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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負命者,上釣來

花濺淚回到月府,月麗人最先迎了上來,雙手合十,連連道:“阿彌陀佛,總算平安回來了!你要再不回來,姊姊只怕就要急死了!”花濺淚歉然一笑。月幾明望著她倆,心中甚是欣慰,他未料二人竟會相處得如此之好。

花濺淚道:“我雖無事,師兄卻還在他們手中……”將經過說了一遍,道:“這聚雄會主當真是個很特別的人!我見了他之後,竟連一點憎恨與厭惡的感覺都沒有。反倒,反倒有一點好感。這可真是怪事!”蕭威海道:“說怪也不怪,凡能成梟雄者必有大異於常人之處。”

花濺淚走到窗前,仰望滿天星斗,獨自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道:“我要馬上再去一趟那個山洞,看可不可以把他救出來。”衆人都吃了一驚。卻聽她道:“若日後再去,要救人就更難!現在,我既已說定三天後給他答覆,他們絕對料想不到我會殺個回馬槍,防備鬆懈,倒反有可能成功!”月幾明道:“那我也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月麗人道:“我也要去,多一個人也多一個幫手。”

花濺淚搖搖頭:“不,你們都別去,人少反而好辦事。到時候,我就算不能成功也可全身而退。聚雄會主武功再高,我自信我的輕功也勝他一籌。”歐陽綠珠道:“可是你怎找得到那山洞所在?”花濺淚神秘一笑:“師姑放心,我自有辦法。”月幾明在一旁悄悄地凝望著她,目中充滿了關切與擔憂。

花濺淚出了月府,踩著星光,很快就來到了那與謝謹蜂相約的山坡上。她撮口發出一聲低哨,夜色中躥出一個人來,正是蘇杭分舵舵主謝成泰。他低聲道:“宮主,已經得手了。韓三犬那老兒,說什麼也不肯把他的寶貝狗兒借來一用,我只好用了兩瓶二十年的女兒紅將他灌醉,把這狗偷了出來。但天明之前必得悄悄還回去,不然他定會打上門來。”

花濺淚笑道:“放心,你熟悉這狗兒的脾性,你讓它帶我到那密洞之前,我自進去行事,你就馬上把這狗送回韓家。韓三犬這老兒,若是發現我們盜用他的狗兒,還不把咱冷香宮蘇杭分舵鬧得天翻地覆。”

謝成泰俯下身來,將懷中抱著的一隻小狗湊到花濺淚身上,讓它嗅了她身上異香,然後將狗放在地上,鬆開了繩索。那狗兒體形甚小,通身雪白,猶如一團雪球,兩隻眼睛卻又黑又亮,嗚嗚兩聲,撒腿就跑。

花濺淚道:“韓三犬也真是個怪人,愛狗如命,自謂以犬爲妻,以犬爲子,以犬爲友,得號三犬。也虧得他是個狗癡,才能調教出這般靈性的狗來。”謝成泰道:“這狗名喚西施,乃韓三犬最鍾愛之狗。我今日磨了他半日,他都捨不得借我一用,說什麼這狗就是他的性命,豈有把性命借與他人的道理?要不是知他除了愛狗之外,就是好酒,我可是沒法可想了。”

兩人隨在那狗兒身後,一路狂奔。忽然,空中有一小小黑影掠過,花濺淚擡頭一看,是一隻白鴿過,心中不由一動,卻不動聲色。終於到了一處溪邊。花濺淚道:“且住!到此處,我已能找到那洞的所在。就不用再往前走了。你速速帶了這狗離去。不要讓韓三犬發覺了。不然,下次再要故伎重施,就不靈了。”

謝成泰將狗抱回懷中,道:“宮主多加小心,屬下去了。”

花濺淚閉著眼睛,回想適才前往那山洞時路過這溪邊的情形。她早已作了準備,一路都在默記。到了這溪邊,感覺已更清晰。

她走走停停,想想走走,終於來到了那山洞邊。她知道這洞內必有守衛,拾起兩粒石子,雙手食指一屈一彈,石子在空中相碰,發出一聲輕響,落在了地上。她的人隨即飄上了洞旁山壁。洞內立時有人低喝道:“什麼人?”兩個黑衣人飛快地仗劍掠到洞外,四處張望。就在此時,花濺淚流雲般從他們頭頂飄進了洞中。

