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房間只有一個鐵門,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鐵門上了鎖。每天早、中、晚,就有人從窗口中遞進飯菜和酒來。上、下午還會遞進一壺上等香茗。這里是聚雄山莊的一處囚室,蕭雨飛已在這里住了好些日子。胸上創處已慢慢愈合,面上也漸有血色。
聚雄會主果然一諾千金,待他這個階下囚,優厚如座上賓。他常命人將他帶到書房,同他閑聊下棋。走時,還讓他任選幾本書回去解悶。蕭雨飛這才發現,這聚雄會主學識淵博,談古論今,見解獨到,令人折服。對詩詞曲賦,琴棋書畫,也均有相當造詣。若不是他那特殊的身份,他實是一個頗具魅力之人。兩人每次相處,刻意不談武林中事,居然都甚感歡暢。要不是敵我立場,他甚至覺得,若能與聚雄會主成為朋友,實是人生一大快事。
另有幾次,是謝謹蜂把他帶到自己房里,百般戲弄羞辱。他都默默承受。心傷已愈,所有的傷害都已無關緊要。有一次,他意外地見到了可情的孩子。小家伙長得白白胖胖,十分可愛。
一入聚雄山莊,他們便給他取了手鐐腳鐐,每次提他外出,也不再蒙他眼。反正他武功已廢,如此防他委實有點小題大做。
但有一次可就奇了!聚雄會主蒙上他眼,把他帶到了一間密室,準確來說是一個煉丹室。里面煙霧裊繞,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本能地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過了許久,那人道:“好了!帶他下去!”聲音怪異,語調平淡,不帶任何感情,竟聽不出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就這樣被軟禁起來,也不知聚雄會主心里倒底在作何打算。
這一日,天色已晚。有人照常送來了幾碟菜肴,一壺酒,一碗飯,卻不見蕭雨飛來接。送飯之人只當他早早歇息了,低聲喚道:“蕭公子!”并無人回答。室中未點油燈,一片漆黑。他歷來喜歡光明,憎惡黑暗。一到晚上,必早早點燃油燈。而此時油燈未點,又不見動靜,守衛之人想起這兩日蕭雨飛的飲食大不如往日,嚇了一跳,慌忙差人去稟告聚雄會主。聚雄會主匆匆趕來,守衛之人忙不迭地打開鐵門,點燃了壁上嵌的油燈。
只見蕭雨飛躺在床上,額上冷汁涔涔,雙目深陷,臉色蒼白發青,正在昏睡。探他額頭,觸之滾燙,竟是病得不輕,不由微怒道:“為什么不早點稟報?”守衛之人臉“唰”地白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屬下該死!”
聚雄會主緩和了一下臉色,淡淡道:“算了,你先出去!以后要多加小心,發現異常情況,要及時稟報。”守衛之人連忙千恩萬謝出門去了。
聚雄會主在床頭坐下,隨手拿起蕭雨飛放在外側的右手,替他把脈。只覺那脈象又澀又弱,心中覺得奇怪,又伸手去把他放在里側的左手,忽然腰間一麻,蕭雨飛放在他腰下的右手已閃電般點了他的軟麻穴,勁道十足。聚雄會主一驚,人已動彈不得。
蕭雨飛一下子翻身坐起,低聲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最好不要出聲。”聚雄會主臉色變了變,卻并不驚慌,低聲道:“想不到你的武功已恢復了!你是怎樣弄到內力散的解藥的?難道,我這聚雄山莊已進了奸細不成?”
蕭雨飛笑道:“你做事如此謹細,你的聚雄山莊,水潑不進針插不入,哪來的奸細?告訴你吧,其實,早在那山洞中你要把我轉移時,我的武功就已恢復了。只不過當時我失血太多,重傷在身,所以不如繼續裝下去的好。”聚雄會主道:“難道是幻月宮主在為你裹傷時,暗中把解藥交給了你?她竟在我眼皮底下做了手腳?”
