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風,不似夏季那般潮熱,也不如春日里的和煦,不帶蜇人的寒意,僅夾雜著絲絲清涼。
清風灌入殿中,鉆進人的衣領里,雖不太冷,還是讓人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錢嬪昨個兒在云萃里去了。”
“聽說了,宮里早已傳的沸沸揚揚。”
“李丞相從刑部逃了,大抵再過幾日就到齊州了。”
“娘娘是在擔心么?”
淑妃斜臥軟榻,扯了扯身上蓋著的鵝絨長毯,悠悠地道:“本宮只是覺著太過突然,有好多還沒有參透。”
歐陽紫琳輕撫著手中瓷杯,拇指上帶著的翡翠戒指,在近午陽光下泛著青翠光澤,“有些事娘娘知道就好,不必去往更深的層面想,太過憂心對您的身子沒什么好處。”
淑妃嘆息一聲,輕輕地笑了:“本宮也知道自個的肚子里還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想要做好胎教,便凡事都得注意著,無奈身處宮禁卻是身不由己。”
歐陽紫琳抬眼,朝淑妃所在的方向看去,輕聲說:“娘娘在宮中確實有諸多不便,都說養胎要靜心養性,只聽好話說好話,只想美好的事情,但宮中向來事非多,與清凈二字根本無緣。”
“大家都住在同一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就是想避開這紛擾又能躲得多遠,兜兜轉轉,還不是回了原點?”淑妃淺笑著說道。
歐陽紫琳贊同地笑笑,隨后道:“不如娘娘去跟貴妃娘娘說一聲,去您宮外的娘家暫住些時日,讓耳根子清清靜靜,這樣對您及您腹中的龍種想必都有好處。”
淑妃撫了撫小腹,沉吟了片刻后說道:“還是不了,本宮挺這個肚子能去哪,平日光是在錦福宮里走上一圈兒,便覺得雙腿酸軟累的汗流浹背,怎經得起轎子顛簸。”
民間女子生產時,都有娘家人陪在身旁照料,雖然宮規并沒有說,她不可以將家中女眷叫進宮來,可她覺著如此一來,自己的壓力反倒更大了。
父親那邊自然是希望,她能夠一舉得男,晉升官職的流言傳了很久,但卻沒有一點動靜,父親想必也是等著急了,這才盼著她能生下個大胖小子,好讓他這外公也跟著沾沾光。
母親的想法或許會同父親相反吧,依著母親的性子一定會說,“生男生女乃是天定,豈是人力所能左右得了的。”
歐陽紫琳見淑妃呆呆地,瞧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發怔,斟了一杯茶捧著遞給了她,視線落在她的小腹上:“再過幾月,這宮里就可以聽到小孩兒的哭鬧聲了,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那模樣想來都很俊俏,這還是頭一回吧。”
淑妃仰頭看著歐陽紫琳,不明白她口中的頭一回,究竟是指什么。
是她第一次生產,亦或
“你說的不錯,是頭一回。”淑妃彎著唇角,手輕撫著小腹,眉眼慈愛。
歐陽紫琳坐在淑妃身邊,停駐在其肚子上的視線,從未移開半分,目光柔和,透著絲絲羨慕,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嬪妾,嬪妾可以摸摸它么?”
“你我身份相當,待這孩子出世長大,日后總也要喚你一聲“娘親”的。”說著,淑妃便拉過歐陽紫琳的手,放在自個兒的肚子上,讓她感受腹中胎兒生命的跳動。
“娘娘!這小東西在踢您呢,真神奇。”歐陽紫琳眼眸亮著,滿滿都是欣喜之色。
相反,淑妃只是淡淡一笑,眸色由慈愛,漸漸變得黯淡。
這雖不是皇宮里頭一個,能挨到生產之期的胎兒,卻會是頭一個從產房內傳出嘹亮哭聲的孩子。
按理來說,他應該高興才是,身為這孩子的親生父親,他應該時常來看看她們母子,哪怕不是為了她,就算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該常來不是?
摸摸她鼓起的肚子,用手掌感受一下腹中胎兒的調皮,聽聽這孩子的胎動
所有的一切,與她原先設想的全然不同。
久無所出的君王后宮有孕,百官并未歡呼雀躍,一貫緊張后嗣的人們也突然變的很冷靜,就連他那做父親的,也未曾面帶喜色,一如往常冷淡如冰。
就好似她即將誕下的,不是他的骨肉,而是會引來朝政動蕩,皇室子孫相殘的一個
如果是那個女子。
如果懷孕的不是她,而是貴妃娘娘的話。
他那沉寂如千年寒潭的眼眸,是否會生出變化,他那冷漠如冰地表情,又會不會展露出喜色?
這問題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不是么,是肯定的吧,是絕對會的吧。
那夜耳鬢廝磨時,他薄唇間吐出的,不是對她所說的蜜語甜言,喚的也不是她的名字。
其實,比起她腹中的孩子,他或許更希望是那個人,是那個女子,能再次懷有他的血脈。
曾經的她,為了能在這偌大的皇宮里存活下去,才會選擇誠服他人,才會放下所有傲氣舍去自尊,對德妃卑躬屈膝,事事順從。
盡管早已物是人非,可在他眼中,她終是沒有一點變化,始終是那個成日尾隨在德妃身后,對德妃唯命是從,連講話都不敢太大聲,總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貍!
