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南關仙府,宴會結束,廣源仙君安排眾仙在幾處仙苑住下。
群星璀璨,銀河經天,似無形匹練。
某處仙苑偏殿,陸西星絲毫沒有困倦,更談不上半點睡意。
洗髓伐骨,重塑血肉,沐浴仙光的他宛如浴火重生,不僅容顏返還少年本來像,而且證得肉身成圣的成就,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他修習的那部殘缺的《中黃經》,居然如此不可思議,若是消息傳回宗門,不知會引起怎樣的狂熱。甚至整個神華王朝所在的大陸都會掀起修仙狂潮吧!
畢竟他是數百萬年以來,人間飛升第一人!
激動、狂喜、驕傲、惘然、追思,無數種心緒和覺受占據了他的全部身心,即便他此刻端坐于一方蒲團上,靜心許久也難以平復心海的潮涌潮落。
此時他精微的元神意志不知怎的,出離了泥丸九宮,飄蕩蕩來到心胸處,看見心海波濤浪起,震驚無比,幾疑身在夢中。
“至人無夢”---是人間修士們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如今已然成功飛升的他大約算得上是至人了吧?
這一天的經歷太過驚險,堪堪從形神全滅的邊緣逃過一劫,實在是驚心動魄。然而此刻的他,心中感觸,又何止于驚心?
作為人界最大中央王朝傳承悠久的修仙大派,數百萬年飛升第一人,原本不必選擇如此生死兩難、根本無法自主掌控的壯舉。
作為修仙界公認的萬年一出的奇才,十歲入道,獲得真經道統的傳承,大道路途之上如有神助,硬是把早已無人領悟的秘法修了個爐火純青。
按照人界時間計算,他今年已經一百三十多歲了,道法通玄,揮動衣袖,風云色變,屈指一彈,山崩地陷,那方大地似乎已經無法承受他的全力一擊。然而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該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的大道。
人生長壽不過百歲,道行再高也止于千歲,在他八十歲的時候,已經臻至巔峰,修無可修,擺在他面前的道路就這么幾條:要么就此蹉跎歲月,寄情山水之間,虛度生命;要么成為門派長老,享有崇高的地位,或者作為鎮派至寶,以秘法神隱于山中洞天,慢慢虛度數百年;再要么縱橫天下,威壓朝堂,一統江湖,讓天下門派俯首貼耳!
這些都是人的選擇,而他,就要成仙,登天成仙!
“大道青天,孜孜以求!”
他早便萌生了飛升的想法。
他修習《中黃經》,六十歲接近大成,此經雖有殘破不明之處,都被他以天縱智慧另辟蹊徑,完美解決了,從此游歷天下,尋能仿賢,印證道法,二十年間出手數百次,無一人可以稍稍抗手,以致天下道門共尊為五百萬年第一人,贊為神仙在世。
他卻知道,包括他所在宗門在內,所有的人間修真勢力都屬于所謂的“顯宗”,以飛升天界為最高成就。
世間還有“隱宗”的傳說,為此他不惜以身犯險,探索一些圣地秘境,只是無論他如何傾盡神通法力,那些隱宗的不世出高人和據說是奉了天命住世的真仙,都是緣鏗一面。
高處不勝寒,自古高功皆寂寞,無人語心聲。
既然在人間已經登上絕巔,他便再也無可留戀。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準備了很久,舍棄了很久,那些對自己傾心仰慕的師姐師妹已經嫁做人婦,掌門再三傳位也被他委婉推脫,一切只為那無上大道。
他的胸間一直有一團大道之火,從少年到暮年,從未改變。
十年前,他表露出準備飛升的想法,師門高層卻傾力挽留,不是擔心他修為不夠精深,事實上與門派典籍相對照,他如今的修為已經遠遠超越史上的歷代祖師、大能。
