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門外看著太后與皇上的馬車走遠, 方若蘭笑對秦渭道:“相公,太后說你是她的娘家人,生怕你在我們家受委屈,特意囑咐了我一番。”
秦渭淡淡一笑,倒是方夫人嚇一跳,半晌回過神看著秦渭笑道:“太后皇上都看重我們家渭兒,看來我們家渭兒是人中龍鳳,那個敢讓你受委屈,岳母我頭一個不讓, 在岳母心里,渭兒就跟親生兒子一樣,比若蘭還要親?!?
秦渭沒說話, 只是點點頭,加快腳步進了書房, 前腳進去,方若蘭后腳跟了進來, 二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嗤一聲同時笑了出來。
“岳母以前都不冷不熱叫我秦公子,今日這一口一個渭兒,叫得我心里發麻, 真是受不住。”秦渭笑著搖頭。
方若蘭為他斟一盞茶,微笑說道:“母親說的話,相公別往心里去才是?!?
“那不會。”秦渭喝一口茶笑道, “若是跟一個老太太計較,可就太小肚雞腸了?!?
“我說買院子的話,并不是嚇唬母親,如果相公覺得憋屈,我的私房錢和嫁妝足夠買一所小院,我們自己住更自在些?!狈饺籼m看著他。
秦渭笑了起來:“若蘭這話說得,好像我們真的是小夫妻,要過小日子似的。為了我的計劃,我得住在這府里,多跟岳丈大人親近才是。”
方若蘭在窗邊榻上坐了,抬眸看著他:“父親這一病,相公確實有了機會,太師與輔政大臣,相公要哪一個?”
秦渭靠書桌站著:“上書房的位子跑不了,輔政大臣的缺,太后應該是要補給榮恪?!?
“相公會怎么做?”方若蘭問道
“倒也不急?!鼻匚夹赜谐芍?,“今日一早我聽到岳丈在吟一句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方若蘭驚道:“這么說,父親明白自己的病情?”
“岳丈博覽群書,怎么會不明白?不肯承認罷了?!鼻匚夹π?,“岳丈既不甘心,就不會那么痛快放下,太后敬重岳丈,不會像打壓徐泰和孫智周那樣對待他,何況他是病人,太后總要憐憫退讓幾分,只要岳丈存著執意,就能幫到我。”
“你打算利用我父親嗎?利用一個病人?利用病人因軟弱產生的執念?”方若蘭皺了眉頭,她從來都是微笑著,溫溫柔柔得說話,頭一次看到她不悅的樣子,秦渭愣了愣,忙笑道,“也不是利用,只是借勢而為?!?
方若蘭點點頭,說一聲我瞧瞧父親去,然后起身向外,身影轉出回廊。
秦渭搖搖頭,坐下來執一支筆,想到溫雅怕他受了岳母委屈,特意讓皇上當著岳母的面夸贊親近他,又特意囑咐了若蘭,說自己是她的娘家人,嘴角噙了笑意,筆下勾勒出她及笄時巧笑嫣然的模樣。
三月底的時候,方太師可以下床走動了,只是極其緩慢艱難。
這日正坐在木輪車中曬太陽,秦渭進來了,推著他在庭院中緩慢轉著圈,方太師捋著胡子滿意得笑著,問道:“上書房情形如何?”
“兩位少師暗中較勁,都在覬覦太師之位,不過沒有耽擱皇上功課,岳丈盡管放心?!鼻匚驾p聲說著話,將木輪車停下花蔭下石桌旁,與方太師對面坐了,觀察他的神情。
“我活著一日,誰也別想?!狈教珟熥旖浅榇ひ幌?,“輔政大臣呢?”
“這些日子太后每召集三位輔臣議事,鎮國公都列席,他如今奉太后之命,常去三部走動,又在禁軍與上書房各插一腳,太后的意思,可能是讓他補缺。”秦渭慢悠悠說道。
啪得一聲,方太師左手重重擊在石桌上,秦渭忙道:“郎中說過,岳丈的病不能激動,咱們想辦法就是?!?
“推我進宮?!狈教珟熇潇o了些,命令道,“推我進宮見太后去。”
秦渭吩咐一聲備馬車,推著木輪車到了馬車旁,幾名下人將方太師抬了上去。
宣德門外下了馬車,也不讓備轎子,方太師坐木輪車,秦渭推著,進宣德門經大慶門到了垂拱門,停在了高聳的丹陛階下。
翟沖稟報了太后,得了太后準許,派四名禁衛抬著步輦,將方太師抬上了丹樨。
溫雅正在東暖閣候著,看著木輪車上的方太師,心中一酸,忙忙說道:“快,給太師加個軟墊靠著,南邊進貢的明前茶,給太師泡上一壺?!?
方太師見太后分外和煦,心里稍有安慰,焦灼卻不能緩解。
“臣進宮來是想問問太后,難不成要讓鎮國公補任輔政大臣?”方太師直接問道,語氣中帶著不滿的質問。
“方太師對自己的病情,可都知道了?”溫雅沒有回答他的話,顧左右而言他。
“臣剛過六旬,臣還有滿腔抱負,臣還肩負著先帝的囑托,臣不能死,臣也不會死,臣會盡快好起來,繼續進宮,做好太師和輔政大臣?!狈教珟熂嵳f道,“太后又何必心急?”
