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很少按時交作業,偶爾心血**想按時交了,還得臨時找來一份作業,擺在課桌上大模大樣地謄抄一遍。這一點李小槍跟楊偉很像,兩人還曾經一起抄過作業,也算是在同一戰壕里打過仗的老戰友了。李小槍對楊偉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他那雙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這是李小槍這一輩子見過的最小的眼睛,只要楊偉一笑,這雙眼睛就沒有了,就奇跡般地在他臉上消失了,很是滑稽。
李小槍還記憶猶新的是,楊偉是初中畢業前夕退學的,他一走,李小槍就成了班里最調皮最差勁的學生了。后來,李小槍在我們章城的大街上看到過楊偉幾次,他騎著一輛噪音很大的三輪摩托,冒著滾滾濃煙,專門給我們章城的小賣部送某個牌子的方便面。再后來,他就杳無音信了。現在時隔多年,楊偉再次出現在李小槍面前,已然成為鐵道南的老大,他脫胎換骨的變化讓李小槍難以置信。
李小槍敬畏地端詳著楊偉,無法想象他是經歷何等的風霜殘月,才把瘦弱的體格鍛煉成鋼鐵般健壯的肌肉。楊偉的頭發也長了,他腦后用皮筋隨意扎成的一撮一揸多長的小辮,油乎乎的粘黏在一起;他那石柱般的臂膀上刺有三個暗綠色的字跡:鐵道南。這字體跟他本人一樣,透著一股強硬的霸氣和陰郁的蠱惑。這些天翻地覆的變化又重新塑造出一個嶄新的楊偉,一個令李小槍完全陌生的楊偉。而唯一沒有變化的,讓李小槍感到親切的,就是他那雙如暮色星斗般閃爍的小眼睛,這雙精品小眼,比起以前更加閃亮了。李小槍聚精會神地與這雙小眼對視著,他略帶欣喜而又忍不住地問道:“楊偉,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楊偉用嚴峻冷酷的小眼茫然無知地審視起李小槍,他的目光如冰渣子般犀利,最后他懶洋洋地對李小槍說:“你是誰呀?咱們很熟嗎?”李小槍震驚了,他像是在零下幾十度的冬天里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僵住了,他沒想到楊偉會把他淡忘得如此干凈透徹,于是他趕緊提醒地說:“你忘了,你跟我借過十塊錢,還一起抄過作業,咱們初中是同班同學。”
朱大長不耐煩了,他耗子似的跳出來,冷嘲熱諷地說:“李瘸子,你就別跟我們老大套近乎,無論如何我們今天是不會放過你的!”
楊偉顯然對朱大長喧賓奪主的做法很煩感,他用自己肉肥皮厚的大手把毛毛躁躁的朱大長撥拉到一邊去,然后板著臉,底氣十足地說:“你就是李小槍?”
李小槍長舒一口氣,欣然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他說你終于想起我了。楊偉馬上又潑了他一盆冷水,依然說:“不認識,也壓根不想認識。”
楊偉還說:“我就是知道有個叫李小槍的非常瞧不起我們鐵道南,為此還打了我們的人。”
朱大長迫不及待了,他一腳將停放在旁邊的臺灣號踏翻,然后大吼大叫地說:“老大,別跟這個瘸子廢話了,咱們動手吧!”
