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地下的防空洞沒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少數人會有一塊手錶,手錶的作用極其有限。總會有人問起“現在幾點了”,問過之後或睡覺或吃飯,但每次做這些事的時間都不一樣。年紀比較大的人在洞裡掛著一幅撿來的日曆,手錶轉一圈,便劃掉一個日子。但遺憾的是,所有日曆顯示的日期都不一樣。
他們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不知道在地下生活了多久,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完全拋去時間概念生存下去,而宋瑤等人卻不行。
每一分每一秒,對她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一種看不到希望的絕望。
距離姜河離開已經快20個小時了,洞外的屍體被錦忠一夥兒人擡到了地面,挖了坑,草草掩埋。多數人的屍體支離破碎,不是少了胳膊,就是缺了大腿,而散落的肢體又不能完全對上號。這還不是最慘的,尤其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有的人的“屍體”,已經成了一灘肉糜,錦忠他們不得不用防水布將那一灘“東西”給包起來,否則都無法帶走;小米和小魏收攏了柱子和那個姑娘的殘肢,兩個人倒在一起,血肉已然混成一塊;大春帶著幾個小夥子去斷牆那邊擡回了亮寶的屍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塊兒掉落在蒿草叢的頭顱碎片沒有找到。
海洋不見了,拋下大春跑路之後沒有回地洞,而附近也沒有發現他的蹤跡。或許這個瘦弱的年輕人嚇破了膽跑掉了,也可能下到洞裡遭了行屍的毒手。所有人都很疲憊,大坑挖好時,天都快亮了。
掩埋屍體和舉行葬禮是兩碼事,除了幾個自願去幫忙的女人,其餘人都沒動彈。
傷員洞裡有人昏昏睡去,有的還在低聲呻吟,只有潘珞最安靜,如果不把耳朵貼在她嘴邊感受那細微的呼吸,你會以爲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已經香消玉殞。
大春如實回報了亮寶的死因,並告知自己人和姜河一夥兒人的去向。明俊偉他們只得一聲長嘆,祈禱千萬不要再出什麼岔子。
期間死掉一個傷員,是個高個兒小夥兒,隨同錦忠回來阻擊行屍的。打掃戰場時他還沒事,過了兩個小時突然暈厥,隨後陷入滾燙昏迷。令人不解的是,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口,可癥狀卻明顯是行屍病毒。直到他痛苦死去,復又睜開了雙眼,最後被一把匕首貫穿了腦仁。
宋瑤一直陪在潘珞身旁,明俊偉遍體鱗傷,婦人給他餵了藥,沒多久便沉沉睡去。晁逸帆和小米小魏圍坐在牀邊,靠著牀沿歇息著,沒一會兒也開始打盹兒。
都累了,宋瑤也累。
洞裡洞外都安靜了下來,有人滅掉了幾個火把,只留下洞口的一支,使得這裡平添了夜晚的沉寂感。
“姑娘,給她個痛快吧。”鄭老二幾個小時前昏睡了一陣子,被腰腹間的傷口疼醒了,叼著煙鍋再沒閉眼。這個被程龍視作可以大義滅親的乾瘦老頭,此刻眼裡竟似有幾分憐憫,或許宋瑤和他閨女年紀相仿,也勾起了這個老小子心底一絲慈愛。
“她沒死。”宋瑤又給潘珞換了條毛巾,高燒一直不退,牀單都已經被汗水浸透。宋瑤拜託晁逸帆找來一塊木板,當作屏風立在了潘珞牀邊,跟其他傷員隔離開來,動手除下了汗溼的衣服。
宋瑤用溼毛巾給小丫頭擦拭著身體,腦中不由回想起初見潘珞時的情景。
那時侯,小丫頭就是光溜溜的,遭逢磨難,稚嫩的臉上滿是懼色。宋瑤給她解開了繩子,披上了衣服,將她帶回了隊伍。小丫頭年紀不大,心思很深,在營地很快調整了情緒,和每個人都相處的很好。對於自己的遭遇,她絕口不提,就連宋瑤也很少見她如尋常女孩那般暗自神傷。她們一直不得閒,安寧不了幾天就得集體大逃亡,短短幾個月,這個膽小到任人凌辱的小丫頭變了,她眼中不再有恐懼,小手拿起了刀,握起了槍,敢隨衆人與行屍廝殺,也敢用槍指著活人的腦門兒,然後冷靜的扣下扳機。
不知不覺中,未成年小丫頭成了隊伍裡重要的一員,不管外出尋找物資還是逃命搏殺時的分頭行動,都有了小丫頭的身影。大家自然而然的開始信賴她,潛意識裡覺得潘珞也可以獨擋一面。或許正因如此,大家才忽略了她也需要人保護。
洞裡光線昏暗,更凸顯出潘珞白嫩的身體,她手腕的傷口不再出血,創處的皮肉泛出蒼白之色,看起來就像死人的肌膚。
宋瑤擦拭到潘珞的腹部,小姑娘的腹部很平坦,還看不出懷有身孕的跡象,皮膚觸手發燙。宋瑤忍不住胡思亂想,這小丫頭才17歲,身體就已經發育的這麼好了,如果不是遭逢災變,身邊肯定會有大把大把的追求者。宋瑤搖頭苦笑,將潘珞上身蓋住,打算給她擦擦腿。
掀起被子,宋瑤呆住了。
潘珞腿間不知何時滲出了一灘鮮血,兩條潔白的腿上、牀單上,到處都是。
宋瑤的手有些顫抖,她本來想喊明俊偉他們,但潘珞畢竟是姑娘,而且明俊偉他們估計除了驚訝嘆息也沒別的方法。宋瑤分開潘珞雙腿,只見不能描寫的地方滿是血污,用手沾了點,發現還是溫熱的。這意味著潘珞一直在出血,而她卻沒有注意到。
宋瑤手忙腳亂的擦了擦血,蓋上被子快步跑出了洞口。
外邊有幾個值夜的小夥子,見她神色匆忙,都緊張了起來。
“看病的嬸子呢?”宋瑤急道。
“上邊呢,給她兒燒紙去了。”錦忠走了過來,問道:“咋了?那姑娘不行了?”