洞中很黑,伸手不見五指。裡面有多少岔道?多少機關?多少埋伏?那神秘的聚雄會主是否正在等著她自投羅網?只要一步走錯,將萬劫不復。花濺淚功臨百骸,摸索著走了一陣。只覺洞中陰寒之氣漸甚,似已深入山腹。但一路上卻甚爲平安,竟無一人阻攔,也無任何機關陷阱。她越想越覺著奇怪,不由停下了腳步。正沉吟間,忽聽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接著“啪”的一聲拍掌聲,洞中大亮,亮如白晝。

她這纔看清自己竟已到了先前來過的那個位置,鐵柵也仍在,但柵中空空,蕭雨飛已不見了。謝謹蜂正坐在那軟榻上,望著她笑。他怎知她會回來?莫不有人搶先一步走漏了消息?這花濺淚已無暇想了!她笑笑,從容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謝謹蜂道:“你卻來晚了一步。現在我爹正將他押往我聚雄山莊。”花濺淚道:“你怎知我會返回?”謝謹蜂笑道:“憑我的直覺——也許,我們有緣!”

花濺淚冷笑道:“你不必騙我!剛纔在途中我曾見一隻白鴿飛過,當時我也未曾留意。現在想來,必是你接到了消息,便搶先一步將他轉移了是不是?”謝謹蜂盯著她的眼,笑道:“你的反應真快,可惜明白得太遲了。你既已來了,還出得去麼?”一拍手,洞中所有的燈立刻全滅。

黑暗中,一樣東西迎面飛來,她伸手抓住,卻是一個酒杯。只聽謝謹峰冷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想請你欣賞一出千蛇戲美人的好戲!”

洞中伸手不見五指,花濺淚正想往來路走回,忽地,洞中響起了一種極微極奇怪的聲音,嘶嘶的從四面八方傳來。她想起謝謹蜂的話,不由嚇出一身冷汗!聲音越來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蛇,何況,這又是在黑暗中。

只聽謝謹蜂的聲音遠遠傳來:“幻月宮主,你還是答應了我吧,你嫁了我後,我絕不會再三心二意,所有姬妾我立刻遣散,從此不再拈花惹草,只一心一意地待你。”花濺淚一面緊張地後退,一面咬牙道:“你妄想,我的心中只有蕭雨飛,你別再做夢了。”

“蕭雨飛?”謝謹蜂縱聲狂笑:“他只怕永遠都回不來了!”花濺淚已是驚慌失措,卻大聲道:“就算他永遠都回不來了,我還是愛他。即便我死了,我的鬼魂也仍只是愛他,我千生萬世都只愛他!”

狂笑聲戛然而止。過了一陣,才聽謝謹峰一字字道:“那你去死吧!”隨即,一切歸於靜寂。而這靜寂,是多麼可怕?花濺淚緊張、恐懼得連血都已變冷。她退著退著,已捱到洞壁,手指忽然觸到一樣冰冷、柔軟的東西。蛇!

她尖叫一聲縮回手來,本能地向前一步,卻又覺腳下一團軟軟的物事正在蠕動!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條毒蛇正在向她涌來。她雖一向鎮靜,此時卻已驚恐萬狀。忽地,她頸中一涼,一條軟滑的蛇已自洞壁滑進了她的脖子裡。她渾身一麻,暈了過去。

黑暗中,傳來謝謹蜂得意的狂笑,笑聲在洞中迴盪,經久不絕。

當花濺淚醒來,發覺自己正被一個人抱著狂奔。一個男人。謝謹蜂?她忍不住想打他一計耳光,卻絲毫動彈不得。想罵,卻口舌僵硬。她只能看到他的肩與頸。她忽然想起這人不是謝謹蜂。因爲這人穿的不是黑衣,而是緋色衣衫。回想剛纔那恐怖的情景,頸中又是一陣冰涼,心悸不已。

終於,那人在一條河邊停下,將她平放在了河邊草地上。就著淡淡的星光,她終於看清了這人原來竟是那中年文士。他正冷漠地瞧著她:“很抱歉,你的穴道是謝謹蜂點的,並不是我,所以我沒有責任解開。”