蕭雨飛臉上浮出一絲甜蜜而得意的微笑:“我那語兒,何等聰明,她早知你會一直盯著她,難道還會讓你瞧破?她是在進鐵柵之時,便將解藥含在了口中,后來趁吻我之時將藥暗中渡給了我。她那么矜持之人,若非為了渡藥給我,又怎會當著旁人之面吻我?我已粗略研習過毒經,對這些尋常藥物,早已能辯識。舌尖一碰已明究里。你們卻以為我們是大難重逢,情難自抑。”
聚雄會主回想了一下那夜在山洞中的情形,輕嘆道:“其實,我本該料到的!你身陷牢籠,她卻似并不怎么擔心。現在想來,那晚她二探那山洞,為的只不過是掩飾她心中一點也不擔憂,并促使我們將你從那山洞轉移到這聚雄山莊來,同時也可借機查出她身邊是否有奸細。好一著一箭三雕!”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蕭雨飛悠悠道:“偏偏自我到這里后,你們不曾很提防我,讓我知道了許多我本想知道又難以知道的東西。我冷香宮曾經踏破鐵鞋也無法探得的機密,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聚雄會主嘆道:“蕭雨飛,你的確是個聰明人。我佩服你的膽識。你武功已復,還敢留在這里。我也佩服你的定力與耐性,居然忍受了那么多的羞辱與折磨。你實在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我的兒子若象你這般優秀就好了!”
蕭雨飛笑道:“謝謹蜂不象我,只因他有你這種父親。你只教他權術計謀,卻不教他如何做人。我爹雖不曾教我如何算計,卻一直著力教我如何做人。想來謝謹蜂如此恨我,必定也與你時常拿他與我做比較有關。”
“不錯,”聚雄會主道:“我的確常常故意在他面前夸你,為的就是想刺激他努力奮進。在他心中,你一直就是他最大的對手,最大的敵人。你父親是個好父親,但他卻無法幫你控制你的致命弱點:多情、心軟。你只要有這個弱點,遲早仍會敗!”
“多情?心軟?”蕭雨飛笑笑:“我并不認為這是我的弱點,否則我早已想法盡力去克服。”
聚雄會主道:“我本以為一直將你們玩弄于指掌之間,未料卻一個疏忽讓你們反敗為勝。這一次我算敗得心服口服。但你休想以我為人質,走出這聚雄山莊。”蕭雨飛道:“只因為在這聚雄山莊,還有一個人的權力比你更大!他可以代你發號施令,可以不顧你的生死,對不對?”
聚雄會主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問?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若走出去,聚雄山莊的秘密將泄露無疑!”蕭雨飛笑道:“不,我還嫌知道得太少了呢!比如說,你這么了解我們,必是熟悉我們之人,現在,我就要看看你,看看你這名動天下的聚雄會主倒底是誰!”話音一落,已順手揭下了他的面紗。
然而,這聚雄會主表情全無,相貌平平,分明易過容。蕭雨飛怔住,這個時候,他去哪里找洗容丹來?嘆道:“想不到你竟如此謹慎!佩服佩服!”聚雄會主笑道:“彼此,彼此!”
蕭雨飛道:“你猜我會將你怎樣?”聚雄會主道:“至少你不會殺我。”蕭雨飛道:“不錯!不管怎么說,你我雖是敵人,我卻并不討厭你,反而有點佩服你。而且,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那么好,我又怎能用這種有失磊落光明的法子殺你?”
聚雄會主道:“你也不敢帶我出這個門。”蕭雨飛道:“若帶著你這種比成了精的老孤貍還狡猾的人出去,未免太冒險!我既不能殺你,又不能帶你走,也不能用你來作人質,所以只有委屈你了。”他忽地伸手點了聚雄會主的“睡”穴,點得很重。微笑道:“我已說過,我還嫌自己知道得太少,我要扮作你的樣子,去你的書房一趟。我知道,你會中的機密卷宗,全都在你的書房里。”聚雄會主若未睡去,聞言只怕也要氣暈過去。
蕭雨飛與他的身材正好一般高矮胖瘦。他脫下自己的衣服鞋襪,與聚雄會主的對換了,再娶下他面上黑紗,蒙在自己臉上。這個計劃,他早已考慮周詳。對于聚雄會主的聲音、姿態、口氣等早已在暗中模仿過千百遍。他之所以要等這么久才動手,為的就是消除聚雄會主的戒心,好一擊成功。現在,一切順利。他吹滅燭燈走了出來,學著聚雄會主的口氣平淡地道:“他病了,正在發汗。誰也不許去驚動他!”