在已經延續了過百萬年的神華王朝,上至朝堂,下至各大修仙門派,都紛紛派遣使者挽留,為的是給人界留下一位在世的神仙。
自上古人界開辟以來,有多位仙人下世傳下道統,啟發民智,創造文明,以至于輔佐王朝的建立,經歷了無數歲月,便是神華王朝這種萬世皇朝,皇權道統更迭也是不可勝數。
然而,天地有成住壞滅,再偉大的傳承也會隨歲月而蹉跎,不知從何時起,天地靈氣不再那么充沛氤氳,漸漸地少有修士飛升,到了陸西星這一代的人界,已經足足五百萬年無人飛升成功。
人間門派一致認為,天地間進入了沒落的時期,萬靈萬物走向低谷,稱為一個“衰劫”,至少還要持續一百萬年,在此期間,天地動蕩,仙機縹緲,修士提升越發困難,要想飛升成功簡直是癡人說夢。
各位人間大能也發現了一個事實,五百萬年間,有些飛升者之所以失敗,并不是道行不夠,按照古老的記載,他們都是修證到了標準以上才選擇飛升,卻無一例外的失敗!除了幾個變成廢人,其余都是當場灰飛煙滅,元神消解,連轉生都不能。
各派一致的共識就是,不僅僅人間進入了衰劫時期,連一向虛無縹緲高高在上的上天,也發生了某種不可想象的災變,因此有意識的拒絕接受下界修士,任其沉淪于人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是從前,以天地的視角看人間。
而如今,在人間修士看來,曾經的天,已經變壞!
。。。
陸西星抑制不住思緒的繁雜,無法入靜,連具嶄新的仙體,帶給他的全新覺受,也需要適應的過程。
陸西星忽然想起群仙看見他一口白牙時候的表情,仍覺不可思議,僅此一點仙、人不同之處,在人間任何經典中都看不到記載。
他忽然升起一種極度陌生、已有多年不曾出現的情緒,有一種叫做思念和緬懷的東西浮上心頭,使那片浩瀚的心海,顏色為之變紅。
殿外出現一道仙人的氣息,陸西星立刻收攏雜亂的心緒,莫非有仙人來訪?
“咳咳!本仙來也!”
神情促狹的唐璜出現在陸西星驚異的視線里,除了恩同再造的鴻生神王,還有那個談笑間攀“本家”的陸離,我于仙界再無相識,這是哪個?
陸西星初來天界,可謂兩眼一抹黑,只覺得到處都是上仙,那些寶相**的仙威果然不是凡間可以比擬的。
這位仙人倒是特別,明明相好**,卻邋里邋遢,形容猥瑣。
陸西星暗想:人間多有游戲風塵的高人逸士,什么瘋道人、巔頭陀,大家習以為常,難道天上也有這種習氣?
“你想多了,累不累?”唐璜不請而坐,滿不在乎道:“仙人簡單純潔、無私無邪,記住,別想多了!”
看似無厘頭的話,仔細琢磨,果然大有深意,陸西星就是點頭致意。
“我就是來同你說幾句話:神王是你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你的本家陸離也是我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叫做唐璜,唔,我修煉的荒古“混沌氣”仙界第一!”
陸西星聽他大言不慚,也不辨真假,只好一臉的崇敬,看著他。
“對了!你所在宗門是否知道你已經成功飛升?”唐璜給自己到了一杯茶,這鎮南關的仙茶真是不賴。
不得不說,他這種不拘小節,率性而為,不但迅速拉近了彼此距離,對于陸西星融入仙界也是大有裨益。
“多謝道兄關懷,陸某感激涕零!我飛升前,已將一縷命魂寄在宗門本命牌位上,有一盞青燈長明,魂火不滅,便是飛仙功成!想來宗門此刻正安排慶典呢!”
陸西星有些出神,眼角既有笑意也有緬懷。
唐璜被他的神情震動了,嘖嘖,這下界之人原本多情哩,也難怪,畢竟是肉身凡胎,不必苛求。他倒是挺理解陸西星此刻的心情。
“我曾聽說,飛升仙人可用仙界法物道器回饋宗門,以為鎮派之物,陸老弟知否?”