花濺淚想起這中年文士似乎與師太宋問心有仇,不由暗暗嘆了口氣。中年文士在她身邊坐下,用河水洗了洗手,這才道:“其實,救你之人並非是我,而是另一個人,是我趁他與謝謹蜂交手之際,把你從他手中搶過來了。我也不會把你怎樣,我只不過想用你把那個人再引過來。”

另一人是誰?莫不是傷心客?花濺淚本來已被點了穴道,此時卻忽然笑了,道:“我不喜歡被人利用。”她奇蹟般緩緩站了起來。她竟已衝開了被閉的穴道,而且居然沒有半點想逃的意思。

中年文士微微一怔,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內力竟有如此精純。想那謝謹蜂怕傷了你,是以點穴時出手很輕。但你若與蕭雨飛聯手還能勝過我,此時你孤身一人,想要勝我可就差得遠了!”閃電般站起,欺上前去一掌拍出!

忽聽有人大呼道:“住手!”呼聲本來還很遙遠,轉眼人卻已到眼前,正是那落拓的中年人——傷心客!他叫道:“住手,你不能傷她,她是你的——”驀地住口。

中年文士收回手來:“你說她是誰?”傷心客道:“以後你自然明白。”又溫和地對花濺淚道:“你還不快回去?你師叔他們都快急死了!”花濺淚猛地一驚,想起蕭威海等人定是正在爲她擔心,默默望了傷心客一眼,也未言謝,道了個萬福,轉身離去。

傷心客這才轉過身來,面對中年文士。中年文士也正冷冷地盯著他,一股無形殺氣已如那瀰漫的晨霧,籠罩天地。傷心客道:“你倒底是誰?爲什麼一路跟蹤我?”

中年文士擡手輕輕拍出一掌,掌風之中夾著一股陰寒之氣,道:“你可識得這套掌法?”傷心客驀地一驚:“寒冰掌?你是天山派門下?”中年文士道:“不錯,我便是冷碧衫的哥哥冷碧簫。”

“冷碧簫?”傷心客道:“不錯,碧衫是曾提到過你,但你不是早就去了那東瀛扶桑了麼?”

冷碧簫的目光刺穿了朦朧如煙的晨霧,緩緩道:“我是她爹孃收養的義子,我與她一同長大。沒想到我們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比不上她與你偶遇的一見鍾情。當年我之所以會遠渡扶桑,便是爲了成全碧衫和你。沒想到等我回來,她已容顏被毀,在月家守了這麼多年活寡。我一直想要找到你,爲碧衫討個公道,沒想到我剛查得你的行蹤,她竟已含恨而逝。當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時,你卻正在爲宋問心那賤人吹笛賀壽。你,你如此絕情,怎麼對得起碧衫?”

傷心客目中充滿鬱色,低聲道:“那,那是一個誤會!”冷碧簫冷笑道:“誤會?難道你沒有騙她,沒有一掌將她打成重傷?沒有害她一世悲苦?歐陽俊生,你竟敢作不敢當麼?”傷心客黯然道:“我不是歐陽俊生,歐陽俊生已死了三十年了。”

“你不承認也無妨!”冷碧簫逼視著他:“不管你是歐陽俊生也好,是傷心客也好,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當初是如何騙她、傷她、害她的!”傷心客嘆道:“往事已過,碧衫的屍骨都已化灰,此時再問爲何,又有何益?”

冷碧簫道:“什麼叫往事已過?那些事對你來說已經過去了,對我來說,卻是記憶猶新。”傷心客低聲道:“此事有關碧衫名節,冷兄還是不要苦苦相逼的好。”

冷碧簫怒道:“人都死了,還說什麼名節!我偏要逼你,你若不說,我便天天去找冷香宮的麻煩,一日殺上他幾個,爲碧衫雪恨!”傷心客變色道:“你,你怎可不辯是非,濫殺無辜?”冷碧簫道:“什麼是非?你歐陽俊生和幻月宮主聯手逼死碧衫,又何曾講過是非公道?”