守衛之人唯唯連聲,連忙將門鎖上。
蕭雨飛大搖大擺地來到書房,屏退左右搜了起來。可什么也未翻到,書房里不過是些兵書史書,并無機密。看來,這書房中果真還應有密室。他終于找著了機關一按,墻邊書架緩緩移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小門。里面又有一個書案,一張竹椅。書案上文房四寶俱全,還有一疊卷宗。他正要伸手去拿桌上那疊卷宗,卻猛然一驚,暗想:“自己得手是不是太容易了呢?以聚雄會主的謹慎,會中的機密書卷怎會這么容易讓人找著?”仔細看了一下那疊卷宗,繞著書案將整個書案與案上之物看了一遍,露出一絲微笑。退到密室門外,一掌揮出,正中那疊卷宗。
“蓬”的一聲微響,卷宗中射出一大蓬細如牛毛的毒針,悉數打在了墻壁上,深沒入壁,可見這暗器勁道之強!若是方才稍有疏忽,只怕此時已成一個刺猬。蕭雨飛一陣后怕,驚出一身冷汗。他屈指一彈,將一粒石子彈向那書案左上角的那方端硯。只聽嘎嘎的機樞聲傳來,一堵墻壁緩緩后移,露出了一間寬大別致的書房。“這必是聚雄會主真正的書房了!”仔細看了一陣,確信無疑后方才舉步邁進。
書房中陳設十分簡潔。只一方石案,兩張石凳、一張石床而已。石案后的書架上呈列著一疊疊卷宗,分好了類,放得整整齊齊有條有理。石案上攤著一份精細的地圖,繪的正是“武林圣地”梅谷。
他拿起一疊卷宗翻了翻,心中猛地一驚!只見里面詳細地描繪著各大門派幫會所在地的地圖,記著各大門派掌門人的性情、武功、日常習慣及各種隱私。他隨手翻到冷香宮這一章,只見里面記載著宋問心當年與天下第一美人冷碧衫,為爭奪歐陽俊生的種種秘事,及葉護花從中使計,月滿樓無辜喪命,歐陽俊生憤然出走等細節。再后面則記載著,宋問心的二弟子蕭威海與宋的獨生女兒歐陽綠珠私通——蕭雨飛看到這一節,腦中嗡的一下。心道,難道我母親竟是師姑歐陽綠珠?不由想起了從記事以來,每每提到母親,父親總是神色一變岔開話題,而在那南宮世家,他受父親責打之際,歐陽綠珠挺身救護的一幕,豈不正是明證?定定心神,自知時間緊迫,不容再往下細看,連忙放下,又翻看第二疊,只見這里面記著武林中各個有頭臉的人的住址、性情、武功、隱私和這些人各自的親戚、朋友、仇敵等等,他越看越心驚,又翻看第三疊。
只見這里面記載的竟是聚雄會已實施和未實施的一系列行動計劃。其中詳細地記載了包括蜀中唐門在內的一些門派怎樣被他們控制或滅掉的經過。
第四疊卻是各個門派的武功秘笈,內功心法。另有幾疊卷宗不知記著什么更驚人的秘密。他不及一一細看,忙將這些卷宗、地圖全部收在一起,扯下石床上的被單將這些東西包好。他正要離開這地室,忽見床旁石壁上竟掛著一副畫!
