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固擰眉看著主公臥房的門。
太陽升至檐頭, 依然房門緊閉。
主公勤勉,從來晚睡早起,今日卻遲遲沒有起床,是因為昨夜里一夜吹簫?還是身子有恙?
要不要去叫醒主公?小固猶豫著,若只是偶爾懶床,自己前去驚擾,只怕又得挨一頓打。
屋中符郁躺在床上,枕頭旁擱著曾楚的絕筆,墻上掛著曾楚的小像。
側身向里定定看著像中的人, 伸手撫上她的眉眼。
親眼看著吳惟應被火焚,聽著他慘聲嚎叫,暫時的快意取代不了永久的失落。
其后拼了命一般, 每一場商談必定親臨,事無巨細得過問。
如今一切商談已畢, 心中更加空落。
父皇先后有四任妻子,每位妻子養育一名子女。大皇子居長, 乃是注定的皇位傳人,在身邊追隨討好者眾多,瓊華的母親最得父皇歡心,父皇愛屋及烏,最寵愛她, 她的母親去后,父皇更加疼惜。三皇子有自己的母親悉心呵護,只有他, 年幼時母親病逝,父皇常常想不起這個兒子,以至于無人理睬。
其后至殷朝為質,在同文館受盡欺凌,父皇更是聲稱不要他了。
到了岳州洞庭書院后,周圍都是異樣的目光,杜文翰為人刻板,只有恩師關心他疼愛他,雖然他另有圖謀,可是他真心感受到了關愛。
后來又遇到楚楚,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并非一無所有。
到如今,堪堪半生已過,依然是一無所有。
掙扎著活下來,拼了命登上皇位,迫不及待來到殷朝,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一生,在為誰忙?又能為誰忙?
他咬著牙不停冷笑。
有人在輕輕叩門,小聲喚著:“主公,主公可起了嗎?主公是不是身子有恙?”
是小固。
他起身下床,過去拉開門看著小固。
小固一驚,從來面容潔凈衣冠整肅的主公,光腳站著,玄色中衣半敞,露出赤銅色的精壯胸膛,下頜冒出青色的胡茬,嘴角噙著干涸的血跡,兩眼滿是血絲,冷冰冰看著他。
小固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戰戰兢兢說道:“小的該死,小的驚擾了主公……”
“拉出去亂棍打死。”符郁沉聲吩咐。
幾名侍衛聞聲而來,架起小固。
小固不敢說話,他打小跟在主公身邊,最了解主公的脾氣,他若大聲求饒,只會死得更快。
侍衛長給手下使個眼色,侍衛們架著小固出了院門,門外響起噼里啪啦的棍棒聲。
小固機靈有趣,陛下很喜愛他,侍衛長吩咐侍衛們打得輕些,待陛下過會兒心情好些,也許會改了主意,饒過小固。
小固緊咬牙關忍著鉆心的疼痛,他明白侍衛長的好意,卻也知道主公一旦令出,從不更改。他不過是多捱些時候。
小固被打得神魂出竅,迷迷糊糊中心想,我就要死了,主公身旁的人都會跟著倒霉,烏孫必將生靈涂炭,天下將起紛爭,鐵蹄將踏上殷朝的土地,這繁榮富庶的王朝,又將承受戰爭之苦。
主公被恩師欺騙利用,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而主公深愛的曾楚,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小固想到殷朝美麗的太后,也許她能解開主公的心結,可惜,她是殷朝高高在上的太后,又是曾楚的表妹。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符郁關上房門躺回床上閉了眼眸,就從身邊開始吧,不再貪圖這些人對他的關心,也不用懷疑他們另有圖謀,做真正的孤家寡人,誰也不去信賴,誰也不去依靠。
門外有人在說話,他冷笑,這么快就又有人來找死。
門被輕輕推開,陽光涌進屋中。
“大膽。”他怒喝一聲,瞇眼向門口看去。
門口站著一位小姑娘。
水靈靈的小人兒,穿著粉嫩的衣裳,頭上扎著雙丫髻,柳眉微蹙,撲閃著一雙杏眼看著他,聲音清脆問道:“小姨讓我來看看你,你生病了嗎?”