“多謝道兄提醒,下界的確有此說法。只是我如今的仙劍和幾樣法寶,都在天劫中被神雷毀了,一時身無長物,卻到哪里尋覓信物?”陸西星有些擔心,休說法寶,他如今一兩銀子也無,不知道仙界是否有貨物流通、買賣之事,自己作為飛升之人,到底如何生存,這些在飛升以前不會去想的問題,如今都擺在面前了。
唐璜其實不用他多說,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畢竟他如今修了那“混沌天功”,雖不得要領,可是功行迅速,已經堪堪達到了金仙初階,一身法力比起陸西星高出太多。
“陸老弟不必擔心,天界之中,仙人為尊,有無量無盡的仙民從事百業,供奉仙人,你如今只跟著神王效力便好,等回了天庭,自會與你錄入仙籍,修建洞府,一切事情不需思慮。至于賜福宗門之物,抱在本仙身上好了,小事一樁。”
“如此多謝道兄了!”陸西星大喜。
“老弟恁般客套作甚?大道青天之下,皆兄弟也!休說我唐璜最是熱心腸,就連陸離、純陽仙君他們也都是極好的,莫要多謝,多謝見外也!”
“唐兄,你看這里美酒甚多,要不要再謀一醉?”陸西星大喜,仙人果然便是真人,古道熱腸,正與大道相合。
“好,好,好!正要一醉!”
。。。
皓月當空,陸離躺在一處大殿的屋脊之上,仰望星空。巨大的琉璃屋脊好像一條荒莽巨龍一般,神秘而冰冷。
鴻辰坐在邊上,呆若木雞,眼神空曠,似在出神。
“陸離,你究竟來自哪里?你想家嗎?”
并非仙民才有男女眷屬、父母兄妹的家庭關系,實際上,有后代的仙人也不在少數,盡管那往往意味著仙人壽元將盡,欲傳續后代以及道統。
仙界還有道侶一說,男仙、女仙彼此認同,于大道的證悟也極為相似,真心發動,本命真光如琉璃光幕,陰一半、陽一半,漫天垂落,融合一小天球,仿佛另辟了一處世界,里面萬物生長、萬物寂滅,體悟大道玄妙,互補互修,增益精進,謂之道侶。
大道之路漫漫兮,共相扶持矣。
絕非仙民百姓男女情欲的作為。
鴻辰問出這樣一句,陸離就是一愣,知道這位老弟開了些竅。不過不該說的還是不能說,至于自己的來處,無所謂。
“看在過往的情分上,我可以透漏一點,奇仙在九大天界都有的,只是少的可憐。我們可以在九天中往來,并無阻隔,這個不像你們仙人,只能固定一界之中,可憐無趣。所以本奇仙才可以真逍遙,家天下,宇宙處處為家。是不是很瀟灑?”
鴻辰頓時不屑,“奇仙那么牛,你跟著我干嘛?”原來神王也學會了伶牙俐齒,每次和陸離這廝打嘴仗,這都是致命一問,往往陸離就要左顧而言他,不作正面回答。
陸離吃癟,忽然道:“哎呀,好久沒和你切磋了,不知道神王大人如今修為如何,大金仙啊大金仙,我倒是想和你打一架,看看誰厲害。”
鴻生愣住了,我什么時候和你打過?轉換話題也不能這樣胡說八道吧。
“不記得了吧?從前,我說的是從前!”陸離瞇起眼睛,像一只狡猾的狐貍。
“勝負如何?”鴻辰必須問,說不定這廝說多了會吐露一些消息。
“你是我唯一沒贏的仙人,我就是想不清楚為什么贏不了你,要不然我跟下來干嘛?就為了吃遍天下美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俺可是個追求真理的人,史上最佳奇仙,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我一定要證悟最強天道。”
“我說的是過去,如今的你嘛,估計還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我可以等你,等你覺悟之時就是最強之時,那時候我們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決戰,讓萬古后世傳誦你我的不朽仙名!哈哈哈,想想就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