這是一副美人圖。畫中人白衣如雪,一頭青絲輕輕挽在頭上,正在攀摘桃花。她的臉是半側過來的,微微含笑。回眸一笑百媚生!這正是一個絕代的佳人,而且還有幾分與花濺淚相似。只是畫已發黃,至少已畫了十幾年了。
十幾年前,花濺淚還不過是個牙牙學語的幼兒,那這畫上的白衣佳人是誰?蕭雨飛已來不及細想,連忙將畫也取下包上,待以后再弄清這個謎。他在書房中尋到了一卷油布,包在被單外面,匆匆出了密室,移回書架,滅了一切痕跡。只覺一顆心撲撲直跳,又驚又喜,冷汗已濕了衣襟。
他明白這一大包東西的價值與分量,決定先把它藏起來。這樣才能放下心去查別的事。他本不知如何出這不知有多大的聚雄山莊,但他已扮成聚雄會主,在莊內亂闖也無人阻攔,加之他又絕頂聰明,很快便出了莊門。
他這才發現這聚雄山莊和冷香宮一樣,是建在一座深谷之中。梅谷綿延百里,山勢并不太高。這聚雄山莊所在的山谷,卻是深山密林。從谷中望將出去,天只狹窄一線,近處是數不盡的林木,遠處是筆直陡峭的絕壁。他知這谷中必有不少暗哨。心中雖然激動萬分,卻不敢露出破綻,快步朝密林深處走去。好在聚雄會主一向獨來獨往,行蹤詭異,林中暗哨也未起疑。
他一路狂奔,很快出了深谷。又一直奔行了十數里,終于發現一處獵戶人家。他悄悄潛入屋中,偷了一只裝米的瓦缸。這才找了個沒人的干燥之地,挖了個極深的坑。將那包用油布被單層層裹好的卷宗藏在瓦缸之中,埋在地下,又將坑掩上、踏平,做好偽裝,并默默記下方位。
看看天色,約摸三更,蕭雨飛決心重返聚雄山莊,趕在天明之前,將聚雄山莊與這深谷的地形、機關埋伏、路徑等全部查出記下,待回冷香宮后好繪成圖紙。另有一樁心事,卻是花濺淚曾說過,要把可情的孩子救出帶回冷香宮撫養。如今,機會難得,他要把那孩子也一并劫走。
他趁著月色,一口氣奔回了聚雄山莊所在的深谷。他在林中巡視了一番,記下這林中所有的路徑,機關,這才從從容容進了山莊的大門。可情之子由奶娘帶著,并未同謝謹蜂住在一起。正準備朝那奶娘的住處而去,卻見謝謹蜂正迎面走來。他心中好笑,學著聚雄會主的口音道:“蜂兒!你到哪里去?”
謝謹蜂彎腰恭聲道:“孩兒正準備去看看蕭雨飛。”
蕭雨飛暗中幾乎笑破了肚子,臉上卻不動聲色,正想耍一下“父親”的威風,不料謝謹蜂忽地一掌拍出!蕭雨飛未及提防,胸口上正著。謝謹蜂這一掌乃是蓄力而發,力道十足,這一掌直打得他氣血翻涌,跟蹌著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
謝謹蜂冷笑道:“蕭雨飛,你簡直是貪心不足,膽大包天!若非剛才我心情不好去找你的晦氣,卻發現睡在床上的是我爹爹,你豈非已從容逃走?想不到你居然敢去而復返,自投羅網!”
蕭雨飛此時已受了不輕的內傷,決計不會是他對手。他一抬手,用盡全身功力拍出一掌,趁謝謹蜂閃身避讓之際,身形一縱,淡煙般掠去。謝謹蜂拔足緊追不舍。蕭雨飛見對面走來一隊巡夜之人,心生一計,學著聚雄會主的口吻命令道:“莊中進了奸細,后面那少莊主乃是假冒之人,快將他拿下!”
一轉眼,謝謹蜂已追到。那十個巡夜的弟子拔出佩刀就沖了上去。謝謹蜂拔劍一一架開,叱道:“你們連我都不認識了么?”領隊的道:“你這奸細,竟敢假扮少主,會主有令,將你拿下!”謝謹蜂眼見蕭雨飛越去越遠,哪有時間費口舌辯解,連施殺手,刷刷數劍逼退眾人,追了上去,但蕭雨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謝謹蜂正四處張望,想判斷蕭雨飛往哪個方向逃去,夜空中又有一人疾掠而來,來人臉上易了容,面貌呆板,目光冷如冰刀,身上還穿著蕭雨飛那套白衣,正是聚雄會主。他目中冷芒連閃,顯見已怒極氣極,咬牙道:“這小子膽大包天!竟將我密室中所有的絕密機密全部盜走!”
謝謹蜂吃了一驚,道:“我馬上發信號叫人封谷搜查。他已受了極重的內傷,不會這么快就出谷。”
“混帳!”聚雄會主怒道:“他此時扮了我的模樣,縱然封谷,又有誰敢攔他?我們又怎能讓手下弟子知道實情?豈非自滅威信,鬧得人心惶惶?蕭雨飛去而復返,必是已將那些卷宗藏起來了,我們必須盡快抓住他,逼他交出來。”
謝謹蜂道:“他會否已把那些卷宗交給他人?”