符郁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從夢中驚醒,再看不到她,看不到這夢中的精靈。
她邁步往里,來到他床邊,溫軟的小手搭上他的額頭,捂一會兒笑了起來,“有些涼,沒有發燒。”又看看他的臉,“臉色不太好,有些白,起來曬曬太陽,曬曬太陽就好了……”
符郁不敢動,直挺挺躺著,看著她精致的小臉。
她突然啊了一聲,松開覆在他額頭上的手,緊緊捂住了嘴,定定看著他的臉,看著看著蹲下身,小手撫上他的臉,嘴里嚷嚷道:“爹爹,你是爹爹,是我的爹爹。”
“放開。”符郁沉聲喝道,又想找相似的人來騙我嗎?他在心里冷笑。
“爹爹不信?”她松開手,噘嘴看著他,“我拿畫像給你看。”
說著話從懷里掏出一副小小的卷軸,一點點攤開來呈現在他面前:“阿婆說是我娘留給我的,我娘讓我記住我爹爹的長相,長大后去找他。我每天睡覺前都要拿出來看看。阿公說我長得像我娘,可我的眼睛像我爹爹。你看看我的眼睛……”
符郁看著那畫像,是他在殷朝時的裝扮,長袍綸巾,左下角落款處用小楷寫著,阿郁小像,曾楚繪于文德七年暮秋。
再看向小姑娘的眼睛,眸色烏亮,想起楚楚所言,阿郁的眼眸像是黑曜石一樣,看人的時候能把人的魂魄吸進去。
他坐起身直視著小姑娘的眼睛,兩手開始打顫。
“爹爹是不是愛吃糯米團子?我最愛吃糯米團子了,茂叔從同文館給我拿去很多,沒有阿婆做的好吃,我覺得阿婆做的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了,可阿婆說娘做的比她的好吃一百倍,只是娘輕易不肯動手,只有去往洞庭湖的湖心小島上時才肯做,她會做滿滿一盒子帶過去,阿婆說是做給爹爹的。”小姑娘看著他,舔舔嘴唇咽一口口水,嘿嘿笑道,“說得我自己都饞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身子有些抖,幾乎有些坐不穩。
“還不信嗎?看這個。”小姑娘擼起衣袖,腕上戴一根紅繩,紅繩上系一顆青銅的鈴鐺,鈴鐺大概小指指甲蓋大小,上滿刻一只仰天長嘯的孤狼。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聲音也顫了起來。
“我叫符珍。”她脆生生說道。
他慌亂起來,兩手抖著掩上衣襟,手忙腳亂去系衣帶,卻怎么也系不上。
小姑娘歪頭看著他,看著看著笑了起來:“爹爹,你可真笨。”
說著話屈膝跪到床上,伸手去為他系衣帶。
他躲避著,向外大聲喊了起來:“小固,小固,侍奉朕更衣。”
棍棒聲停了下來。
他看著固執為自己系衣帶的女兒,小心翼翼問道:“爹爹這樣狼狽,可讓你失望了?”
“都叫我珍珍,爹爹也叫我珍珍吧。”女兒仰起小臉笑看著他,搖頭說道,“爹爹比畫像中還要好看,珍珍沒有失望。”
他吸了一下鼻子。
珍珍為他系好衣帶,向他懷中依偎過來,兩手摟住他脖子:“爹爹,珍珍終于見到爹爹了。”
伸出手圈住女兒,卻保持著距離,不敢挨近她的小身子。
女兒卻靠他更緊了些,聲音軟軟說道:“以后珍珍陪著爹爹,再也不分開。”
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忍不住滴落下來。
“不哭,爹爹不哭。”女兒的小手為他抹著眼淚。
他想笑,唇角硬生生翹了一下,眼淚決堤一般涌了出來。
“爹爹沒出息。”珍珍嘆一口氣,卷起袖子抹上他臉,一下一下,眼淚越抹越多,潤濕了珍珍的衣袖。
“真是的,新衣裳,被爹爹給弄臟了。”珍珍噘嘴看著他。
忙深吸一口氣止住了眼淚,兩手狠命搓幾下臉,唇角上翹擠出一張陪笑的臉:“爹爹錯了,是爹爹不好。這樣的衣裳,爹爹給珍珍做一千件一萬件。”
珍珍哦一聲笑了起來,張開兩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用一千件一萬件,要十件就好,各種顏色的,除了黑色,我不喜歡黑色,不過爹爹穿黑色還是挺好看的。”
他也跟著笑,十年沒有笑過,笑得很難受,依然使勁笑著,看起來傻乎乎的。
珍珍拍一下他臉,嘆氣說道:“爹爹,你不笑的時候很好看,笑起來可真傻。茂叔也是不笑的時候好看,笑的時候嬉皮笑臉,像是在打歪主意,榮叔笑和不笑都好看,尤其是笑的時候,像是冬天里的太陽。”
他想收住笑,可怎么也收不住,嘴角咧得更大,甚至笑出了聲:“爹爹不是笑起來傻,爹爹是本來就傻,是個大傻子。”
笑著眼睛又濕潤了:“珍珍,爹爹問你一句話,你娘她,可有墓地嗎?”
“有啊。”珍珍點頭,“就在洞庭湖的湖心小島上,在一座茅草屋旁邊,娘的墓地朝著北方,因為娘臨終前說過,從那里一路往北,就可以到達烏孫。”
他的眼淚又滴落下來,看珍珍噘了嘴,又連忙忍住眼淚擠出笑容。
小固一瘸一拐進來的時候,正看到自家主公流著淚在笑,呆愣著站在門口,手里捧著盛衣裳的托盤,不敢進也不敢退。
符郁背過臉去,擺擺手道:“衣裳擱著,好生養傷去,傷好了再來服侍。”
珍珍跑過來接過他手中托盤,脆生生說道:“小哥哥既受傷了,我來服侍爹爹。”
小固撲通一聲跪倒下去,帶著哭腔說道:“小的多謝公主救命大恩。”
符郁挑了眉,怎么不謝我?
隨即又笑了,他知道對珍珍忠心更好,以后所有對朕忠心的人,先要忠于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