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明顯轉冷了許多。
步入11月的北方,早晨醒來時室外的許多物件已經開始附有一層淡淡的白霜。因為航行風浪的緣故,濺在船舷兩側水汽結成的白霜在太陽出來以后開始融化。陽光下剔透晶瑩的畫面配合遠處灰藍色的天空以及深藍的海面,讓人感覺無比著迷。
海風的味道。
是腥臭的。
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海洋。但不同于騎士團的其它成員,他并沒有因為這難以適應的海風和航行的搖晃而吐個不停。
有些人天生就是船員。就算不經訓練,卻也表現得不比老練的水手們差上多少。
任務的行進拖延了整整3個月的時間,因為這幾年銀衛出盡風頭的緣故再加之以這個任務的特性,這一次其它十一個騎士團也都奮力競爭。
雖說最終在強而有力的后臺幫助之下他們仍舊如愿以償,但時間的拖延也讓許多事情變得更加緊迫。這其中之一便是死而不僵的邪教組織——帝國情報部門獲得了相關信息,發現當初被剿滅在帝國境內的邪教徒真正的根源來自于蘇奧米爾。
這也是赫墨斯皇太子幫助銀衛爭取這個機會的論點之一。畢竟銀衛具有對付邪教的經驗在,數年時間的大小戰斗使得這個騎士團當中的新人成員們迅速成長,但于此留下的傷痛也無數。
“踏、踏踏!——”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一聲輕兩聲重,顯然來自于一位暈船的團隊成員。
“惡嗚——”鐵青著臉的利卡多剛剛走出來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但聞到了海風的腥味反而更加忍受不住。他伏在了船舷旁邊就開始干嘔,嘔了半天什么都沒吐出來以后滿臉的沒精打采。
“真羨慕你小子的適應能力。”即便已經成為了現任的團長,海米爾寧卻沒有擺什么架子的模樣。騎士團當中是以資歷和能力來獲得他人的尊重的,這也是作為一個平民數量居多的團體當中獨有的氛圍。貴族們喜好攀比家世的風氣在這里較為少見,不過也因此,銀衛的盔甲和裝備總是最為樸素的。
即便作為團長的海米爾寧裝備確實是當下的尖端,但如是的盔甲在其它騎士團當中實際上人手一套。因為騎士團成員的貴族子弟們都相當有錢,在鎖甲的邊緣用上黃銅都只是最下等的,鍍金乃至于純金的邊緣增色才算是有錢的上流階級。
由下層貴族以及市民階級組成的銀衛,運營的團內經費來自于帝國財政部的撥款以及教會發起的民間募捐。盡管由于這幾年名聲大振民間的捐款也多了許多,但總體而言還只是處于勉強支撐的程度。
其它騎士團當中是沒人會把這筆錢當回事的,貴族子弟們都是自家出錢購置裝備與馬匹。這筆錢他們更多拿來打發下屬修繕團體的裝備,而銀衛騎士團相比之下一切都得靠它。
購置新裝備,各方面的維護和修繕。以及死傷者的醫療與安撫費用,這一切都需要從唯一的收入來源當中分割。也幸得成員來源多樣化這一特性,騎士團當中卻也有善于理財這方面的隊員存在,因而盡管只是勉力維持,他們卻也還算過得去。
拿的錢只是稍微多了一點點,但臟活累活卻基本都是銀衛騎士團的。這個與其他11個騎士團格格不入的團體從誕生之初就注定了會有這種命運,但加入它的成員卻沒有任何人有過抱怨。
“知曉你自己在為何而戰是很重要的。”前任團長總是強調這句話:“我們來自于人民,因此保衛的也應當是人民。”
與加入騎士團來鍍金,目的是名聲與封地的那些高層貴族子弟不同。和教會緊密聯系的銀衛是大部分平凡人的向往,是這個世界上。
真實的。
觸手可及的英雄。
但這并非沒有代價就是了。
“咳咳咳——”利卡多又咳嗽了起來,海米爾寧回過頭看著現年已有34但仍算壯年的自己的這位朋友。“沒事沒事。”他擺著手,但身體由于天氣變冷而有些影響這件事情已是顯而易見了。
