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明日狗低頭把帖兒致意縣中,那知縣即是梅如玉的門生,姓高名捷,後來會試又中了進士,殿試三甲,除授了四川成都府雙流縣知縣之職。到任不上一年,政理民安,遠近俱稱他是高青天。這日正坐早堂,見梅府家人持帖跪稟,說是一樁奸盜情由,家相公要求大老爺即刻差人提究的。高知縣道:“曉得了。”把一個年□家弟的回帖,打發梅家家人去了。便起一枝飛籤,殊筆標道:“立拿好盜犯人湛翌王等,火速赴縣候審。”乃差幾個應捕人役到梅公子家切腳捕捉,怎知人已在他家中先打得七死八活的了。衆差人見了公子,公子打發些賞賜,衆差人謝了一聲,竟帶湛翌王回話本官去了。
不題翌王見官之事,且說梅杏娘小姐聽得外面人散,方纔在壁衣中走出來,思量這起人是哪裡來的,難道青天白日強人就如此大膽,家中打搶得這個光景,須差人報與哥哥知道,方好報官緝捕。心中又疑惑道:“適才喧鬧之時,又聽得有人喊叫‘拿住姦夫’,這不知是何緣故。”只見佛奴面色如土,氣吁吁的跑來道:“小姐,不好了!你道剛纔那一夥人是哪裡來的?”杏娘道:“哪曉得他是什麼人!”佛奴道:“小婢被他們趕得急了,忙躲入廚下一口大櫥背後,聽得這些人口中說道:‘姦夫拿住了,快去回覆大爺。’我在櫥縫中張一張,就是後邊的灰貓頭俞甲與臭老鼠王乙,兩個把落詩箋的後生綁了,指著罵道:‘狗頭!你與小姐通好得好,如今拿去見大爺,少不得是個死!’他口口指稱大爺,必定是我家公子有命,喚他們來做的勾當。”杏娘聽見,唬得魂飄膽蕩道:“昨日落詩箋的那生,據你今早說,已還了他的詩去了,怎地又在園中?找哥哥久已怪我佔住花園,千方百計來擺佈我。如今將沒作有,串通無賴把出乖露醜的事來污衊我,都是你這小賤人弄出來的。事已如此,我總是一死。”便要拂衣投井。佛奴扯住道:“小姐且不要忙,此事都是小婢起的,如今都推在小婢身上就是了。若公子有甚擺佈,小婢拼得一死,小姐原是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姐。”杏娘哭道:“李下整冠,瓜田納履,嫌疑之際尚且不可,何況現拿一人作證,傳揚出去有口難辨,一生名節不料喪在你手裡。”佛奴情願受責,杏娘道:“如今打殺你總不相干,萬一經官動府,怎生是好?且商量脫得此難再作區處。只可憐那生也是無辜被你劈空陷害。”佛奴道:“小婢之罪擢髮難數,據小婢算將起來,三十六著,此時走爲上著。小姐快與奴輩收拾些細軟,尋一個安身之處暫避幾時,再作理會。”杏娘道:“我左思右想,還是死的乾淨,縱然避過一時,醜聲已經四布。”佛奴道:“虛則虛,實則實,外面人誰不曉得公子慣會砌害人的,就是此事傳佈出去,總不肯信。如今先叫一個人到彼打聽湛生的消息,看他如何舉動,以定行止。”杏娘已氣得呆了,但憑佛奴做主,便教一個老蒼頭,與他幾錢銀子,分咐連夜入城打聽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這早範雲侶道人等那湛翌王,到晚不見來酒店中回話,心中知道他必然落難了。自己又買了一壺吃過,竟回寓去。到了次早,便一路訪至梅府花園左近,探聽湛生消息。只見一叢人你七我八,在那裡說前面這樁異事,雲侶便搖身而入,細察其意,方知湛翌王果被人獲住,今已拿到城中。也不及聽完,竟怞身奔入城來,打聽著實不題。