傷心客嘆道:“也罷,人死之後萬事空,什麼名節情愛,都已是過眼雲煙。好,你竟想知道當年之事,我便告訴你罷!不錯,當年是我失手傷了她,但我並沒有騙她。其實你東去扶桑之後,我並沒有與碧衫相戀——”將如煙舊事細說了一遍,道:“三十年前,我才得知事情真相,但一切已無可挽回。我一怒之下離開問心去追殺葉護花,一直追了三十年,才於數月之前將他誅於劍下。我本想去找碧衫了結舊事,不料等我趕回,才知她練功時受到意外打擊,已走火入魔亡故了。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害了她,我對不起她。”

冷碧簫冷冷道:“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三十年,哼,你既不愛碧衫,你真捨得爲碧衫付出三十年的代價?你真受得拋妻別女三十年的痛苦?”

“我並沒有騙你,”傷心客淡淡道:“當然,你也可以不信。我說這些並不是定要你相信,一是不想你去與冷香宮爲敵,二是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冷碧簫道:“那好,我且問你,你倒底有沒有愛過碧衫?”傷心客默然半晌,道:“我很喜歡她。”冷碧簫目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冷芒,厲聲道:“我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她!”傷心客道:“不愛。”未料他竟答得如此乾脆,冷碧簫怒道:“你——”

“我雖不愛她,但我尊敬她,欣賞她,”傷心客緩緩道:“她雖然性情偏激了些,卻是敢愛敢恨,敢作敢當,是個世間罕有的奇女子。”

冷碧簫看著他,目中堅冰一點點融化,良久嘆息了一聲,已是怒意全無:“你說得不錯,她的性情是有些偏激,但不愧爲一個好女子。只可惜,如今她的屍骨都已化灰,歸於塵土。你能爲她付出三十年的時光,也不枉她如此刻骨銘心愛你一場。只是,碧衫的孩子現在在哪裡?”

傷心客黯然道:“那孩子就是十七年前在斷魂崖自盡了的葉秋煙。”冷碧簫驚道:“什麼?那剛纔那酷似葉秋煙的少女是——”傷心客道:“她就是秋煙的女兒。”冷碧簫怔住:“好險,我險些就傷了她了。幸虧你及時趕到。”忽地,他目中又射出逼人殺氣:“秋煙爲什麼會自盡?”

傷心客嘆道:“這也是一場誤會。”把其中陰差陽錯講了一遍,道:“當蕭雨飛去退親,碧衫才發現自己弄錯了,一氣之下才會走火入魔,以致傷重不治。”

冷碧簫陡然聽說了這麼多秘事,怔怔地出了許久神,才道:“秋兒現在如何了?她倒底愛的是誰?白無跡還是蕭雨飛?現在我就她這一個親人了,她即便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須得爲她去摘。只要能讓她快樂,我再所不惜。”

傷心客道:“蕭雨飛是當局者迷,難道你這旁觀者也不清麼?適才那般危急之中,她對謝謹蜂說的話最能體現她的真實心意,你難道沒有聽見?”冷碧簫道:“她說她只愛蕭雨飛,可是,那晚我曾親眼見她與白無跡——”

傷心客道:“你一點也不瞭解她,這些年我雖爲了追殺葉護花,在外漂泊不定,但我卻一直關心著冷香宮,每年都要暗中潛回宮中窺視,對這孩子的情況,我很瞭解。她對白無跡只有兄妹之情,絕無男女之愛。只不過她生性善良,同情白無跡的處境,又感激白無跡的深情,所以纔會惹人誤會。”

冷碧簫放下心來,目中露出一絲笑意:“既是這樣就好,不然我可難辦了。蕭雨飛這小子不錯,和她倒正是一對兒。現在蕭雨飛已落入聚雄會手中,我需得想辦法把他救出來才行。只是,我多年未迴天山,天山派人才凋零,日漸衰微,我義父義母已年過八旬,疾病纏身,我又需儘快趕回天山去——”

傷心客道:“你放心地迴天山去吧,這邊有我呢!別的不說,蕭雨飛可是我的親外孫,我豈不比你更著急?”冷碧簫點點頭,道:“好,看在蕭雨飛的份上,過往之事,我就不再提了。既然我們要做親家,就只好先把舊怨一筆勾銷。告辭!”

傷心客目送冷碧簫遠去,在草地上坐下,回想自己這一生遭遇,心下甚是悵茫。小河無聲流淌,萋萋芳草在晨風中微動。薄薄的晨霧浮起在草地上,朦朧如煙。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從薄霧中緩緩走了過來。傷心客猛地回頭,低叱道:“誰?”