“太師關系到上書房,關系到皇上的功課,輔政大臣又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今孫相和衛國公掌管的事務有限,太師這一病,我身邊需要得力的助手。兩樣都事關重大,我怎能不急?太師也請為我想想?!睖匮拍椭宰雍蜌庹f道。
“說到孫相和衛國公,太后為何要打壓他們?若他們還像以前那樣,一文一武掌控朝堂,也不用有今日的困境?!狈教珟熣f道。
溫雅訝然,方太師這一病,前后判若兩人,以前事事注重大局,一言重于泰山,今日竟大有胡攪蠻差的架勢。
“太師的意思呢?”溫雅微笑問道,“若太師一年半載都無法進宮,太師和輔政大臣不能空缺那么久,太師覺得應當如何?我想聽聽太師的想法?!?
“上書房讓秦渭代管,輔政大臣也讓秦渭代著,他可以在府里和宮中兩頭傳話?!狈教珟熀V定說道。
“秦渭雖有才華,可資歷不足難以服眾,他代管這些日子,上書房眾位師父多有怨憤,只怕難以為繼?!睖匮耪f道。
“那就讓他升官,品階高了,他們不服也得服?!狈教珟熣f道。
“就算給他升官,上書房他能操持,輔政大臣呢?新科進士外放州縣,都需在翰林院學習磨煉三年,他再有才華,進入朝堂還欠缺太多,至于太師說的兩頭傳話,豈不是拿國事當做兒戲嗎?一旦傳出去,朝堂內外會怎么看太師?太師的一世英名就不要了?”
溫雅說的話稍微有些重,方太師嘴角抽搐兩下,左手顫顫得抖,額頭冒出細汗。
溫雅心中不忍,放緩聲音說道:“這樣吧,以一年為期,輔政大臣的頭銜,我給太師留著,一年以后,若太師病情依舊如此,我位太師封爵,可世襲罔替陰極子孫,豈不比輔政大臣更加威風?太師覺得如何?”
“一年之后,臣定能好起來。”方太師倔強說道。
“我也盼著太師好起來,退一萬步講,就算不能恢復如初,太師永遠是皇上的老師,是我朝的帝師,是受人尊崇的大儒?!睖匮趴此樕徍?,連說幾句好聽話加以安撫。
方太師聽了這些話,焦灼的心情松弛下來,憧憬著一年之后進宮,重回上書房重回朝堂的輝煌。
溫雅又與他閑話幾句,命人賜了上等的靈芝人參,明前茶拿了兩罐,又命薛明帶人護送方太師回府,方太師走的時候,她親自送出垂拱殿,看著四名禁衛抬著肩輿,吩咐翟沖道:“別再讓方太師下來上去得折騰了,一路抬出宣德門去。”
翟沖說一聲是。
溫雅遙遙望著嘆一口氣,股肱之臣一代大儒,因疾病驟然來襲心態失衡,竟成了需要哄勸的孩童,疲憊之余,更多的是失落,失落朝堂中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
方太師卻因重重厚待心情舒暢,笑著出了宣德門,一眼看到三姑娘在馬車旁站著,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勾了頭,好在三姑娘通情達理,過來柔聲問道:“爹爹可累了?趕快上馬車回家去吧?”
方太師上了馬車,薛明帶人護送,秦渭正要上馬,方若蘭輕聲細語說道:“相公等等,我有話跟相公說。”
二人沿著御街緩步而行,方若蘭說道:“父親因突然發病,心中遺恨不平,我為了讓他放寬心境,每日為他念誦《心經》與《金剛經》,并與父親說一些人生無常的故事,勸勉父親此病兇險,既能留下性命,就當惜福養身,做能做的事,不能做的勿要勉強,父親似有所動?!?
秦渭沒說話。
方若蘭頓住腳步看著他:“沒想到近一個月的苦口婆心,竟讓相公給毀了?!?
秦渭說一個我字,方若蘭看著他:“將一個剛從病榻上起身的老人推進宮去,借著病弱博取太后的同情和憐憫,為相公爭取機會,難道只是借勢?不是利用?”
“我聽到太后要補鎮國公為輔政大臣的風聲,回去跟岳丈提起,是岳丈執意要進宮,我攔不住?!鼻匚冀忉尩?。
“你也不想攔,你也別再解釋,請相公與鎮國公做男人之爭,勿要利用老弱病殘?!狈饺籼m看著他,眼眸中帶了絲厲色。
秦渭看著她,慢慢低了頭,嘆口氣說道:“是我做錯了……”
方若蘭深吸一口氣,眸色柔和下來,輕聲說道:“知道你推著父親進宮,我都快急死了,話說得重了,你別忘心里去,我知道你的處境,也知道你的憂慮,我會與你一起設法?!?
“若蘭。”秦渭喚她一聲,卻只是說,“先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