紅發的資深騎士回過了頭,而這時海米爾寧也終于不再只能看到他左側的臉。
利卡多的右臉被三道歪歪扭扭的抓痕所覆蓋,原本有一張帥氣拉曼青年臉龐的他,如今若是站在暗處會把小孩子嚇得發不出聲音。
這是那些邪教徒驅使的魔物所造成的結果,被打落頭盔以后他挨了一爪子。雖然運氣極佳這從額頭延伸到脖頸的一擊居然恰好繞開了眼睛和頸動脈,但臉上造成的創傷卻是再也抹消不掉的。
資深的團員幾乎個個帶傷,而在戰斗之中算上下屬的士兵,犧牲者也已經超過了60。
“怎么,你這小子被我的英武帥氣影響到了?我可沒有那邊的興趣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利卡多指著自己的傷疤打趣,但在末尾卻又喘不過氣開始大聲地咳嗽起來。
“你該留在南方的。”海米爾寧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我是該,但沒有你和蓋多在旁邊跟我斗嘴,一個人太安靜了。”利卡多聳了聳肩,然后扶著船舷一邊咳嗽一邊回到了艙內。
因為沒有足夠大的船,騎士團分成了兩批前進。
他們是第一批,并且在下船以后便要直達目的地,開始前往剿殺當地的邪教徒。
4年的光陰過去,即便是日夜與他們戰斗,海米爾寧卻仍舊不清楚這些人到底想要些什么。
帕德羅西帝國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以整個國家的體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夠真正與它抗衡的存在。而在最初皇太子被這些邪教徒襲擊了以后,強而有力的帝國情報機關聯合皇家秘術與占星所的魔導師們,立刻就摸清楚了他們所使用乃是古老的黑暗魔法。
這魔法甚至比起帕德羅西帝國本身還要古老,是在拉曼帝國分裂時期之前的原始異教產物。但正如魔法師們所信仰的等價交換理論,如此強大又危險的法術也需要極高的代價。施法所需的材料當中涉及到了黃金和許多價格高昂的稀少魔法礦石,只需要嚴格把關這些,就能夠限制邪教徒的行動。
銀衛騎士團也正是這樣順藤摸瓜把他們在帝國北部的老窩一鍋端掉。但即便有著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機器壓制,這些家伙卻總是能夠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到資金來源,繼續活動。
這將會是一場漫長而持久的戰爭,海米爾寧隱隱有這樣的預感。
在跟先代團長討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說是“帝國雖然強大,敵人卻也很多”——這句話暗藏的深意多多少少解釋了邪教徒們的行動目的,若是為了給帕德羅西帝國帶來混亂的話,那么許多事情確實可以解釋的通了。
包括暗殺皇太子在內。
“嗚————”11月清晨南歐羅拉的海港起了霧,鯨魚油燈塔透不過它,因而只能通過霧角判斷方向。老練的船員們將船舶開始向著港口靠攏,騎士們則是半死不活地賴在床上,而海米爾寧獨自站在船舷旁,靜靜思考著。
赫墨斯殿下是一位與眾不同的皇族。
與已經82歲高齡卻仍舊精力旺盛,一手創造了這個龐大到疆域幾乎涵蓋整個東海岸的帝國的那位皇帝陛下不同。赫墨斯皇太子殿下從來就不以喜好征戰而聞名于世,民間對于他的美談多是對于藝術以及學院的支持。他也很顯然更喜歡琴棋書畫建設文明而非打打殺殺。
早年坊間甚至有這位皇太子根本沒有皇族血統的流言蜚語。因為他不但性格與皇帝相差甚大,眼睛也隨了母親。與那位蘇奧米爾血統的妃子一般長著灰藍色的眼眸,而非帕德羅西人常見的翠藍色或者黑褐色。