“能不能幫我去叫一下嬸子,求你了!”宋瑤急的滿頭大汗,她無法判斷潘珞此刻是什麼情況。以往見過許多被行屍咬傷的人,有些不願忍受煎熬,通常會自我了斷;有的痛苦掙扎一陣子,最後一命嗚呼。而潘珞從受傷到現在已經接近24小時,沒有死去,但也不曾醒來,而且現在有大出血,徹底讓宋瑤麻了爪。
錦忠見她神色不似作僞,應了一聲,急忙跑了出去。
晁逸帆跟了出來,詢問道:“出什麼事了?”
“珞珞,珞珞她……”宋瑤一陣語塞,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結巴了半天,只得簡單道:“出血了!”
晦暗的防空洞再次亮起火把,小米和小魏直接擡起潘珞的牀墊,連人帶牀擡了出去。
其他傷員有意見,覺得這小丫頭活不活死不死的太麻煩,擔心血腥氣招來廢洞中的行屍。情況危急,宋瑤懶得和他們分辨,於是幾人扛起牀墊直奔那間洗衣洞。
晁逸帆留下看護昏睡的明俊偉,小米和小魏守在洗衣洞口把風。他倆畢竟大小夥子,站裡邊兒不合適。
婦人洗了洗手,點亮了洞裡的火把。充足的光線下,潘珞一張小臉愈發的蒼白,嘴脣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宋瑤揭開了被子,腥紅一片,觸目驚心。
“遭罪啊。”婦人也有些不忍,唉聲嘆氣的唸叨著什麼,從老舊木櫃上面探下來一個大鐵盒。打開盒子,裡邊是一些瓶瓶罐罐。
“嬸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宋瑤也是急懵了,她都不清楚這婦人到底是不是大夫,此前以爲她是洗衣服的,後來發現她也兼職縫衣服,現在倒好,儼然成了主治醫生。
婦人搖了搖頭,嘆息道:“我咋能知道咧,我幫你給她擦擦血,你聽嬸子的,給娃一個痛快吧。看著出血出的,怕是要流產了。”
“什麼?!”宋瑤感覺自己快崩潰了,她之前算過時間,初見潘珞是八月中,現在是九月末,如果孩子確實是周槐的,那應該懷了不到兩個月……這麼看來,流產也不是不可能。
“你看嘛,早晚是個死,你忍心看她這樣嗎?”婦人倒掉一盆血水,又打了一盆。血流根本止不住,開閘放水一般,看得人心裡陣陣發緊。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宋瑤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她擦了擦潘珞臉上滲出的汗珠,將臉貼在她滾燙的額頭,隱約間,似乎聽到潘珞在低聲呢喃著什麼。
宋瑤一愣,將耳朵附了過去,仔細分辨了半晌,聽清了一個“水”字。
“水,給我水,快!”
婦人一聲嘆息,她只當宋瑤是精神崩潰了,無奈的搖了搖頭,遞給她一缸溫水。
宋瑤扶起潘珞,慢慢把水湊到她嘴邊,潘珞嘴脣動了動,嚥下了一些清水。
“她在喝水!”宋瑤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興奮了起來,彷彿潘珞無意識的喝完水就能好起來一樣。
潘珞喝水的頻率變快,從開始一點一點的抿,變成了大口大口吞,一大缸水被她喝的一乾二淨,緊接著她眼皮動了動,睜開了雙眼。
不光宋瑤,連那婦人都驚呆了。這個場景太詭異了,下身瘋狂出血,上邊瘋狂喝水,難道肚子裡的胚胎是轉換器嗎?可以把清水變成鮮血??
