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的家離小溪很遠，山路崎嶇而且坡度挺陡。

連城在路上氣喘吁吁，而阿蘭一路上有說有笑，十分輕鬆。她說，這條路她從四歲就開始走了。

她從這條路揹出去一框框雞蛋，也從這條路帶回來針與線；她的雙手能爲全家人做一頓簡單卻美味的午餐，也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趕製出禦寒的棉衣。

阿蘭的家只是兩間茅屋，屋頂上長滿了野草，土牆都有了裂痕。

到家時，阿蘭的奶奶遞給連城一碗茶，茶裡有一顆紅棗。

那是唯一一顆紅棗。

阿蘭的父親被抓去當兵，了無音訊，母親便隨著鎮裡的屠夫跑掉了。阿蘭還有一個哥哥，比她大一歲，很高大，也很愛這個妹妹。

連城問：“你哥哥在哪裡？”

阿蘭站在竈頭前，熟練的炒著菜，她回答道：“去年來了一夥土匪，在村裡打家劫舍。”

連城停下了上柴的動作，他分明察覺到了阿蘭的悲傷。

“哥哥不讓他們搶咱們的牛，他們就拿出刀，在哥哥脖子上砍了一下。”

手裡的柴被連城猛的折斷，怒道：“難道官府不管嗎？”

官府是管了的，土匪殺了阿蘭的哥哥之後，官兵就抓了所有的土匪。那一次，是鎮長的兒子親自帶的兵，從土匪的手裡救下了阿蘭和奶奶。

連城的神情終於緩和了一些，道：“那個少爺真是個好人。”

“好人……也許是吧。”

阿蘭對於這個救命恩人似乎不想多說，眉目間透露出了她有許多難言之隱，只是連城不便再問。

不得不說的是，阿蘭煮的魚是連城這輩子吃到的最美味的東西。連城一個勁的讚歎著阿蘭的手藝，奶奶和阿蘭也一直輕輕的笑著。

“阿蘭，阿蘭……”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由遠及近。

阿蘭的臉色霎時間變的蒼白，奶奶也開始焦急起來。本來好好的午餐時光，在這一瞬間變了味道。

連城正要詢問，門被推開了。

來的是三個人。一個笑容滿面的年輕人，兩個提著大包小包禮品的下人。

“阿……”年輕人注意到了連城，眼神毒辣，“這位是？”

阿蘭道：“他只是路過，吃口飯而已。”

“哦。”年輕人一下子又放鬆下來，喜道：“阿蘭，你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保證你喜歡。”

阿蘭道：“不用了，我不需要。秦明少年，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秦明就是鎮長的兒子，也是阿蘭的救命恩人，這是連城知道的。而連城不知道的是，秦明在當地臭名昭著，橫行霸道，強搶民女。他的十七房妻妾，沒有一個不是搶來的。

自從秦明救了阿蘭，隔三差五就會來騷擾阿蘭，甚至動手動腳。要不是阿蘭以死相逼，恐怕現在的她就已經是秦明的第十八房小妾了。

秦明勃然大怒，吼道：“我當初救了你，你就這樣報答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是不會嫁給你的。”阿蘭擡起頭，直視著氣勢洶洶的秦明。

“來人，給我綁了！”秦明下令道。

“我和你拼了。”奶奶衝向了秦明。

一切來的太快，連城和阿蘭都沒有反應過來。秦明用力的推開奶奶，而奶奶一頭撞向了一旁的竈臺上。

鮮血如注。

可是秦明沒有停下，他咆哮道：“快，抓住他們！把那個老東西處理掉！”

連城早已察覺到了不對，一直不動聲色的靠近那把切菜的刀。

在兩個下人撲過來的時候，連城手持菜刀擋在了阿蘭與奶奶的前面。

“來啊！誰不怕死，誰就來啊！”

連城的菜刀在空氣裡亂砍，雖然沒有章法，但威懾力十足。

連城是要拼命的。當一個人拼起命來，他所爆發的力量不可估量。

“快上啊，還在等什麼？快點！”

秦明給兩個畏縮不前的下人一人一腳，可是仍然不能使他們前進分毫。他們已經怕了，他們不想拼命，他們怕死。

狹路相逢，勇者勝。

“好，你小子好樣的！我們走。”

