說道:“別急,慢點吃……”話音未落,那乞丐便被干糧噎住,拼命地咳嗽起來。
景天趕緊拿出水囊喂到那乞丐口中,乞丐連喝了好幾口才緩過神來。這時雪見忽然注意到,這乞丐身上到處都是傷,有淤青的傷痕又有燒焦的傷痕,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而兩條腿畸形地扭曲著,像是被人生生打斷的。
“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難道……是霹靂堂的人干的?”雪見問道。
那乞丐渾身一震,抬起頭瞪著眼睛看著景天三人,說道:“霹靂堂……你、你……”忽然一陣怪叫,臉上露出極恐懼的神情,撇下手中的干糧,連滾帶爬地逃開。
景天說道:“老兄,你等等……”剛上前兩步,那乞丐更加驚慌,大哭道:“別、別過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什么霹靂堂!我不知道!不要問我!”說著拼命一般地逃掉了。
雪見一跺腳,罵道:“霹靂堂這群畜生,虧他們還是名門大派,居然這樣欺壓百姓!簡直喪心病狂,禽獸都不如!”
景天說道:“我從前聽說過,德陽城是一塊富庶的錦繡之地,想不到今天居然是這副樣子。這里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雪見憤然道:“一定要找到霹靂堂,狠狠地收拾他們!不光是為我爺爺,也要給這里的百姓出口惡氣!”
景天贊同道:“對!沒錯,一定要收拾他們!但是這里的人都嚇成這樣,恐怕我們也打聽不到什么消息……”沉默片刻,說道:“而且我們趕了一天路也累了,先找個客棧休息一晚,明天再打聽吧。”
雪見點點頭,三人走過集市,找到了一家名叫“止步居”的客棧,走進大堂。
店里似乎沒有伙計,只有一個中年的老板娘伏在案臺上,見景天三人走了進來,趕忙招呼著三人坐下。景天說道:“麻煩給我們開兩間上房,然后再拿些吃的過來。”
老板娘麻利地擦著桌子,眼睛來回打量著三人,似乎在猜測三人的關系,說道:“敢問三位客官,到德陽來是投親靠友,還是游山玩水途徑此地呢?若是投親靠友,這德陽怕是也沒剩多少戶人家,若是途經此地,我勸你們還是盡早離開為好。”
景天問道:“為什么要盡早離開?這德陽城不能待么?”
老板娘嘆了口氣,說道:“客官,您看如今德陽城這副模樣,除了年紀大跑不動的,和我這種家業在這兒走不了的,其他人但凡長了腿誰還肯留在這里啊?唉……年輕人,我勸你不要多問了。還是盡早離開吧,免得……”
話音未落,雪見忽然從懷里摸出一錠銀錢放在桌上,說道:“老板娘,我們想跟你打聽一下霹靂堂的事情。我知道您肯定不想說,所以我把這錠錢放在這,您要是想說就拿走,不想說就裝作沒看見,怎么樣?”
雪見開門見山便問到了霹靂堂,她一向干脆利落,不喜歡拐彎抹角。
老板娘怔怔地望著桌上的錢,又看了看三人,低聲問道:“三位客官打聽霹靂堂做什么?這可不是好玩兒的,你們小孩子家家不知深淺,可莫要惹了他們……”
雪見不耐煩道:“你到底要不要說?要說就把銀子拿走,不說就趕緊給我們拿吃的過來!”
老板娘見這三人都是年輕男女,料想定少年人是結伴出游途經此地,心生好奇,圖個好玩才打聽的霹靂堂。她本不愿多口,害這三人惹禍上身,但她店鋪早已入不敷出,眼見銀子擺在桌上,還是嘆了口氣說道:“好吧……那我就說了,你們聽聽就算,可千萬莫要多事。你們想知道什么?”
雪見大喜,說道:“你告訴我,德陽城現在這副樣子,是不是霹靂堂害的?”
老板娘走到客棧大門前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將大門關上,這才回到三人桌旁說道:“沒錯,都是這天殺的霹靂堂!要不是他們,我相公怎么會……”
景天說道:“霹靂堂究竟做了什么?他們為什么要迫害你們?”