“不可能!”聚雄會主道:“一來時間太短,在這附近他碰不上什么人,二來他行事謹慎,如此絕密機密,交給任何人他都不會放心。我敢斷定,他一定是將東西藏起來了。我們務必馬上抓到他,以免秘密外泄。何況,有諸多密卷都是僅此一份,若不及時找回,下一步的許多行動都無法開展。”
謝謹蜂道:“以他的輕功,我們追不上了。放虎歸山,再抓他就難了。”
聚雄會主沉吟片刻,冷笑道:“距這山谷最近的就是蘇州!他必會前往蘇州尋地方養傷。哼,在蘇州,他還能去投靠誰?你馬上飛鴿傳書,通知你妹子截住他,切不可讓他與歐陽綠珠碰面,切記暫時不要驚動他,以免打草驚蛇。這小子挺倔,硬來不得,你要她想辦法跟著他,讓他帶她去找那些機密材料!”
謝謹蜂道:“我明白,只是,這段時間他會不會把秘密泄露給別人?”聚雄會主道:“不會!象他這種人,輕易不會把秘密泄露給任何人。在蘇州,還沒有他可信任的人。”
“少主,原來你在這里,”遠遠地走來一個中年婦人:“莊主叫你去——”
謝謹蜂側頭看了一眼:“王媽!這么晚了,你不好好帶著小少爺睡覺,找我何事?”王媽走近幾步,道:“是莊主叫老仆……”她忽然臉色大變,驚得倒退了幾步,指著穿著白衣的聚雄會主,顫聲道:“你,你是……”聚雄會主皺眉道:“怎么,你連我都不認識了么?”
王媽臉色慘白:“你,你是……莊主!可,可……小少爺屋里那莊主又是誰呢?”謝謹蜂神情一變,一下子醒悟過來,已知事情不妙。聚雄會主卻不動聲色,問道:“不要怕,倒底出了什么事?”
王媽驚魂未定,聲音仍在微顫:“剛才有個人到我房里來,外表與莊主一般無二,說要看看小少爺,并叫我來請少莊主去一趟。誰知……”聚雄會主頓時明白過來!一定是蕭雨飛劫走了那孩子!卻平靜地道:“哦!剛才還有誰在場?”
王媽如實答道:“只有老仆!綠鶯與綠云她們晚上是不侍候小少爺睡覺的。”“哦,我知道了!”聚雄會主道:“你去吧,此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泄露給任何人!”王媽冷汗直流,唯唯連聲:“是,是!”
謝謹蜂心中慌亂,也要跟去,聚雄會主道:“你不必去了,已經來不及了。蕭雨飛必已把冰兒帶出了聚雄山莊。”謝謹蜂必竟是父子情深,兒子被劫,心中焦急:“他劫走我的孩兒,莫不是想要脅我么?”
聚雄會主沉吟道:“那倒不會。以蕭雨飛的為人,又怎會拿一個嬰孩來要脅咱們?我想,他是念這孩子乃可情所生,想帶回冷香宮去,交給幻月宮主。真想不到,他已負重傷,還敢去劫人!”眼中露出一絲笑意:“無妨!他抱走了孩子,抓他更容易!他一個男人,又從未帶過孩子,一定會抱著孩子去找奶吃。只要他一露面,定教他有去無回!峰兒,你先去把王媽解決掉。婦人舌長,很難要她保守秘密。記著,要不露痕跡,以免冷了弟子們的心。”
蕭雨飛忍著傷痛,抱著那熟睡的孩子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出深谷。剛出谷口不遠,正碰上一個聚雄會弟子,騎著匹棗紅馬朝谷口奔來。一見他,連忙一勒韁繩,翻身下馬行禮問候。蕭雨飛擺擺手道:“不必多禮。我正有事出谷,你來得正好,馬兒給我一用,你自步行回莊。”那弟子恭聲道:“遵命。”
打馬疾馳一陣,天已微明。他只覺體內血氣翻騰,喉頭腥甜。勒住馬,拼命將那股血腥壓下。低頭看了一眼懷中嬰孩。小家伙倒挺乖,雖已醒了,卻未曾啼哭。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吮著大拇指,小臉上帶著甜甜的無邪的笑意。他不由也微微一笑,心道:“看你如此可愛,若是同你那爹爹在一起,將來也不知會變成怎樣歹毒冷血之人,我要送你到一個世上最好的地方,你的一生命運,也將從此改變。”想起可情曾向花濺淚透露,那聚雄山莊乃是在距蘇州百余里的一處深山之中。想來,此處已近蘇州。眼下,暫不能去取那些機密材料,只能先到蘇州養好傷再作打算。
雙腿一挾,繼續打馬狂奔。進了蘇州城,已近中午。他心念數轉,聚雄會主此時必已知道會中機密被他竊走,定會不惜一切代價要抓他回去。冷香宮蘇杭分舵設在杭州,這蘇州聯絡處只有十余個舵中弟子,如何敵得過聚雄會主?左思右想,這蘇州,竟只有月家可去。可一想到歐陽綠珠便是他生母,心中甚是別扭,不由放緩了腳步。
來到月府院墻之下,突然想道:“聚雄會主難道就猜不到我會來投奔師姑么?師姑若真是我親娘,必會拼死護我,我豈能害她?”抱著孩子,正不知何去何從。卻見一個美麗的青衣侍婢走了過去,驚呼道:“哎呀,這不是蕭公子么?你怎么了?你抱的誰的孩子?”