晨霧中走來的竟是一個手持拂塵的中年道姑。她雖風韻依舊,一雙眼睛卻已含滿滄桑之意。傷心客已呆住,顫聲道:“你,你——怎麼來了?”宋問心的清眸已紅了,低聲道:“是,我來了,我正四處尋你,不料中途接到嘯天飛鴿傳書,要與我商量要事。昨晚我才匆匆剛到蘇州。秋兒一夜未回,我很擔心。一路尋來,正好碰見了她。她說有一個自稱傷心客的人救了她,我仔細一問就知道,是你來了。”她的聲音在微顫,目中有淚光閃動。

傷心客目中也露出激動之意,卻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你錯了。我已不是你想要找的那個人。”他慢慢站起,背轉身沿著河岸緩緩走去。

宋問心呆呆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景,沒有阻攔。只因她知道,自己縱然攔住了他的人,也挽留不住他的心。他的心便似這河水,奔流到海不復回。她目中已有淚流下,喃喃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已三十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麼?這三十年的痛苦折磨,還抵不過我所犯的過失麼?你這三十年,又過得快樂麼?人生,又有幾個三十年哪!”

傷心客緩緩前行,沒有回頭,似未聽見她的話。終於,他的人已融入了無邊的晨霧之中。

天色大亮,驕陽似火。花濺淚收拾好行裝,和李嘯天辭行。

李嘯天道:“三天期限就快到了,你準備怎麼給聚雄會回覆?”花濺淚道:“我當然不能答應。不過你也不用替師兄擔心。聚雄會主答應過我,不會傷害他的。一切等我從淮安回來再說。爹,我此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只說我已回冷香宮便了。”李嘯天聽她仍然喚他爲“爹”,心中又是傷感又是歡喜,道:“謝謹蜂能知你去而復返,說明我們這邊必有內奸。我自會替你保密,只是不知這內奸是誰,你心中可有一點眉目?”

花濺淚沉默了一會兒,道:“不瞞爹說,自昨晚之後,我心裡有了些疑念,此前種種不解之處,似乎都有了某種關聯。但事關重大,尚無絲毫憑據,所以還不能說出來,以免誤傷好人。我此去淮安,必是有驚無險。那唐逸臨死前留下的親筆信,爹可要收藏好了,那是我冷香宮目前最有力的證據之一。”

李嘯天點頭道:“爹明白。你就放心地去吧,其餘的事,爹自會替你料理。”花濺淚道:“師太已經來了,上次孩兒求爹的事,正好趁此機會一併定了吧!”李嘯天看著她,目露戚色,道:“秋兒,此事我自會和你師太商量。但不到最後時刻,希望你不要放棄。”花濺淚點點頭:“爹放心,我會盡力,不辱使命。”

淮安。繁華之地。

城內一處客棧中,花濺淚正在看淮安王府的地形圖。這圖繪得十分詳盡,府內佈置,一目瞭然。可人道:“據三十六名死士收集來的情報,淮安王府位於淮安西城,府中有侍衛八百人,乃是淮安王從十萬精銳軍中挑選出的好手。那淮安王的軍師,朝中第一高手,更是神秘莫測。平時誰也見不到他,但淮安王一遇到危險,他總會及時出現。”

花濺淚道:“這朝中第一高手,十有八九就是那姜太公。此人武功遠在我之上。幸好剛剛接了密報,那姜太公似乎還在蘇杭一帶,並未回淮安。”

可心補充道:“還有一個對我們有利的消息,三天前,九公子離開梅谷後,就徑直回梅花門去了。估計一兩個月內都不會到淮安來。而王府中,忽然來了一批武林高手,府中戒備比平時嚴了許多。看來,唐逸所言不假,聚雄會必是將所俘的武林人士轉了不少到淮安。”

花濺淚沉吟道:“他們關押人的地方必很隱密,我們無法硬闖。那八百侍衛和聚雄會調來的武林高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實在難以下手。不知有沒有辦法混進王府當差?”