李小槍看著無辜的臺灣號重重地摔在地上,鮮紅的油漆又被磕掉幾塊,便痛心疾首地要沖上去揍朱大長。朱大長狐假虎威,迅速躲到身軀如山巒般高聳的楊偉身后。李小槍見勢不利,忍了忍便住手了,他恨得將牙咬得咯吱作響。朱大長躲在楊偉身后,只露出個纏著紗布卻幸災樂禍的腦袋,他狗仗人勢地說:“李瘸子,你在籃球場的那股威風勁兒呢,有本事跟我們老大比劃比劃。”
楊偉把胡攪蠻纏的朱大長從背后提溜出來,然后鐵面無私地說:“我們鐵道南是不崇尚武力解決問題的,我們也緊跟時代步伐與時俱進,講究以和為貴,但是我們不能容忍別人的侮辱和冷眼,我們也是有自己存在的價值和尊嚴的。”
李小槍趕緊解釋說:“我沒有看不起你們鐵道南,我只是看不起朱大長。”
朱大長暴跳如雷,他無理取鬧地大叫著說:“我是鐵道南的人,你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鐵道南!”他說完后又扭頭對楊偉說自己已經忍無可忍了,于是撿起地上的編織袋,從中抽出一把將近一米多長的砍刀,刀柄用麻繩纏繞,刀面平滑如鏡,擺在面前能照出人影,比李小槍的光頭還要光亮百倍。
李小槍徹底被這把威風凜凜的砍刀折服了,他心虛了沒脾氣了,背后嗖嗖地刮起陣陣涼風。李小槍非常明白,手中持刀,便是勢力的象征,便是權力的保障。然而此時的情況是,刀在朱大長手里,而自己手無寸鐵,他在瞬間就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頭任人宰割的牲口,正面對著喪心病狂的屠夫朱大長,他瞪著一雙無助的眼睛,等待著一場血腥的宰殺。
李小槍落入如此難堪的境地,完全是被這個密不透風的車棚蒙蔽了,它像一個死胡同,唯一的出口被死敵朱大長和楊偉把守著,李小槍無處可逃,就像踏入了自己的墓地棺穴。李小槍忽然覺得這個車棚太奇異了,這里終年不見陽光,夏天積水不干,冬天雪后不融,春天爬滿苔蘚,秋天布滿落葉,這里到處充斥著衰敗的氣息和陰森的恐怖,就好似李小槍背上的一具腐爛的軀殼,已經喪失保護的作用,他卻依然固執地鉆進去尋求庇護,于是李小槍總在這個車棚里受到傷害。這個腐爛軀殼似的車棚,儼然已瞞著李小槍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深邃而陰暗并帶有誘惑性的吃人的黑洞,專吃李小槍。
朱大長握著明鏡般的砍刀正向李小槍步步逼近,卻被楊偉游刃有余地將砍刀一把奪下,并扔回了編織袋里。楊偉不動聲色地說,別動不動就揮舞著刀子嚇唬人,鐵道南不是流氓竄犯的聚集地,也不是野蠻人的部落,而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民間組織。楊偉訓斥朱大長說:“難道你忘了咱們鐵道南的宗旨了?”
朱大長知錯地低下頭去,怯懦地說了聲知道。楊偉責令他將鐵道南多年來貫徹的偉大宗旨高聲背誦出來。于是朱大長老老實實地喊出八個字:“替天行道,以德服人。”
楊偉滿意地點著頭,連說很好,并像長輩對晚輩似的拍了拍朱大長的頭顱。站在一旁的李小槍看傻眼了,他完全想不到外表蠻橫的楊偉,內心卻是一個有分寸有原則講民主講道理的具有英雄氣質的杰出人士。李小槍剎那間改變了對楊偉的看法,對他贊嘆不已,難怪他能在這個紛繁復雜、風云變幻的世事中坐穩鐵道南老大的位子。
楊偉教訓完朱大長,便把頭轉過來對李小槍說,我今天特意來找你不是為了要打擊報復你,要是真跟你掐架也用不著我親自出馬,除掉你很容易,我們不費吹灰之力。楊偉話鋒一轉,接著說:“就算打死你也改變不了你對鐵道南的看法,所以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讓你對鐵道南有個重新的認識。”
李小槍被楊偉語重心長的話給驚呆了。同時被驚呆的還有混賬朱大長,他難以相信地仰視著自己的老大,用略帶懇求地口氣說:“那我的問題怎么辦?這個瘸子砸了我的頭。”
楊偉鐵面無私的臉繃得更緊了,青筋如鋼條般鑲嵌在他臉上,他大罵一聲說:“是你的頭重要還是鐵道南的名聲重要!”
