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你在這里做什么。”夜里,星騅醒來發現兒子不在身邊,以為是上廁所就沒在意,誰知好久都沒回來,他才去看,衛生間里哪有人。心頭一緊,連忙把燈打開,上上下下找了一番,發現小家伙不知什么時候偷偷溜到病房,正守在流浪漢身邊,用蘸水的棉簽擦他干裂的嘴唇。
“他會死嗎?”兒子抬起小小的頭,憂心忡忡地問。
死這個詞對六歲的孩子來說有點太殘酷了,星騅不知道怎么跟他保證,因為他只是醫生,并非神明,只能治病療傷無法起死回生。這個人傷得不輕,加上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病情惡化得快,又在發燒,情況不樂觀。
“爸爸,救救他,好可憐啊。”他伸出粉嫩的小手,隔著空氣輕輕摸男人臉上的傷疤:“要是死了,豆豆會難過的。”
兒子向來同情心泛濫,養只雞仔死了都能哭三天的節奏。擔心他難過,星騅用力抱住小小的身體,輕聲安慰:“不會有事的,我保證。現在你回去睡覺,爸爸看著他,明天早上肯定就能退燒了。要是還不行,咱們送他去醫院,醫院里有很多厲害的大夫,肯定能治好他。”
“可是我想在這里。”他看了看男人,哀求地望著父親:“就一會,好不好。”
不明白一向聽話的兒子今天為什么格外難纏,星騅嘆了口氣,看表,凌晨五點半。算了,就當他起得格外早好了。
“那你在這里等一會,我去給你做早餐。”男人臉上的疤痕密密麻麻的,遍布右臉,延伸到脖子,肌肉和皮膚都糾結在一起了,形成一道道溝壑,看上去很恐怖。也許不該讓小孩子接觸這種燒傷患者,過于直接的畫面可能會留下心理陰影。但豆豆不怕,還表現出平常沒有的耐心和細致很好地照料傷患,讓星騅很欣慰,也就隨他去了。
他走進廚房,才發現冰箱里沒什么存貨。
“什么都不剩,這可怎么辦。”忙得忘記去菜市場的男主人捏著兩個不適合做早餐的洋蔥自言自語,最后只能煮上一鍋白米稀飯,再把紫皮洋蔥過水,加姜絲青蔥涼拌,做成小菜。不過辛辣刺激的食物對豆豆來說挑戰難度太大了,他只咬了一小口,怎么也不肯再夾一筷子。
星騅只好在稀飯里加糖,哄著他喝了一碗。
“想吃砂鍋粉,要加肉肉。”天快亮了,隔壁店鋪開門的聲音讓豆豆露出笑容。
知道自己料理飯菜的手藝一般,工作又忙,這些年也是委屈孩子了。別說美味的食物,有時連熱騰騰的飯菜都吃不上,關于這一點,星騅心里很愧疚,所以在吃上不怎么約束人:“去吧,到街角王記吃,加魷魚加火腿腸都可以,但不許浪費,吃多少叫多少。還有,告訴王大叔我等會去付錢。”
街頭鄰里都住熟了,賒個賬沒事,不給孩子錢是因為他很可能半路拿去買其他稀奇古怪又用不著的東西。
送兒子出門,星騅尋思著也該開店了,不過因為收治了流浪漢,治療室里還是一片狼藉,沒來得及收拾。他嘆了口氣,進去打掃,把弄臟的棉簽紗布繃帶一股腦丟進垃圾桶,再擦拭消毒器具。很多人以為醫生都有潔癖,其實不然,護士有潔癖的居多,但醫生,特別是外科醫生都邋遢得要死,當然包括這間診所的主人。
“累死了,我果然不擅長做家務。”也許是抱怨聲太大,病床上的男人微微張開眼,半撐起身子看他。
“醒了?”一回頭,發現那人在背后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目光如炬,就算平時再鎮定的人也會嚇了一跳:“好點沒,先量□溫。等會幫你查血,要是血象降下來就沒事了,昨天你白血球很高,說明炎癥很嚴重。”
那是足以讓人驚慌失措的目光,要把他扒光一樣,既鋒利又直接,但沒有攻擊性,更像是渴望了什么東西,終于到手的感覺。星騅有點喘不過氣,幾秒鐘后才反應過來,那是我的病人,有什么好怕的。他定了定神,拿體溫計過去,男人卻不配合,抓住他的手阿巴阿巴地喊,不知道說什么。
“你能聽到我說話?”要是聾啞人還真麻煩了,無法溝通。不過男人似乎能聽到聲音,他點點頭,指指自己,又指指星騅,笑了。
“會寫字嗎?”點頭。
那就好辦了,星騅先替流浪漢做了例行檢查,然后找來紙筆:“告訴我你的名字,家住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怎么才能聯系到你的親人。你放心,我這里的治療費用幫你免了,不要擔心錢的問題。”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男人這么寫著。
失憶?現實生活畢竟不是小說或者電視劇,哪來那么多起伏跌宕的劇情和動不動就失憶的患者!