可人道:“要混進去當差不難。淮安神刀門門主尚槐,與王府的幾個管事頗有交情。尚門主說,他隨時聽候宮主調遣。只是淮安王府法規森嚴,普通人等根本不能在府中任意走動。而淮安王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平時除了幾個心腹,很難有人接近。我們縱然混進府中,也無多少用處。”

花濺淚道:“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可接近淮安王了麼?”可心道:“宮主未到之前,我們就已和尚門主仔細商量過了。辦法倒有一個,不過,”她笑笑,有些遲疑地道:“不過,這辦法麼——”花濺淚道:“不過怎樣?”可心道:“淮安王有一個弱點,是我們唯一可以利用的弱點,但——”

花濺淚道:“可心,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吞吞吐吐起來了?有什麼不妨直言。”可心紅了臉道:“淮安王是個極爲謹慎的老狐貍,但他卻有著寡人之疾——”

花濺淚一下子怔住。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上午,薄霧剛剛裉盡,太陽已升到山頂。已是立秋天氣,卻仍暑氣難消。郊外,通往棲霞嶺的小路上幾乎不見一個人影。往日這條山道卻是行人絡繹不絕。只因棲霞嶺上有一處幽靜的棲霞庵,庵內的送子觀音,據說十分靈驗。加之棲霞嶺風光如畫,所以每天都有不少善男信女前來磕頭燒香,許願還願。

但今天,一到棲霞嶺山腳,已有官兵把守,所有來客,一律不許上山。原來,今日庵中將入住一位極尊貴的香客——淮安王。淮安王並非來拜佛求子,而是來觀光。每年,他都會到棲霞上小住數日。爲了接待他這位貴客,棲霞庵特地在庵旁修了一座別院,供他小住。

與其他王孫公子不同的是,他的出行並不招搖,不過數十個貼身侍衛,十來個心腹丫環。前行的官兵已將閒雜人等驅散,淮安王騎著一匹照夜獅子馬,昂首而來。他看上去沉穩而隨和,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尊貴與威嚴。在世襲的諸王之中,只有淮安王聖眷日隆,歷久不衰,在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武百官,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棲霞嶺之得名,全在此山風景絕美。每逢天氣晴好,日落霞生,更是丹青難畫。暮夏初秋,正是欣賞晚霞的好時節。黃昏時分,夕陽殘照棲霞嶺,整座碧水青山鍍上了一層瑰麗柔和的金黃,果然絕美。而庵後山坡上,開滿一種不知名野花,深紫,粉紅,大如海碗,在夕陽照耀下,山風輕拂中,格外嬌豔。

淮安王立在棲霞庵別院前的高臺上,一鑑整個棲霞嶺的風光。他身著紫金袍,隨意負手而立,衣袂飄飛,那御賜的二龍戲珠紫金簪在夕陽下灼灼生輝,將他那特殊的身份表露無疑。

驀地,他目光停住。遠遠的山坡上出現了兩個春裝少女,俱著月白輕衫,深青長裙,長袖盈風。她們嬉笑追逐,不時用花鋤挖起一株株野花放在籃中,宛如兩隻彩蝶在花間翩翩起舞,沐著夕陽餘暉,滿山野花頓失顏色。

花籃已滿。眼見兩人即將消失在山嶺後,淮安王忙吩咐身邊侍衛:“快,快跟上!”兩名侍衛心領神會,大步跟上。直到夜色降臨,兩侍衛纔回到院中,跪奏道:“啓稟王爺,這兩個女子是奉了她家小姐之命前去採花。她家小姐就住在這棲霞庵之中。”

“哦?”淮安王道:“侍婢已如此動人,那她家小姐豈不更美?”侍衛道:“卑職未曾見到她家小姐的面容。但那小姐定是個人間絕色。”

淮安王道:“何以見得?”侍衛道:“卑職雖未見到她臉,卻遠遠望見了她的側影。當時她正跪坐薄團上唸誦經文,她雖只那麼隨意地坐著,可那懾人的風采已令人不可逼視。唉,可惜王爺沒有親眼見到,她的風姿有多麼優雅,多麼嫵媚。”

淮安五喜道:“比之本王府中諸位佳麗如何?”侍衛道:“卑職以爲,她比府中諸姬妾之美加在一起還要美。”

淮安王不以爲然:“以前本王每收一個美人兒,你們便要誇誇其談一番,自認是人間絕色,待又收下一個,你們便又覺著先前的那個不美了。你們簡直比本王還喜新厭舊。”