“珞珞…?”宋瑤直勾勾的盯著潘珞,希望她可以迴應一聲。
潘珞喝完水,靠在宋瑤懷裡喘息了起來,宋瑤的呼喚她似乎聽不到,看面上的表情,似乎非常痛苦。
“屍變了!”婦人一聲驚呼,探手從櫃子旁撈起一把斧頭。
“沒有!沒有!”宋瑤連忙阻止,她看出了一絲不對,潘珞雙眼裡佈滿了細密的血絲,雖然睜著眼,但好似看不到眼前的宋瑤一般。宋瑤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身體依舊滾燙,下身血流不止,喘息了一陣,宋瑤聽到她沙啞的叫了一聲:“瑤瑤姐…”
“啊?”宋瑤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湊近她耳邊急急問道:“珞珞,我是瑤瑤姐,我在你身邊,你能聽到嗎!”
“瑤瑤姐,救救我……救救我,好疼……”潘珞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宋瑤的話,啞著嗓子不住的央求救她,眼裡血絲愈濃,彷彿要充滿整個瞳孔一般。
宋瑤眼淚嘩嘩直流,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哪怕潘珞就此屍變,宋瑤也能忍住悲傷了解她,但是眼前的情況她根本沒有見過,潘珞明顯還存有意識,這叫她如何是好?
“我該怎麼做?珞珞,你告訴姐姐,我該怎麼救你。”宋瑤緊抱著小丫頭的身子,她心底已然絕望,但還心存著一絲僥倖,希望潘珞可以回答她。
“啊呀!!”那婦人突然尖叫一聲,見了鬼似得跌坐在地,不顧撞翻了衣架凳子,坐在地上向後退去。
宋瑤淚眼婆娑的看了她一眼,卻見婦人滿臉驚恐的盯著潘珞,胳膊哆嗦著擡起,顫抖的指著小丫頭的身體。她好似想說什麼,但卻因爲恐懼,無法組織起能讓人聽懂的語句,唯有牙齒‘格格格’碰撞的聲音。
潘珞的央求聲還在宋瑤耳邊縈繞,宋瑤順著婦人的目光向下看去,整個人僵住了。
只見原本平坦光滑的小腹,此刻卻被什麼東西給頂了起來!就好像有人把拳頭伸進了潘珞的肚子,故意向上拱起一般。凸起的痕跡非常明顯,那是個拳頭大小的圓形,還在不住的動彈,時而頂起,時而滑動。
宋瑤的頭皮開始發麻,她隱約想起從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裡有一種拳頭大小的蟲子,這種蟲子會鑽進人的皮膚,在人的皮膚下穿行,嚼噬掉人類的血肉,把人吸成一具乾屍。
常識在宋瑤腦中炸的粉碎,剛剛兩個月,胚胎根本沒有成型,潘珞肚子裡邊是什麼東西??
隨著那東西的動作,潘珞下身的鮮血從開始的流淌變成了噴濺,沙啞的求救聲也變得斷斷續續,最終化成一聲又一聲淒厲絕望的慘叫。
宋瑤完全傻掉了,眼睜睜的看著潘珞猶如窒息般在她懷裡不住的打擺子,小腹處的聳動越來越劇烈,彷彿要攪碎潘珞的內臟一般。婦人癱坐在地上,眼前一股又一股混雜著臟器碎片的污血噴濺而出,灑了她滿臉。
洞口的小米和小魏被那不間斷的慘叫嚎的心慌,兩人急忙衝進了洞裡,撩開門簾,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潘珞靠在宋瑤懷裡,身體就像快要死去的魚一般,劇烈而大力的抖動著,宋瑤臉色和潘珞一樣慘白,雙手茫然無措的舉在空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啊啊啊啊——”
潘珞的慘叫戛然而止,身子一挺,軟倒在宋瑤懷裡,她喉頭動了動,好像被什麼東西嗆住了嗓子,猛地,一股發黑的鮮血從口鼻噴涌而出。
宋瑤嘴脣囁嚅,雙眼發直,遍體生寒。
潘珞癱倒在宋瑤懷裡,雙眼瞪著門口的小米和小魏,口鼻溢出的黑血沾了滿臉。
‘噗哧’
死一般沉寂的洞裡突然一聲輕響。
一隻血淋淋的手穿透了潘珞的小腹探了出來,創口被大力撐開,翻卷的皮肉被擠得翻卷向兩旁,黑血潺潺流淌,浸透了被褥,滴落在地上。
宋瑤再也承受不住,眼前陣陣發黑,身子一歪,昏了過去。
小米手裡的步槍‘咣噹’摔落。
隨後,嬰兒的啼哭響徹防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