蕭雨飛微笑道:“是在下一位朋友的孩子。”丁靈兒道:“你受傷了么?瞧你臉色,定是受了內傷,我扶你進府去療傷吧!”蕭雨飛心中一跳,道:“不,在下沒事,不敢有勞姑娘!”強撐著要走。懷中的孩子卻突然哭了起來,想是餓了。
丁靈兒著急地追上他:“蕭公子,你受傷不輕啊!還是跟我回去吧!”蕭雨飛道:“多謝姑娘好意,在下自會照顧自己。”拂開丁靈兒的手,正要走,一抬頭,卻看見了月麗人。
她正站在距他一丈遠的地方,用關心、焦急而又幽怨的目光看著他,緩緩走來,低聲道:“蕭公子,你受傷很重,不馬上運功治療會落下隱疾,還是跟我們回去吧?算我求你行么?那晚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已找花姑娘解釋過了。如今我和她已是結拜姊妹,我幫她照顧你一下總可以吧?何況,這孩子想是餓急了,我府中管家剛剛添了丁,正有奶娘……”
蕭雨飛還能說什么?月麗人的話情理俱到,叫他那么難于拒絕。他有些尷尬地道:“那就打擾月小姐了!”
八月十一,中秋已近。
花濺淚晝夜兼程,傍晚時分,終于趕到了杭州。蕭威海恰好也在冷香宮蘇杭分舵,自李嘯天回了梅谷,他便留在杭州坐鎮指揮。見花濺淚平安歸來,且面帶微笑,便知她已得手,忙與她進密室商談。
花濺淚將此次淮安之行講了一遍,道:“幸虧有唐逸臨死前的留言示警,此次,我算是有驚無險。加上譚清暗中給我的書信,我總算弄明白了聚雄會與淮安王的陰謀。我已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爹爹,叫他正好來個將計就計。”
蕭威海笑道:“很好。他們自以為上鉤的是我們,又哪知他們自己才是上鉤之魚?”花濺淚道:“我還有一事想稟報師叔。只是此事太過重大,且無確證,還請師叔聽后,除了與我爹可談及此事,暫不要透露給任何人。”
“我明白,”蕭威海見她面色凝重,又如此鄭重囑咐,知道此事必定非同小可,心念一轉,道:“莫非,你已查出那聚雄會主的身份?”花濺淚點頭道:“雖還無十分把握,也有八九分了。”
蕭威海道:“是誰?”花濺淚沒有回答,起身走至窗前,推開了紗窗,指了指那輪已半圓的月亮。蕭威海失聲道:“難道竟會是月幾明?”花濺淚搖頭。蕭威海道:“那就是月幾圓了?”花濺淚點點頭。蕭威海臉色大變,腦中念頭飛轉,許久才道:“何以見得?”
花濺淚道:“我只在那山洞中見過聚雄會主一次,他雖面蒙黑紗,身穿一襲寬大黑袍,卻風神俊朗,頗有魅力。江湖上,能有如此儀容的男子并不多。何況我一見他,便有似曾相識之感,只是想不出他是誰。我本猜不透他的身份,可現在我卻懷疑,那幽靈宮主十有八九就是月麗人!如果我所料不錯,謝謹蜂便是她的兄長月凌峰,聚雄會主自然就是她的爹爹月幾圓!”