且說起湛翌王家中父母兄弟,念他一夜不見回來,到了次早,教人四下尋訪。那時差人把湛翌王帶到縣中,高知縣判理公事尚未退堂,翌王跪在丹墀之內。又見梅家家人手中持一名帖稟那知縣,知縣心裡疑惑道:“此人又來作惡了。他有事送來,本縣在老師面上,自然與他料理周全,爲何如此著忙性急?”當下便叫犯人聽審。翌王此時己是站身不起,匍匐上堂,知縣高聲問道:“你爲何白晝打劫梅大爺家裡,快快招來,免受刑責。”翌王哭訴道:“大人在上,生員是簪纓世裔,平素清白自好,怎敢做此違條犯法之事以辱名教?望大人詳察。”知縣道:“現有地鄰爲證,失單爲據,說你白晝統領兇徒持械打入內室,搶走金銀寶物,還要強辯麼?我□□你不打不招的,叫左右拿下去打!”一聲吆喝,衆皁隸把來拖翻動手。翌王心慌,大叫道:“容犯生細稟實情,死也甘心。”知縣便叫放起道:“你且說上來。”翌王只得把花園遺詩、後來遊玩、突被衆人搶到城中、梅公子私自拷打、今又送在臺下等語,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又放聲大哭道:“還求大人作主超豁,恩同再造矣。”知縣喝叫下去,便想道:“看來那生果然不像個賊子,這番說話想是真情。且鄉鄰報單既說是奸盜,如何又牽連梅老師令愛在內?此事實有可疑,且不要提起,就是強盜恐亦不真,等我從容體訪,自有明白。但如今怎生回覆梅兄?”纔要沉吟半晌,心生一計,又叫湛翌王上來道:“盜情真與不真,且再審問。你既說是爲著遺詩到園中游玩,並非強盜,若做得詩來,便饒你一頓打;若做不來,明系花言抵塞,先打三十大板。”湛生道:“求大人賜題。”高公正在思想個題目,適值門子點火進煙,知縣就將手中煙筒指道:“只將此物爲題,限你風、東、翁三韻。翌王便不假思索,信口吟道:
借得司炎祝氏風,餘芬撩亂各西東。
無端更拾天山草,醉倒虯髯碧眼翁。
高公聽罷,點頭道:“詩果做得好,又甚做捷,這一頓板子且權饒了你。”叫禁子張旺上來,低低分咐道:“這盜犯湛翌王著你押監,不可十分難爲,也不可十分輕鬆,須要用心看管,我自有賞。”張旺道聲曉得,高公喝令帶湛生下監。翌王一頭想道:“哪裡說起有此奇禍,不知梅小姐在內可曾驚壞。這般光棍又說我奸瀅了小姐,可不是劈空陷害。幸喜得官府並不問起,但不知小姐與佛奴性命若何。家中父母曉得,必要苦壞。”心上千愁萬悶。且喜得那首落花詩尚緊緊繫在衣帶上,不曾失去還好。那範道人原說目下既該有禍,他的言語已驗,但不知後面如何。心中分明無數小鹿亂撞。
不說翌王苦楚之況,再說範雲侶當下趕入城中,各處尋覓,正不見那湛翌王。徑走到縣前,肚中飢了,到鋪內買幾個點心充飢。只見一霎時縣場上人山人海,挨擠不過。口內都說道:“看審強盜。”有的道:“昨日在梅大爺花園內拿的,說起來那強盜原是好人家兒女。”雲侶一一聽得明白,知是翌王無疑了,然一時無計可施,只得也挨在衆人之中,在縣堂左側偷看審問。幸喜知縣甚重斯文,不曾難爲。及見發監,他便隨了禁子來叫道:“翌王兄。”翌王聽見,回頭看是範雲侶,便跌腳哭道:“仙翁,你便怎生救我則個?”雲侶道:“不意湛兄就如此狼狽。”便細問昨日花園始末,翌王一一告訴了一番。雲侶點頭道:“是了,你且安心過去,我曉得那縣公,極其廉明,必肯終始用情。貧道前送皁囊,乃是要緊之言在內,兄可收好,倘出得此門,先將第一個拆看,那兩個後遇極急難之時,方可開視。”正在叮囑,湛悅江訪知消息,也來看望。父子相見,抱頭大哭了一場,當時有詩爲證:
父子關情倍感傷,幾行紅淚斷人腸。
只因誤入桃園去,紲縲今朝陷冶長。
悅江便埋怨道:“你是讀書明理之人,怎麼自陷於非義。這也不必說了,但如今怎生可以脫得此難?”雲侶道:“令郎此番麼……”悅江聽見,回頭問翌王道:“□□何人?”翌王代爲通述了,湛公致謝,便問:“小兒此番不知怎麼?”雲侶道:“不過年災月晦,有幾日牢獄之厄。昨日老道邂逅間觀了令郎尊相,已細細稟明,諒無大患,反因之得些喜事,然有十五個月流離顛沛。”正在板談,禁子催促,三人不及細話,各自別去不題。
如今且說杏孃家里老蒼頭梅盛探聽湛生消息,清早便出城來回復了小姐。杏娘知道這番說話,料必要經官府,又欲尋死,佛奴道:“爲今之計,快快走罷。”杏娘道:“就是要走,如今待走到哪裡去?”佛奴道:“小婢昨晚一夜不睡,思想到陶大爺家,可以暫避幾時,況前日陶太太曾差人來接小姐,今日事出無奈,正好趁水推船。細軟衣飾,小婢已收拾停當。”杏娘見事急心慌,便含了眼淚,同著佛奴,叫梅盛領路。又恐大路遇見熟人不便,喚一頂橋,竟從小路上抄進西關,一徑望陶家而來。