這三人走的時候把桌子掀翻了，順道也把門給踢爛了。

連城垂下雙手，喘著粗氣。奶奶的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

阿蘭看著奶奶嚥下最後一口氣，抱著她進了裡屋，將血跡擦掉，安放在牀上，給她蓋好被子，纔回來平靜的收拾。她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哭泣，似乎對於親人的離去，她已經習以爲常。

或者，她並不習慣，她只是強撐著。

父親走的時候，是一個飄雪的黑夜；母親走的時候，也是一個飄雪的黑夜；哥哥走的時候，鮮血把世界染成了黑夜。

連城道：“他根本不是好人。”

阿蘭道：“他不是。可他抓走了土匪。”

連城道：“那只是爲了接近你。”

阿蘭道：“可他也的確救了我。”

連城不再爭論了，因爲不會有結果，也不會有意義。奶奶已經死了。

是自己沒用吧，連城知道的，自己一無是處。

“我們走吧，他一定會再回來找我們的麻煩的。”連城提議道。

“不行，奶奶要睡一場大覺，不能趕路，而且……”

連城問：“而且什麼？”

阿蘭低聲道：“如果我們走了，爹爹回來就找不到我們了。他已經走了很久了啊……”

連城是孤兒，他明白孤兒對父母的思念。他不再勸阿蘭離開，而是笑著說：“那好吧，我們一起等他回來吧。”

即使連城不會永遠停留在這裡，他還是想要說出一句讓阿蘭安心的話。

至於秦明，連城想，光天化日之下，又豈會沒有王法？即便壞人很多，又豈非沒有好人？

阿蘭的家裡只有一張牀，阿蘭一直守在奶奶身旁，說著一些家常。屋裡沒有燈，昏沉沉的，而阿蘭的聲音也昏沉沉的。

連城睡在地上，擋住裡屋的門。連城想的是，如果秦明半夜來偷襲，想要傷害阿蘭，也只能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

可是連城想錯了，因爲他睡得太死了，連阿蘭什麼時候不見的都不知道。

當連城著急之時，阿蘭卻又回來了。

她慌慌張張的衝進來，眼裡是驚恐，看見連城欲言又止。

突然，她笑了，她提起手裡的竹籃，裡面有些蘑菇。原來她去把奶奶葬了，她說，她們倆的坑早就挖好了。

奶奶喜歡吃蘑菇燉魚，所以阿蘭又去山上採了蘑菇回來，她今天要給奶奶做最後一次蘑菇燉魚。

阿蘭說：“連城，你去幫我抓條魚回來吧，我們一起爲奶奶做一道菜吧。”

連城的眼眶有些溼潤了，可他還是勉強的笑起來，點點頭。兩個人的笑，都比哭還難受。

連城往小溪走去的時候，突然下雨了，淋在身上，他感到入骨的涼意。

雨落在山路上，打溼了泥土，這讓連城走的愈發艱難。布鞋不斷的打滑，稍有不慎就會滾下山坡。

走到一半的時候，連城的身體忽然變得僵硬，彷彿被抽乾了精氣，雙眼迷離。接著，比雨點還大的眼淚滾落，和寒雨混在一塊。

那條小溪，阿蘭絕不準任何人去抓魚的！

“阿蘭……阿蘭……”連城連滾帶爬的往回走，嘴裡癡癡的喊著。

山路崎嶇，大雨磅礴，連城爬上去兩步又滾下來三步。再爬，再滾下去。再爬，再滾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太陽沒有如約而至。連城渾身是泥，甚至看不清他的鼻子與眼睛。

他站在阿蘭的家門口。

他站在阿蘭的屍體旁。

他站在一個時間凍結的地方，他彷彿也死去了。

阿蘭的頭髮遮住了臉，衣服被撕破，雪白的皮膚被沾上了稀泥。她的眼睛，沒有閉上，她一直盯著連城走的那個方向。

其實早上阿蘭在山上望見了秦明一羣人來了，她慌慌張張的跑回去，她要提醒連城快跑。可她知道連城不會丟下自己走的，而兩個人一起又是走不掉的，她必須拖住秦明。

這天早上，阿蘭騙了連城。

阿蘭看著連城離開的背影，又想起了那個寵愛她的哥哥。

他會安全的，至於她，她本就該死了。哥哥在等她呢，奶奶還需要她照顧。

在秦明出現的時候，阿蘭就已經死了。

秦明說，他只是拿走了他所救回的性命。

而連城，他眼睜睜的看見兩條生命逝去。

那麼，所謂的好人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