希格蘇蒙德皇帝陛下盡管精力旺盛,妃子也眾多,卻除赫墨斯以外一直沒有能夠順利長大的男孩。在他之前的幾位皇子盡數夭折,能夠活下來的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公主。偌大的宮中,赫墨斯從小都是孤身一人。在沒有其他兄弟競爭的情況下他注定要成為皇太子,可這一切卻沒有如同慣例那樣在11歲時發生,而是一直拖到了他19歲為止。
皇帝陛下本人似乎在抗拒著這一切,原因自然是不為外界所知的。
而如今的他已經43歲,在皇太子這個位置上足足呆了24年,并且看起來之后也與帝位無緣。
再過兩年,長公主的兒子就要滿11歲了。皇帝陛下對這位外孫的寵愛人盡皆知,連很多重大場合也都是帶著他而非皇太子赫墨斯。畢竟前者相較之下與皇帝顯然更為相像,小小年紀就對軍事與征服十分感興趣,據說自他6歲起,每年皇帝還都會為他定制一套盔甲作為禮物。
掌權者的冷落對象卻受民眾們高呼愛戴。希格蘇蒙德皇帝陛下或許開辟疆土創造了一個偉大帝國,但將它維持下去使之繁榮的許多工作卻是赫墨斯皇太子做的。
與他擅長揮舞兵器指揮戰斗的父皇不同,皇太子似乎天生是一個了不起的演講家。他善于并且也致力于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如此的想法與白色教會一拍即合,而在雙方的努力之下帝國境內也興建起了無數培養優秀人才的學院。
于境內,搞基建,平復有不滿的貴族,給予平民和窮人出人頭地的機會。
于境外,安撫外敵,維持與其它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確保盟友的存在。
父輩開辟疆土,而他則是默默維持。即便不被皇帝所鐘情,這位皇太子閣下卻確確實實是個盡職盡責的人。
這或許也正是那些邪教徒瞄準他的原因,至于所謂的瀆神之人,這種理由若是能夠明白的話,海米爾寧也該跟那些邪教徒一樣瘋狂了。
“咔——”船舷靠岸的聲音響起,海米爾寧被從思考當中驚醒。而抬起頭的一瞬間就聽到了上面的人在大叫“瓦洛(當心)!”他聽不懂蘇奧米爾語,但作為戰士的反應速度極快,一步往后退就拉開了距離。
“咚——!”砸下來的東西是一把錘子,磕在了船舷上砸了一個凹陷以后就要往海里落去。所幸眼疾手快的海米爾寧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了錘子的末端。
“帕歐里拉,帕歐里拉(對不起,對不起)!”靠近透過霧氣往上看去的上方棧橋里頭有個年青人正捂著自己的手不住地開口說著,而他旁邊像是監工一樣的人過來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阿西!”
“各位是帕德羅西人吧,這孩子不會說拉曼語,他是在向你們道歉呢!”監工大叔開口不停地替他道歉著,而海米爾寧晃了一下手中的錘子,朝上丟了出去。
“哎!”監工大叔接住了他:“謝謝騎士老爺!”“阿西!”他緊接著轉過頭又拍了一下那個失手砸到自己然后松手去捂痛手就把錘子掉下來的學徒。而海米爾寧點了點頭,有些擔憂地開口說:“讓他去休息吧,手看起來都腫了。”
“騎士老爺的眼力真不錯,這么高還能看清楚這樣的細節。阿西,還不快感謝騎士老爺!”監工按著年青人的頭讓他連連鞠躬,而海米爾寧則是擺著手轉移了話題:“你的拉曼語倒是不錯,去過帝國嗎?”他開口問,而對方點了點頭:“是的,我雖是蘇奧米爾血統,卻是帕德羅西長大的。這棧橋也正是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捐資建立的,因為鄙人有蘇奧米爾血統的緣故,就成為了項目的承包者。”
“東海岸沒有人見過的偉大棧橋,哈哈哈。您看,將要掛上去紀念牌子就掛在旁邊呢!”