她從未想過會假戲真做,總以為一切都會按照貴妃娘娘的計劃順利發展,更沒有想到配合著貴妃行動的他與她,會在酒醉后共枕而眠。
那日清晨轉醒,第一眼就看見他側顏,心里是又驚又喜,但隨后他睜開眼眸時的冷冽目光,卻讓她于轉瞬間從天堂跌入了地獄。
總是觸不到,遠一點近一點,不論是以何種面貌,沉靜的,善解人意的,都無法使他正眼相待,得到他給予旁人的柔情半點。
深吸一口氣,淑妃斂了思緒,笑望歐陽紫琳:“聽說皇上有意晉你為嬪?”
聞言,歐陽紫琳愣了一下:“嬪妾也聽到消息了,好像是貴妃娘娘向皇上提及的嬪妾,也不知皇上這是氣話,還是當真了。”
淑妃拍了拍歐陽紫琳的手,道:“本宮也摸不清皇上的脾氣,不過貴妃既有意如此,那也就說明,你離出頭之日不遠了。”
“淑妃娘娘就別取笑嬪妾了。”歐陽紫琳低了頭輕笑著,笑容有些蒼涼:“說實話入宮伴駕并非嬪妾的本意,嬪妾之所以會進宮不過是為了歐陽家能多一條活路,至于能否得寵嬪妾還真沒有想過。”
淑妃挑了眉,打趣道:“現在想想也不遲。”
歐陽紫琳擺擺手:“還是不了,嬪妾只盼著娘娘能平安生產下腹中龍種,這孩子若出世了,宮里便也會熱鬧了,如今這冷冷清清地還真是有些閑得慌。”
淑妃溫婉一笑:“這孩子能得你這般喜愛,本宮心里自然也是欣喜的,想來孩子出生后也調皮的很,本宮調養身子的那幾日,還請妹妹替本宮多多照看。”
“嬪妾本就有意如此,娘娘放心吧,嬪妾一定會照顧好您的孩子的。”歐陽紫琳干脆地應下,眼里滿是期待。
剛拿起剪子,準備修剪一下屋里擺著的盆栽,便聞紅英從門外嚷嚷著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地說:“娘娘不好了,聽雨閣的云常在又尋死了!”
我聞言,蹙了蹙眉,盯著紅英看了片刻,隨后不溫不火地問:“人死了?”
紅英怔了怔,木訥地搖了搖頭:“沒,被救下了,太醫正在往那趕呢。”
“是么。”我挑了挑眉,心中暗道,這云常在倒是命大,幾次三番的尋死都沒死成,每回還都被人及時救下。
就不知是她命數如此,還是有人暗中相助,不舍得她就這么去了。
“你去太醫院走一趟,就說是本宮的意思,讓他們務必照顧好聽雨閣的云常在,多給她開些補身養氣的藥材。”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在我話音落下的那一瞬,紅英眼中突而泛起了喜色,僅是一閃而過,叫人來不及捕捉。
“是,奴婢這就去。”紅英說著便小跑出了門,不論是進門時還是當下離去,都未曾向我行過禮。
我雖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但這還是第一次,紅英打從服侍我起的第一次,忘了禮儀規矩。
浮萍打了清水進來,朝我略微頷首,瞥了眼門外好奇地發問:“貴妃娘娘,紅英這是怎么了,難不成是有什么高興的事兒嗎?”
我皺起眉,淡淡地回:“沒什么,不過是云常在又尋死了,紅英是去太醫院傳達本宮的旨意。”
“原來如此。”浮萍若有所思的一笑,將水盆放在幾架上,漫不經心地說:“要說到耍心眼,云常在可一點兒都不比錢嬪娘娘差,娘娘早先就不該同情她,她本就死有余辜!”
莫非浮萍是以為,我讓紅英去太醫院,是為了警告他們不要理睬聽雨閣,任那云常在自生自滅?
我輕哼了一聲,轉過頭修剪起了盆栽,“本宮傳話給太醫院的意思,是叫他們保住云常在的性命,內務府那里你稍后也這么轉達給小玄子,讓他多派些人手給本宮將她看緊了。”
浮萍面色一緊,訝異道:“娘娘為什么要留云常在性命?”
我勾起唇角,笑意薄涼:“她不是想死么,本宮偏不讓!”
連浮萍都覺著云常在該死,可紅英卻偏偏同情她的處境,再聽到我那番話時的眼神表情,遠遠超乎了我的預料。
看來紅英在萬玉德手下,于慎刑司學習的那幾個月,算是白待了。
這也難怪當初萬玉德會忤逆我的意思,將秋月帶來見我,而不是帶著宮門處的守門禁軍。
我布下的所有眼線,都在萬玉德的掌控下,再加上他那精明地頭腦,怎會參不透紅英那點小心思,看不出她的舉動怪異?
所以他才臨危不亂的找來一個秋月,予以頂替守門禁軍,向我告發錢嬪的陰謀。
其實最后一次見錢嬪的時候,我有想過放過她,但最終卻還是將她賜死,原因是為了紅英。
一來,是想看看紅英身后之人,還想玩些什么把戲。
二來,背叛我的人,我豈能輕易饒恕,更何況她若暴露了,我亦會受到牽連。
所以便暫且留下她,只等著秋后算賬,不管是云常在也好,還是紅英及那個幕后主使也罷,我遲早會取了她們的性命!
宮里的那些宮人,想來還沒那么大的膽子,更沒那個力量來算計我,如此想來,那也就只有后宮這些個鶯鶯燕燕了。
唆使我的人背叛我,在我背上狠狠插上一刀,那就要做好用命來償還的準備!
當下不深究徹查,只是時機因為未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