雖然心有疑慮,不過也不方便繼續質問,畢竟這人流浪了很久,肯定對誰都不信任。要是強行盤問他,大概會有很強的抵觸心理,最后什么也不會說。他想了想,換了更溫和的口氣:“那你之前都在哪個城市逗留,怎么到這里的,這些還記得嗎?你的傷很嚴重,要是有什么麻煩可以告訴我,也許可以幫你。”
忘了——這次只有兩個字,其他問題一概不答。再問也沒用,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記得,要么就是模棱兩可的答案,只好放棄。
今天要繼續補液,抗生素也不能停,喂流浪漢吃過早餐后,星騅去配藥。他一邊忙,一邊猜測男人的過去,目光怎么也離不開那個寫字的小本子;處理傷口時他就覺得這個人不是普通的莊稼漢,他的手腳乃至全身的皮膚都很細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連太陽都很少曬的人;雖然如此,這具身體并不瘦弱,結實勻稱的肌肉覆蓋全身,這不是干粗活干出來的,而是在健身房通過系統的訓練,一點點雕塑出來的完美身形;再看字,下筆有力,雷厲風行,顯然練過,并且能從他的詞匯表達上看出受過良好教育。
那么,究竟是發生了什么才讓這樣一個人流落到這里?
“你現在要多喝水,加快血液循環,減輕腎臟排藥的負擔。”端來一大杯溫開水放在床頭柜上,星騅細心地拿出一個口哨。這是豆豆的玩具,不過現在能排上大用場:“我就在外面,有事吹這個,馬上就過來。”
見他要走,男人一把抓住他,雖然沒有喊出聲音,星騅卻從他的嘴型讀出這兩個字——別走。
“不要害怕,你在我這里很安全,什么都不用擔心。”以為男人不安心,他特地坐下來,耐心安撫一番。正說著,吃飽喝足的豆豆一蹦一跳回來了,手里提了個塑料袋,裝了大概兩斤多的青色的新鮮活蝦,有的還在動:“爸爸看,小林叔叔給我買的蝦蝦,肯定好吃。”
“小壞蛋,又占別人的便宜,說謝謝了嗎。等會要去幫小林叔叔賣油茶,知不知道。”孩子和小林處得很好,介于大哥和父親之間的那種感情,關系相當親密。不過說讓他去幫忙也是玩笑話,這么小的孩子能干什么,只是讓他去玩玩鬧鬧,幫著吆喝下生意而已。
蝦還在亂蹦,星騅趕緊拿到廚房去處理,剩下豆豆和流浪漢兩人對看。
“我叫星永平,今年六歲,小名豆豆,馬上就要上小學一年級了,是個小男子漢。”豆豆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做自我介紹,煞有介事的樣子:“我喜歡吃蝦米和大西瓜,最喜歡的人是爸爸,長大想當科學家!”
男人屏住呼吸,兩只眼睛張得大大的,久久凝視豆豆,看了半天才雙手顫抖地在紙上寫了一個名字遞過去。可惜小家伙認識的字不多,翻來覆去也不知道寫的是什么,他把小嘴一撅,撒嬌地說:“你是不是不會說話,那我叫你啞巴好不好。”
啞巴啊……
流浪漢明顯有點失望,不過看到孩子眼里沒有惡意的閃光,也就不計較那么多了。他點點頭,接受了這個稱呼,跟豆豆一起笑。
“那從現在開始,我們是朋友了!”豆豆伸出小手指,跟男人勾在一起:“等你傷好了,一起去玩。”
一定——啞巴狠狠地點頭。
“爸爸,蝦炸好了沒,啞巴說他也想吃。”星騅在廚房里聽到喊聲,頓時無名火起。這孩子,啞巴怎么會說話,而且他怎么能用這種帶有侮辱性的詞匯叫病人。他氣不打一處來,拉過豆豆,壓低聲音教訓他:“不要這么叫,快跟叔叔道歉。”
沒關系——看豆豆委屈得快哭出來了,啞巴掙扎著爬起來,把寫著是我讓他這么喊的紙條遞過去。
“那怎么行,這孩子太不懂事了,真對不起,我會好好管教他的。”還是不能接受用形容殘疾的詞語當做別人的名字,他牽著豆豆的手,準備把帶到別的房間講道理。誰知啞巴無比激動,居然一把扯掉輸液管,跳起來把豆豆抱在懷里護著,還啊啊啊地大叫。
不許說他,是我讓他這么叫的,我就叫啞巴,啞巴就是我的名字!!!
潦草快速的寫著,從龍飛鳳舞的字跡來看,這家伙居然生氣了。這是我兒子還是你兒子啊,連好脾氣的星騅也有些無語。不過看他這么關心孩子,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好,啞巴先生,你現在能回病床上躺著了嗎,重傷成你這樣還能下地的人我真是第一次見。”
抱歉——回到床上,啞巴寫了兩個字,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對不起,我不該多管閑事。
“沒那回事,你好好養傷吧,豆豆好像很喜歡你,你要沒事就陪他玩會,當還我醫藥費好了。”將炸蝦端出來讓兩人一起吃,星騅又裝了一碟給隔壁小林送去,然后站在大街上嘆氣:“我怎么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這人到底是誰啊……”