老板娘手里搓著毛巾,長長嘆息一聲說道:“這就說來話長了。其實很多年前,德陽可是一塊風水寶地,那時候霹靂堂還是雷老堂主在位,他治理有方,將德陽城整治得夜不閉戶,盜匪絕跡,市場也很是繁榮。而我們則是每個月向霹靂堂繳納一定的保護費,倘若交不起時,雷老堂主也從不為難我們。那時不少人羨慕我們德陽,還有人專門搬到這里來安家落戶。可誰成想……”
景天問道:“后來發生了什么?”
老板娘說道:“就在幾年前,雷老堂主忽然莫名失蹤了,他膝下無子,霹靂堂便由雷老堂主的養子羅如烈繼任。自從那人當上了堂主,德陽的老百姓,就再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羅堂主上任之后,立即建立了各種各樣的稅目,向我們征索銀錢。什么出工稅,行路費,就連上個山都要收錢。不光如此,還大量征集糧食牲口,倘若不給或者交不起,他們便立刻將人抓到霹靂堂中,斷手斷腳,用各種酷刑法子折磨……”
“這群畜生!”雪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把老板娘嚇了一跳,說道:“小姑娘!你不要命了嗎?這話可不能說!”
雪見強壓怒氣,說道:“霹靂堂這么欺負你們,官府都不管嗎?”
“唉,官府跟他們是蛇鼠一窩,再說霹靂堂勢力之大,就算官府想管又怎么奈何得了他們?”老板娘搖了搖頭,說道:“羅堂主不但強征硬索,還經常到城中來抓壯丁,強迫他們加入霹靂堂。現如今這城中的年輕人,十有八九不是被他們抓去,就是逃走了……”
景天思索片刻,說道:“那個雷老堂主為什么會突然失蹤呢,沒人知道他去哪了嗎?”
老板娘說道:“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咱們也只是平民百姓,從前除了給霹靂堂交保護費,也沒跟他們有什么瓜葛。而且最近這霹靂堂越發的邪門,德陽人一見他們就躲得遠遠的,你們就算找別人問,怕是也打聽不出什么。”
雪見問道:“越發的邪門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說道:“據說……我也只是聽說,這霹靂堂有不少人都變成了妖怪!那樣子可怕極了,又大又丑,雖然我沒親眼見過,但是光聽著都嚇人!咳,雖然說出來教人難以相信,但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這時老板娘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說道:“我還聽說,有人曾見到霹靂堂里有一個不知哪來的道人,那道人本事可著實不小……”
景天雪見同時一激靈,齊聲問道:“那道人是什么模樣?”
老板娘一怔,說道:“這……我也沒見過,都是聽人說的,只是說那道人邪門的緊,走路的時候都看不到腳,身子也時有時無……”
兩人各自吸了一口冷氣,神色凝重,景天緩緩說道:“真的是他……”
雪見又問了一些事,見老板娘所知也確實十分有限,便不再多問。老板娘收了銀子,立刻去倒了幾碗水放在桌上,接著便吩咐伙夫下廚做菜。
雪見早已經渴了,端起碗咕嘟咕嘟將水喝干。景天說道:“看來蓬萊的那個邪靈道人真是霹靂堂的靠山。那道人似乎是沖著蜀山來的,難道霹靂堂竟也和蜀山扯上了什么關系?霹靂堂不過是個普通的江湖門派,怎么敢打蜀山的主意……”
雪見說道:“霹靂堂在德陽出入,這里一定有人知道他們在哪里。我們明天再出去到處打聽一下,總能夠問出一些蹤跡!”
景天點了點頭,拿過水碗剛要喝水,龍葵忽然伸過一只手說道:“天哥,這水不能喝!”
景天一怔,卻見龍葵鬼不知何時又跑了出來,一對眼眸泛著紅光,看著景天手中的水碗。景天也已見怪不怪,問道:“怎么了小葵,這水有問題嗎?”
龍葵鬼眨了眨眼,說道:“水里有尸臭味,一定有尸體腐爛在這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