“我已與月姊姊結為姐妹,本來怎么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可我一直奇怪,為何我們處處被動?聚雄會為何對我們那么了解?這聚雄會主必是與冷香宮關系密切之人。西湖之上,我與師兄分別之夜,月姊姊來請師兄赴宴;次日一早,我在湖上被聚雄會弟子暗算,月凌峰恰到好處地出現救了我;那天在賈府傷了師兄,此事本極隱秘,謝謹蜂是如何那么快就知曉的?在那山洞之中,我已暗中將內力散的解藥渡給了師兄,我重返那山洞,一來是想促使他們早日將師兄帶往聚雄山莊,二來就是想試試,我身邊可有奸細?沒想到果然有人走漏了消息,謝謹蜂提前一步將師兄轉移了!種種疑處連在一起,讓我不能不懷疑到月姊姊。”
“最初我本懷疑丁靈兒,可從唐逸口中聽來,那幽靈宮主是何等絕色,丁靈兒雖姿容秀麗,但也不可能讓唐氏兄弟一見即走火入魔。除了月姊姊,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有此魅力和手段!從杜大善人府中出來,我對月姊姊的疑念曾一閃而過。可一見她面,又覺著她是如此溫柔寬厚,怎么也不象幽靈宮主那等冷血狠辣之人。再一想,她對師兄一往情深,怎會連師兄也算計,任由那謝謹蜂折磨于他?便又打消了念頭。但現在想來,她實是最可疑之人。她對退親之事一直懷恨在心,在西湖之上,她曾想以美色迷惑師兄,卻又被師兄拒絕。她能讓那么多男子都拜倒在她腳下,何等心高氣傲,師兄卻偏偏對她無動于衷,她又怎受得了這等奇恥大辱?”
她將自己的所疑所思,一一道來。其實,還有一些重要的疑點,她沒有說。在去黃山的途中,蕭雨飛為她煎的藥中竟被人下了毒,而那天,月麗人正與她同住一個客棧;梅月嬌向淮安王獻計害她,淮安王猶豫不決,是幽靈宮主一力主張;這幽靈宮主對她,已不是一般的敵對之恨,竟是恨她入骨,不僅要她死,還要她死得苦不堪言。
若幽靈宮主便是月麗人,則不難解釋。奪夫之恨,對她這樣的女子,自是恨到無以復加。至于與她在西湖之上一番傾心之談,與她結拜為姐妹,去鎮江途中,又為她誅殺長白九怪,無非是在演戲,搏取她的信任。要她自愧,要她自悔,要她親手把她奪去的人,一步一步地送還給她月麗人。而說不定,若蕭雨飛回心轉意,她卻會不再要他。她的驕傲,原是不容侵犯。
蕭威海默默聽罷,臉上神情一連數變,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如果月幾圓便是聚雄會主,自是對我冷香宮了如指掌,所以才能在我們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下此等大事。黃山之會時,月家正是住在無名寺中,月家與少林寺關系密切。月凌峰偷襲智慧大師才會如此順利。想那月凌峰,用飄兒的斷腸劍刺殺了智慧大師之后,根本不須逃走,只需從容回房,脫下偽裝即可。后來當眾對質,他公然就站在一清面前,一清畏懼之下,又豈敢不按照原定計劃,不惜自盡來搏取眾人信任?案情進入僵局,月幾圓主動出面提出那折中之法,一是想賣我們一個人情,讓我們更加無法懷疑到他就是幕后主使,二是他成竹在胸,想一步步把飄兒逼入絕境的同時,分散我們的精力,他好放手進行他的下一步陰謀。”
花濺淚道:“不錯。如果聚雄會主就是月幾圓,那一切疑問均可迎刃而解。只是,不知月伯伯可有參與?”蕭威海沉吟半晌,道:“應該不會。他們雖是兄弟,相貌、性情卻并不相同。何況,月幾明和你師姑朝夕相處,他若有什么,你師姑又怎會一點都沒有查覺?”
花濺淚道:“此事太過重大。目前,我僅僅是猜測,并無實據。不知師叔可否讓師姑暗中查訪,看我們這推斷可有誤?希望是我們猜錯了。”
蕭威海沉重地道:“多半錯不了了。你師姑送師太回黃山去了,我馬上出發,追她們回來,再一同回冷香宮,和你爹爹商量對策。”
花濺淚道:“如此甚好。那我連夜趕往蘇州去,到月幾圓府上探聽消息。”二人計議一定,連夜分手,各行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