原來這陶家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曾做過陝西總兵,因被仇家所陷,致仕在家。夫人梅氏,公子宗潛,字景節,即湛悅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當日杏娘到得門首,佛奴先去報知陶夫人。夫人聽得侄女到來,親人相見,忙同媳婦出迎。到得廳上,杏娘拜見過姑媽,然後姑嫂相見。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問道:“前曾叫人來接侄女,爲何不就來?今日到此,我快活得緊。”杏娘致謝,佛奴便到外邊打發梅盛回去,叮囑其路上仔細,且不可漏泄風聲。梅盛會意去了,佛奴進來,對陶夫人說道:“請夫人小姐到內閒講罷。”夫人道:“有理。”竟同媳婦房中坐地。須臾茶過,陶夫人又問杏娘道:“老身請問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倉忙而來,面帶憂容。”杏娘不語,佛奴便請夫人到半邊,低低把小姐來的緣故一一告訴,陶夫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即一把眼淚對杏娘說道:“我想我哥嫂沒福,你哥哥曾自成立,天性狠惡,只苦得你一人,舉目看親人,便是我了,也不能照顧著你,不道你哥哥又做這番來害你。”又問佛奴道:“不知此生是何等樣人?”佛奴道:“那人姓湛,說是個秀才,父親也是做官的。”夫人道:“既是斯文人,怎麼受得這樣苦。”說話間,慧姑聽見一個湛字,便有心問夫人道:“昨日爹爹到來,爲尋我大哥哥不見,爲何佛姐姐口中說甚麼姓湛的秀才,莫不與他有些相干麼?”陶夫人道:“難道有這等事?”口雖如此說,便一邊對佛奴問其備細,佛奴道:“他說是父親做過什麼錦衣衛哩。”慧姑聽到此句,便大哭道:“這是我哥哥無疑了。”老夫人亦吃一驚道:“果然是大舅受害,必要與你公公說明,商議救解之策。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便分咐陶旺快快請了回來。此時杏娘倒也呆在一邊,陶夫人又走來對杏娘道:“我兒不必如此,恐怕憂壞了身子。”又向媳婦慧姑道:“世上原有這等湊巧奇事。”佛奴在旁聽了,亦以爲異。
不一時恰好陶公回來,曉得內侄女到家,一徑到裡邊來,杏娘忙起身相見,陶公就問甚風吹得小姐到此,夫人一把扯了陶公道:“閒話漫講,有句要緊話來與你商議。”走過外廂,夫人便把侄女之事一一說明,陶公大驚道:“怎麼湛大舅不老成,闖進花園做什麼?”半晌又笑對夫人道:“既已如此,事完之後,待我作主,就把你內侄女嫁了他倒也好。”夫人道:“這個恐怕使不得。”陶公道:“若是你侄女要與別家定親,聞得花園之事,不論有無,哪一家肯攀?若仍舊在園內焚修,反被人言三語四的議論。況且他們兩個一個是望門寡的孤男,一個是閉門修齋的寡女,年貌相稱,今日又有此一段屈事,正是天然一對好夫妻,終身必無閒話。”又皺眉道:“但是那狗低頭怎麼與他說得明白才妙?”夫人道:“若與他說,必然無益,還是求那高知縣怎麼斷得團聚纔好。”陶公道:“這也未必能夠,你侄兒主意要害他,見斷合了,何難再弄文法。況高知縣在你哥哥分上,那有不用情的,只是待我與他說,雖是我內侄之事,實關係我內侄女,同是座師面上,一邊閨門體面,求他用心周全,他或者又看我情分,竟肯出力也未可知。”即時分咐打轎到縣中去拜見高公。