夜色深沉,月上山坡。夜風中忽然傳來一縷縷低婉、幽怨的簫聲。那簫聲是如此之美,在夜空中徘徊。淮安王不由自主地循著簫聲向庵後山坡上走去,悄悄尋覓那吹簫之人。

滿山野花在月色下更是千嬌百媚。萬紫千紅中,卻有一位白衣佳人坐在山石上,吹著一隻紫竹洞簫。那兩個採花少女守在身側,靜靜聆聽。風很輕,花香滿山嶺。淮安王不由瞧得癡了,幾欲懷疑自己已入夢境。

簫聲停了。白衣佳人低垂的頭緩緩擡了起來,對著月兒長長嘆息了一聲,似有滿腹心事。這一聲輕嘆,令淮安王心絃一動,他情不自禁地走出花叢。白衣佳人受了驚,回頭淡淡掃了淮安王一眼,隨即垂下頭去,迴轉身,低聲道:“我們回去吧!”

月光下,山花依舊,佳人已去。淮安王也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她竟瞧了我一眼——一眼!”兩個侍衛跟了上來,低聲道:“王爺!”

淮安王彷彿仍在夢中,喃喃道:“你們可瞧見了她那雙眉,那雙眼睛?那眉似籠著一抹淡煙,那眼似含著一汪露水,彷彿凝著千種愁萬般怨,又好似有滿腹心事要對人訴說。你們可曾聽見了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如這月光般柔和,花香般馥郁——”

侍衛靠近他,低聲道:“王爺,是不是把她——”“不,佳人不可唐突,”淮安王微笑道:“馬上叫那住持來見我!”

淮安王慢慢踱回別院,住持已在等著他。棲霞庵的住持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尼姑,恭敬地道:“王爺要垂詢的那位女施主,乃貧尼一個俗家親戚,芳名秋蕊,年方十七歲。她本大家閨秀,不幸家道中落,幾個月前雙親又先後病逝。貧尼見她無依先靠,便將她接來庵中暫住。”

“哦?”淮安王眼睛一亮:“這麼說她還尚未許配人家?”住持道:“阿彌陀佛!她可真是紅顏薄命,雖如此才貌,卻只被她父母東挑西揀,將終身大事耽誤至今。”淮安王微笑道:“難怪她似有滿腹傷心事。既是如此,住持不妨做個現成的媒人。你去對她說,本王願將她接回王府,封爲側妃,問她願是不願?”

住持似吃了一驚:“王爺乃千金之體,皇上跟前第一紅人,她如何高攀得上?”淮安王道:“她雖非名門之後,也乃大家閨秀,況且如此才貌,世所罕有。本王正妃已薨,若她進府之後,合了本王心意,本王就奏請皇上,封她爲本王正妃。”

住持忙道:“既是如此,貧尼願爲王爺安排。”淮安王笑道:“想不到出家人也會做這俗世紅媒。”住持正色道:“俗語有言,寧拆千家廟,不拆一家婚。貧尼這是促成一家婚,勝誦經千遍。”“說得好,說得妙!”淮安王撫掌大笑:“看來住持果然已悟透這塵佛兩界的真諦!”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住持纔回來,神色猶豫,欲言又止。淮安王奇道:“怎麼,她竟不願意?”住持道:“王爺乃人中龍鳳,她豈有不願之理?但她卻提出了兩個要求,只恐王爺未必能應允。”淮安王道:“哦?什麼要求,說來本王聽聽。”

住持遲疑著道:“第一個麼,她說她雖非名門閨秀,卻也是大家千金,也知得書,識得禮。入王府後,不得容人欺侮輕視了她。”淮安王撫須笑道:“本王一向憐香惜玉,這是自然。何況,她一入府便已是側妃名份,誰敢冒犯?”

住持接著道:“這第二個要求麼,她是個孝順女兒,雙親剛剛過世,不便急著出嫁。她要求爲雙親守孝一年,一年後才能爲王爺侍寢。”“這——”淮安王沉吟了一下,道:“她欲盡孝心,乃是正理,本王本應成全。何況本王妃嬪衆多,姬妾成羣,也不在乎這一年半載。好,都依了她。”住持喜道:“既是如此,貧尼也少了一樁心事。”

淮安王意外得獲美人,心花怒放,也不願再在棲霞庵中小住,匆匆吩咐人連夜回府準備,天明後好攜美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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