“一邊是代表蘇奧米爾的鈴蘭,另一邊是帕德羅西的雛菊。愿兩國友誼長存!”監工大叔說著,而海米爾寧順著他往那邊看去,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木牌子,用了地平線藍的底色,字體也都進行了鎏金處理,并且看起來像是新刷的,仍舊在閃閃發光。
他輕聲念出了上面以拉曼正體寫著的文字:“拉曼新歷1338年,遵吾皇希格蘇蒙德·沃茨諾里昂·塞克西尤圖一世之名,為與蘇奧米爾修好而建此棧橋。愿兩國友誼長存,正如赫墨斯·蓋蘇·塞克西尤圖皇太子陛下與已故蘇奧米爾女主教艾拉·艾琳貢南如永久凍土般堅不可摧的友誼一般。南北聯合的東海岸萬歲,帝國萬歲,蘇奧米爾萬歲!”
在這一段下面還有用蘇奧米爾語寫的相同內容,海米爾寧并不認得蘇奧米爾語,只有其中第二行第二段因為標點而認得出是名字的部分,令他久久移不開目光。
“海米爾斯......”他移過了視線,而船舶至此也徹底靠岸,讓痛苦不已的騎士們總算是可以踏上堅實的土地。
“哦喲——”腳底剛剛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就有一個聲音在空曠的港口方向響起。
“看來你們就是我在等的人了?”海米爾寧回過了頭,同理還有船上剛下來正在整理自己大包小包的其他騎士。
那是一位身著白衣的女性,個子大約在一米七左右。腰上佩戴著一枚紅色的徽章,一頭銀發短短的,顯得十分干練。
“我是艾莉卡。”她走了過來朝著海米爾寧伸出了手:“傭兵工會的負責人,這次邪教徒的事情我們也收到了帝國方面的委托。由皇太子殿下親自頒布,希望我們這些當地人能作為你們的伙伴和向導。期待與你們的精誠合作。”
“好的.....”聽到是皇太子所為,海米爾寧的心情有些復雜,不過他還是握住了那只手。
“咦,傭兵工會里有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嗎!”利卡多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打斷了兩人接下去將有的交談。紅發騎士一路的暈船在看到艾莉卡的一瞬間似乎一掃而空。不過他正打算邁開步子朝著這邊跑來,蓋多卻在身后拽住了他的衣領。
“停下,就你那張臉別嚇著人家了。”蓋多一如既往地毫不留情,而吐了半天本就精疲力竭的利卡多掙脫不了,整個人都焉了下去。不過艾莉卡倒是挑了挑眉毛:“有傷疤的男人更帥哦。而且這位騎士先生,您可別把我當成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了。”她縮回握著海米爾寧的手,拉開距離同時拔出了后腰的匕首,翻轉之間變換了許多次握法。
配合步伐和身法,展現出來了相當的速度與美感。
“喔——”不少騎士和隨行的士兵都發出了感嘆聲。盡管這是花把戲而非實戰能夠使用的技巧,如若不是對于武器擁有絕對自信的人卻也無法運用。
“再度自我介紹,我是艾莉卡。傭兵工會的十三名紅牌傭兵之一。”她以優美的姿勢將匕首收回了后腰,然后以拉曼式的騎士禮節而非女士禮節向著眾人行禮。
“紅牌,那是啥?”利卡多瞪著眼睛滿臉迷茫。
“剛剛引進的分級制度。”艾莉卡攤了攤手:“還沒推廣呢,現在就包括我在內的創始者分了一個最高等級的紅牌,明明連下面的其它等級都還沒分好。”
“哦呀,艾莉卡小姐還是工會的創始人嗎?”利卡多湊近了過來開始搭訕,而艾莉卡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準確來說是我家是創始人之一,我只是接過了這個位置。”
“走吧,先去休息,緊接著進行任務簡報。”海米爾寧回過了身向著大包小包正在搬運盔甲與武器的騎士們說著,而前方的艾莉卡與利卡多則是已經走了起來。
“艾莉卡小姐這頭銀發是?”
“嗯?這個啊,據說我家祖上有精靈族血統,獨一無二的哦。”
“真美,像是星光一樣——”
“嗯哼。”
“這家伙完全被對方掌握了節奏。”蓋多在海米爾寧的身旁這樣說著:“你可當心點,傭兵工會什么的聽都沒聽說過,就算利益一致也不能完全信任。”
“嗯。”海米爾寧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蓋多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有說些什么。一行數十人帶著裝備一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