此時高公已退午堂,家人傳梆進去,一聲雲極響,高公早已出來,請後堂相見。敘禮過茶罷,高公先問道:“老先生光顧有何見喻?”陶公即拖坐椅對膝,低低把湛翌王之事前後始末細細述了一番。又道:“兩造俱是治弟至戚,求大人俯推薄面,必得周全了,則感德不獨湛生也。”高公打一恭道:“湛兄之事,不必老先生勞神過慮,晚生昨已設法免其責罰,把姦情一段擱過不究,即是周全令內侄女、周全湛兄的意思。”又微笑道:“令內侄一面之詞晚生明明知道,若是徑從輕釋,在梅兄面上不好意思,則梅兄必然另設毒害之計,倒不是晚生周全的意思了。請老先生暫回,容想一良策,必兩無傷礙,然後奉復何如?”陶公打恭致謝,又再三叮嚀而別。
不題陶公囑託高知縣之事,且說前日杏娘小姐才離了花園投奔陶家,那時狗低頭就差幾個心腹家人,如狼似虎,手中拿了一疊封皮,竟進花園內來,口中叫道:“檢點好了,連人和馬封他娘在內。”幾個走到裡邊,見沒有了杏娘佛奴兩個,道聲不好了,知風走了,怎麼好?有的道:“且封好了園門,四下追尋去。”看官們,你道這梅富春狠也不狠,自己嫡親手足,就如此設心必要置他死地,所以有詩一首,單贊狗低頭的美號道:
嫡妹無端構蠆謀,狠心毒算誰能儔。
教卻御史貽謀墮,輸得人人喚狗頭。
且說那高知縣送別了陶公,退入後堂,便想救湛生之策。想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即叫皁頭周秀、禁子張旺到私宅回話。當下喚到,先分咐周秀道:“本縣今晚叫你打盜犯湛翌王,須要著實做一兇狠勢子打他,實在不要用力。”當下就賞他五錢銀子,先打發出去了。又叫張旺分咐道:“本縣晚堂即複審昨日那盜犯湛翌王,審過仍教你押下監中,要你悄地放他逃走,不可有違。”張旺便打一想道:“蒙老爺分咐,小的敢不尊旨。”高公又道:“你若放他走了,本縣明日還要假意難爲打你幾個板子,著你追究緝捕。”張旺道:“老爺分咐,不要說打板子,就是再利害些的刑法,小的哪敢有不受的理。”高公便把白銀二十兩賞他道:“須小心在意,不可敗我機密事。”張旺叩謝答應而出,便同周秀在堂伺候。
到了晚上,高公出來坐堂,堂上張燈列火,吏書皁快畢集。高公先審過了幾件戶婚田土之事,然後調出湛翌王一干問道:“你這強盜,好不利害,白日搶劫財物,又黨羽全無,只是一人,倒虧你好一副大膽。”又叫地鄰問時,都道:“這強盜,果然十分兇惡。強劫了梅大爺園中多少東西,又奸瀅了小姐,幸被小的們協力擒住的。”高公喝道:“胡說!青天白日打劫人家,又何暇思想奸瀅?況且倉促之中有何人誣見,強盜又是一人,怎麼就敢搶劫,其間必有指使。叫皁隸取夾棍來。”俞甲道:“待小的實說。一夥而來,共有三四十人,俱是趕散走的;他是身邊財物多了,跑奔不上,被小的們拿住。奸瀅之事,果是不曾看見。”高公道:“既不曾見,我也不究,只是所有贓物如今哪裡去了?”王乙便稟道:“財寶搜出,已是梅大爺收明去訖。”高公道:“這是真的麼?”王乙又叫道:“老爺,這是確真,小的們親眼見的。”高公叫衆人下去,又叫湛翌王問道:“你還有什麼講?”翌王哭道:“只昨日稟過的便是真情,若說搶劫財寶,擬於強盜,犯生實是死不敢當。”高公道:“你打劫是真,只是無贓可證,本縣難以定招,且打你幾個板子,明日申報上司定奪便了。”一把籤撒下,喝教著實打。周秀會意,走過來把湛翌王拖翻,先是他動手,做了個用力的光景打了五板。其餘衆皁皆系周秀分咐,依樣打法打了三十板。高知縣分咐押下重囚監中,衆人討保守家,即便擊鼓三聲,退入私衙。那禁子張旺,早上領了本官之命,著意在心,遂同了湛翌王出來,到得監門口,悄悄對湛翌王道:“湛相公,恭喜了。”翌王道:“大哥,我有甚恭喜,三十板子先打得這個光景,死活未卜,即便此番可以茍延性命,日後還不知怎生結局。”要聽張旺回答湛翌王之言,且看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