朱大長被嚇得后退兩步,他恨恨地咬著牙不敢再說話了。這時,李小槍的視線掠過面前的楊偉和朱大長,看到不遠不近的后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步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李小槍敏銳地感知到,或許是他的救星來了。于是當那個身影由遠及近、晃晃悠悠地走進車棚時,李小槍嚇得差點驚叫出來,原來那人就是章城肆中的老大———地中海校長。
李小槍注意到,地中海校長周圍的那圈頭發更加濃密了,而中間的禿頂更加光亮了,由此可見那片地中海的水域更加清澈了。地中海校長看到他們三人,臉色非常難看,他像是有備而來,雙手掐著腰,挺著就快漲裂的啤酒肚,用極其渾厚的官腔官調質問他們:“你們三個鬼鬼祟祟地在這里干什么勾當?”
李小槍很納悶,他們三個人在這里雖然沒干什么好勾當,但絕對沒有鬼鬼祟祟的,可地中海校長為何一口咬定他們是鬼鬼祟祟呢?另外讓李小槍想不明白的是,地中海校長為何原因突然來到車棚?地中海校長只身一人,這就排除了視察工作的可能性,那么他什么要突然襲擊似的大駕光臨車棚這種無關緊要的地方呢?而且他明顯是有目的而來的,絕非偶然,這就更讓李小槍犯糊涂了,他煞費苦心,越想越覺得奇怪。
現在,鐵道南的老大楊偉和章城肆中的老大地中海校長狹路相逢了,兩個老大見面分外眼紅,必會掐個你死我活。但現在畢竟是在章城肆中,是在地中海校長的地盤上,所以他的底氣要更足一些,而楊偉也就知趣地收斂了。地中海校長看到李小槍,他還認識他,他一看到李小槍的光頭就想起來了。地中海校長對李小槍說:“你們不上課,在這里干什么?”
由于李小槍早就發現了地中海校長,所以他也就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想好了應對策略。李小槍四平八穩地走到臺灣號旁邊,推起車子裝出一副擺放自行車的樣子說:“我是來整理我們班自行車的,我們班主任說車子沒擺整齊,讓我過來重新整理一下。”
李小槍一邊說著一邊把臺灣號擺放進一排車子當中,然后又裝作一本正經地去整理其他車子。地中海校長見到此情此景,便放松對李小槍的警惕,便把注意力全部轉到另外兩個人身上了。李小槍偷偷竊喜,他利用臺灣號做為掩護,成功擺脫了地中海校長的盤根問底。地中海校長緊接著用嚴厲的口氣問朱大長和楊偉,他說:“那你們兩個是怎么回事?”
朱大長從地中海校長驀然冒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心虛了,他對校長的出現始料未及并猝不及防,他柔弱得如同蛋殼似的心理防線在地中海校長鐵錘般的施壓下不攻自破,僅存最后那點本能的抵抗。此刻,朱大長手上還攥著那個編織袋子,他攥得滿手冷汗渾身發抖,他在想,如果袋子里的砍刀被地中海校長發現,后果將非常嚴重,他或許會被開除,又因為還連帶著楊偉,所以也很有可能遭到鐵道南的掃地出門。
現在朱大長進退維谷,面臨著兩難的尷尬局面,他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落入無處可歸、孤獨無助、暗無天日的凄慘境地。所以當地中海校長不耐煩地第二次質問他們的時候,朱大長面色慌張語無倫次地說:“沒……我們沒干什么。”
這是一句非常沒有技術含量的撒謊。地中海校長已經從朱大長慌亂的眼神中捕捉到了重重疑點,他命令兩人跟他到辦公室走一趟。地中海校長轉身走在前面,朱大長和楊偉一前一后地跟在后面。氣憤的楊偉狠狠地踢了朱大長的屁股,朱大長疼得呲牙裂嘴,他一臉委屈地挪著步子。楊偉趁地中海校長不注意,從朱大長手里奪過編織袋子,迅速扔進一邊的花叢里。李小槍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他小聲而急促地叫喊楊偉,他說:“楊偉,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楊偉用那雙針尖麥芒似的小眼瞥了李小槍一眼,沒回答,繼續往前走著,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指著花叢里的編織袋子對李小槍說:“你幫我把那個袋子收好,里面那把砍刀,我日后會找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